正文 第4章(1 / 3)

陸姐拿著一億六的化驗報告複印件,興高采烈地開車回家。一億六說不喝她的湯,要跟劉主任去吃飯。為了化驗一億六的精液,“不孕不育試驗室”全體工作人員加班到下午一點多也沒吃飯。陸姐就從絕非仿製的正牌Lv女用手提包中拿出一疊鈔票,數也沒數,給了一億六叫他去請客。

陸姐住的小區叫“西城王邸”。現在的房地產開發商以為把他們蓋的樓盤名稱叫得越響亮越好賣。“白宮”、“白金漢宮”、“凡爾賽宮”、“克裏姆林宮”這些名稱不好隨便用,但什麼“王邸”“王府”“帝居”“皇苑”等等名稱老百姓還是可以享受的,因為不管什麼“王”什麼“帝”,都死得隻剩骨頭了,沒人來指責他們冒名頂替或是找他們要知識產權費。

“西城王邸”也算C市的豪宅,陸姐擁有一套二百二十多平方米的住房,在“王邸”中屬於中戶型。即使這中戶型陸姐一個人也住不過來,一億六又不願跟姐姐住在一起,愛跟打工仔住工棚,那多熱鬧。然而,陸姐也不會寂寞,陶警官常來陪她,陪她的時間超過他在家和正式太太一起的時間。陸姐和陶警官兩人的關係已有十年,比正式夫妻的感情還要好,雖不常同床但始終魂牽夢縈。其實,不是夫妻的男女情人,比握有“結婚證”的夫妻更加如膠似漆,因為他們沒有“證”,隻有真情實愛才是最好的“證”。真情實愛完結了,同床異夢,各想各的,什麼“證”都維係不住。古人真是說得對: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一億六不喝她煲的湯,陸姐在開車路上就給陶警官用手機打電話,叫他來喝。陸姐到了“王邸”,進了家門就見穿便服的陶警官坐在沙發上等她。陶警官有房門鑰匙,隨到隨開門,和自己的家一樣。陶警官今年也有四十歲了,雖然穿便服沒有穿警服精神,但仍可用“英俊”二字形容:腰板挺拔,高鼻梁,細眼睛,不穿警服也讓人有三分敬畏,尤其在他眯起細眼看人的時候,好像會把人看透一樣。

“啥子了不起的喜事嘛?看你滿麵春風的。”陶警官一麵翻雜誌一麵說,“正好我在等一個線人的報告,有點空閑,不然,我還來不了呢!”

陸姐撂下LV就撲進陶警官懷裏,要摟著他親吻。陶警官側身避開了點,“不忙不忙。你先說說你的喜事,我聽聽嘛。”

兩人已經像老夫老妻了,什麼親吻已不在話下。

陸姐拿出一億六的精液化驗報告,高高舉起左右搖晃,像舉起《足球報》剛發行的“號外”:中國男足衝進了世界杯!

“你猜這是啥子?”

陶警官一把拿過來,一頁一頁地翻看,顛來倒去看不明白。

“這是啥子?我隻曉得是小弟的身體檢查報告。還是你說嘛,究竟啷個了?不要跟我打啞謎吵!”

“虧你還是警察!連化驗報告都看不懂,你還能破啥子案子嘛!”陸姐笑話他說,“你看不懂上麵寫的呀?”

陶警官也笑了。“老實說,我隻看得懂屍檢報告。我看得懂死人的,看不懂活人的!小弟活蹦亂跳的,我老跟你說:他沒得啥子毛病、沒得啥子毛病!你老不昕!”

“這我才相信了唦!”於是,陸姐把劉主任的話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全部告訴了陶警官。陶警官聽了非常驚訝,沉默了一會,嗖地站起來,若有所思地在房中踱來踱去。

“我說嘛,我說嘛!不是啥子社會問題,不是啥子製度問題,聽你說劉主任的話,我總是想不明白的事,今天才恍然大悟:是人種壞了嘛!是我們人種壞了!你曉得不曉得?”

陶警官站在客廳當中,像給陸姐做報告似地大發牢騷:

“你說,一個七歲的娃兒,就因為老師批評了兩句,就跳樓自殺。現在的娃兒啷個那麼脆弱!娃兒自殺了,家長不依不饒,又把老師逼死了。老師也脆弱不堪!才十二歲的兒子,老子不讓打‘電玩’,硬是拿刀把老子砍了十幾刀!七八歲的娃娃勾結同學回家偷東西,外婆發現了,幾個娃兒竟然把他外婆用枕頭捂死,外孫還站在旁邊看!前幾天,一個女大學生,就為了兩千塊錢,被人騙去用陰道偷運海洛因。還是個處女呀!啷個那麼傻?我想,她還不如當小姐去呢!傻成這樣!這關社會啥子事了?關製度啥子事了?說貪汙和製度有關係,我當然百分之百地同意!可是貪汙來的錢一分不花,幾千萬人民幣一大捆一大捆裝在紙箱裏頭,藏在衛生間裏讓水漚爛。古人還知道挖個窖埋起來哩!你去看看那些貪官,把貪汙來的錢是啷個處理的,你看了都會笑死!幾百萬上千萬一捆捆地就塞在床底下、衣櫃裏、抽屜裏,既不揮霍,也不洗錢,動也不動,難道就是圖了每天看著舒服?你說,這又和製度有啥子關係?你說,這不是人種壞了是啥子?你剛才笑話我破不了啥子案子,老實說,現在的案子你查都不用查,低級得很!我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我想破個高級複雜的案子,像福爾摩斯那樣、像波洛那樣、像李昌鈺那樣,破得過癮的案子都沒得地方去找!案發了,跑到現場一看,啥子都是明明白白地擺起子!還用偵查?隻要想法把犯罪嫌疑人抓住就行了。所以社會上的人看起我們警察來,好像盡在抓人,沒得別的幹。唉!人種壞了!人的種子壞了,咋整都不行!”

“你生啥子閑氣嘛!我不認為你說得對。這不是還有弟弟的一億六嘛!”陸姐驕傲地說。

“是呀!你還有個‘國寶’!可是,我先提醒你,信不信由你:這個一億六的‘國寶’,馬上就會有人來搶!這點,我們可要當心!”

陸姐不以為然。“一個大活人,哪個能搶起走!搶也好嘛,那不就是像《搶新郎》那出戲裏麵的?就結婚了唦!一億六、一億六,你叫得真好聽,以後,我們就叫他‘一億六’!”

“喝湯喝湯!我本來在局裏頭吃了中飯的,你的一億六把我肚子又搞餓了。”

現在,凡是能稱為“寶”的,都會有人打壞主意,這是警察的本能反應也是警察的直覺。但陶警官覺得跟她說為時尚早。看她並不在意,也不願她驚慌:過去成天提心吊膽弟弟的腦子有什麼毛病,以後,成天提心吊膽弟弟的安全,何必多此一舉,讓她老是緊張,隻好笑著說:

“一億六,一億六!我想,我年輕的時候也有一億六,這麼多年,大概被你整得隻剩下三千萬了,剛及格!”

正如陸姐自己所說,一億六八歲時,她中學畢業,而弟弟也到了非上學不可的年齡了。“他要上學,又要這個錢那個錢,交了課本費還要交作業本費。”使爹爹本來就夠沉重的負擔上更加重了負擔。

爹爹板起麵孔、皺著眉頭對陸姐說:

“上啥子學?就叫他跟著我種田!把你供到中學畢業,已經對得起你媽了。那是我早就答應過你媽的,要不然,我供你這麼個女娃兒上學做啥子?我給別人家培養個有文化的老婆啊!我瘋了啊!他要上學,反正我是一個錢都不會出!再說,你又不是不曉得,我一年到頭還掙不到一千塊,我還吃不吃?我還喝不喝?我喝西北風去?上學!到地裏學種田去!”

陸姐對她爹說,她進城打工,保證一個月寄一百塊錢。

“這麼多錢,一、算我在家跟你一起勞動的收入;二、爹爹一定要讓弟弟上學,弟弟上學的錢就從這一百塊錢裏頭出,保證不要爹爹掏一個錢!”

爹爹算了一下,一個月一百塊,一年就是一千二,比他一個人在田裏下苦力的收入多得多,同時家裏還減少一個人吃飯。

“那好!可是你要是不寄錢回來,我就叫他下地種田。一個月不寄都不行!哪個月我沒收到錢,我就叫他回家來幫我種田!”

陸姐沒有辦法,隻好與弟弟揮淚告別。一億六還傻傻地不知她要到哪裏去。陸姐牽著一億六的手走到村頭,一億六還笑著說:

“我不要糖,你給我帶根有好些眼眼的竹子來,就是吹得響的那種,吹起來像鳥叫的那種。”

陸姐彎下腰,告訴一億六要聽爹爹的話,不要到處亂跑。一億六仰麵向她笑道:

“他打我就跑!他不打我就不跑!”

陸姐隨著同村的兩個女娃兒一直走到再也看不見家鄉,看不見一億六,還留戀不舍,流淚不止。一路上坐了汽車坐火車,風塵仆仆地到了C市。進了城,另外兩個女娃兒在城裏還有親戚投靠。但她們親戚也在工地打工,住在低矮狹小的出租房裏。陸姐不好意思麻煩別人,推說城裏也有認得的人,隻得一人到大街上四處尋找工作。

這時已到傍晚。她舉目無親,在大街上的車水馬龍中間不知到哪裏去好。人海茫茫,可是都非常陌生,沒一個人搭理她。也有人盯著她看,還有人來和她搭訕,故意向她問路,或問她找誰,而她卻直覺到那些人的目光中不懷好意,心中恓惶害怕得要命,慌張得像隻兔子在人群中亂竄。她非常羨慕身邊像有什麼緊急的事走得飛快的人們,這說明他們都有事可幹。

可是,城市畢竟是城市,燈紅酒綠的餐館玻璃窗上幾乎家家都貼著“招聘啟事”:招服務員的,招配菜工的,招清潔工的,招廚師的。陸姐想,她一個高中畢業生,怎樣也比其他的女娃兒好找工作,就壯起膽進到一家看上去比較像樣的餐館。果然,女老板來到櫃台一看,當即決定錄用她做服務員,端盤子洗碗,管吃管住,工資一百五十元。陸姐覺得很不錯,有吃有住,寄回家一百元還能剩下五十元,可以買些日用必需品。可是,女老板要押金:

“沒得押金,萬一你拿了啥子、或是你得罪了客人跑了啷個辦啦?到啥子地方找你嘞!”

陸姐一路省吃儉用,但買車票總要花錢的,身上隻剩下十幾塊錢。女老板說至少要三百。陸姐左保證右保證,還拿出高中畢業證書,說得口幹舌燥,老板也不聽,隻認人民幣不認畢業證。她隻好退出來,又在大街上四處找,想找個不收員工押金的店鋪。可是進了七八家,沒有一家不要保證金的。天已經完全黑了,走得腿酸腳脹,饑腸轆轆,手上拎的一個裝洗漱用品和兩件內衣的小包好像越來越重,可是還不敢去吃飯,因為要省下錢準備住宿。她下火車時看見火車站附近有很多小旅社,招牌上寫著:“淋浴電視,一夜五元”。

陸姐轉來轉去,專往熱鬧的地方走。最後,她發現有一條街上一排都是“發廊”。發廊裏燈火通明,隔著玻璃窗向裏看,好多女娃兒坐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說笑。發廊的玻璃窗上差不多都貼有“招聘啟事”,招“洗理工”、“按摩師”、“剪發師”、“美容師”。“啟事”上寫得更誘人:“包吃包住工資麵議”。

陸姐想,在這種發廊還能學到手藝,比端盤子洗碗強,將來能做個美容師多好!隻要勤奮,她相信她很快就會掌握一門技術。發廊讓她充滿希望,她想將來學了一門手藝,回家去也開一家發廊,生意一定很好,因為她鄉上還沒有一家發廊呢。

她仍然是選了一家門麵比較像樣的發廊,走進門,女老板非常熱情地迎了上來。

“啷個?是不是來找生意做嘛?我們這裏正缺人手。”

陸姐並不奇怪閑閑地坐了一屋子女娃兒還“缺人手”,心想這裏生意一定非常好,又沒想到老板如此熱情。何況已到了九點多鍾,必須先找個地方睡覺。

“就是的就是的!”她高興地說,“不知道我合適不合適。我還不會洗理美容,也不會按摩,我剛從鄉下進城。不過我上過中學,保證會學得很快!”

“不會做沒得關係,沒得關係!哪個是生下來就會的嘛!”女老板拉起她的手仔細端詳,“你呀!我保證你很快就會成為這裏的紅人!這裏的小姐跟你沒得比!”

“那……工錢啷個說呀?”她有點不好意思,可是這是最關鍵的問題,又非問清楚不可。

“沒得問題、沒得問題!外麵的啟事上不是說得清清楚楚嘛:包吃包住。工資嘛,我們實行計件工資製,你做了一個,你提三成,我們提七成。你做生意的地方是我們給你提供的吵!住在我們這裏,吃還要吃我們的吵!出了麻煩我們還要替你解決吵!所以我要多提點。”女老板又湊到她耳邊低聲說,“你這樣的,我保證你一月能拿到三千塊。”

一月能拿三千塊!想都不敢想。但怎麼會“出麻煩”呢?她有點遲疑了。“那……有沒得保底工資嘛?”畢竟她上過中學,知道廠礦企業有“保底工資”這種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