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我所厭惡的季節。熱濕的空氣總讓人感覺到那股黏黏的膩。躁動的心此時最容易爆發,像被封在一個嚴密的火柴盒裏,等待那一團團烈焰,將它隨時吞噬。心裏麵還特別排斥夏天的雨。暴風雨來臨之前那段沉悶,足以令人窒息。劈劈啪啪的雨輪番扭動落地,似乎在炫耀肆意的狂妄,醜態盡出。唯有雨後從屋簷參差墜落的水滴,靜靜地低訴一種晦暗的心情,以及一段泛灰的記憶。
盛夏的雨,沒有半絲柔情蜜意。
把傘霎時拋擲空中,迎著發瘋似的雨漫無目的的狂奔,豆大的雨擊打在臉頰,沒有疼痛,全是快意。十八歲以後,再也沒有那份年少時的輕狂。
後來,我變成了這個樣子:善於向生活就範。這究竟是一種成熟,還是一種退縮?至今無人告訴我。記憶裏凸現的許多往事,猶如滑過荷葉的水珠,不留痕跡。唯有那一顆閃爍著孤獨的露珠,悄悄地沉澱下來,並日益明晰。
至於發生在哪一年的夏天,忘了。盡管可以通過掰手指算出具體的年份。對於不愉快,或者說是不幸的過往,人們通常選擇遺忘——越快越好。我記得那一年的夏天,我好像是休學了。
那年夏天,我執意一個人來到N城。什麼也沒多帶,身上的行囊空空如也。十八歲的我,以為擁有了夢想就擁有了一切。
青春,是我手中大把的賭注。
我是來學畫畫的。在那個省內頗具名氣的藝術學院裏,做夢都想著終有一天我會過上我想要的生活,不依賴,不庸俗。可笑的是,那時我又不得不依附於定居N城的親人。也是第一次嚐試,寄人籬下的滋味。
沒見過城市的繁華,從不曾向往水泥森林冗雜車水馬龍的生活。每天騎著那個女人隨手扔給我的那輛廢舊單車,穿過一個個直立著紅綠燈的十字路口。高大閃爍的建築,明明矗立在街邊,與我擦肩而過的那一刻,卻是如此遙遠。
那女人,當我叫她“舅媽”的時候,心裏激起一股股顫抖。第一次跨進她新買的房子,我看到的是一頭紅著眼睛等待爆發的母獅,而我便是那根隨時引爆她的導火索。
“你來是為了什麼?!”她向我咆哮。繼而將我身上僅帶的背包往後廳的雜貨間狠狠一扔。那一刻,我知道自己不過是她家裏一條無地自容的小狗。她最終肯忍耐著收留我,是她內心深處的母性所致。
我來是為了什麼?隻有沒有理想或者曾經被理想所背叛的人才會這麼質問一個無辜的少年。
有單車畢竟是有事,即使破舊,即使是一種充滿敵視的施舍。踏上它,伴著隨時隨地發出的咯吱咯吱,我飛奔於那些陌生卻又似曾相識的街道,時而悠然,時而急促。雙腳無需接觸這滾燙的土地,獲得的是全新的安全感。身邊掠過無數茫然不知所措的麵孔,轉瞬消失。在往後的日子裏,都不會再現。
是嗬,假如命運輪回,理想可以遂願,我而今也是這個大城市的一員了。可是,我又該如何麵對不屬於自己的一切?
我所進的G校,並不如先前想象中的好。以前的我習慣用自己的理想去衡量一切,殊不知太多的東西是我無法想象的。聽身邊的大學生過說著他們頹廢的生活,泡妞,酗酒,說他們身邊的美女是如何靠色相在外麵謀生,虛榮,奢侈……
我隻是一個不懂世事的孩子。在他們看來我那具未發育的身體是單純的象征,他們以為他們經曆桑田滄海,他們說自己老了,年輕隻是別人的賭注。
這些,我懂。我全都裝進我複雜的腦袋。我甚至想過,如果生活真的這麼折磨我們,那麼糜爛又何嚐不是一種很好的解脫。
即使沒有大學讀,我也不會考個這樣的學校。M理直氣壯地宣言——十八歲的她是有資本的,美貌與智慧並存。
我幻想著我將來大學的樣子,也許會比G大好很多,又或許更壞。兩年後,M一改常態地說她要考G大。可惜的是,最後她連自己最初最最鄙視的學校也沒有考上,隻好選擇補習。
M就是這麼一個人,像一隻塗滿色彩的玻璃球,讓人眼花繚亂,捉摸不定。走完那段路,我開始醒悟,她也不過是個人,一個不甘於平庸最後又不得不向平庸低頭的女子。可憐的又何止我們?
我曾經的知己嗬,姐妹嗬,在最後卻偏偏棄我而去了。單純有錯嗎?在N城,在G大,我想尋找的不過是一個相持相依的臂膀,我希望M可以給我。但她畢竟隻是個可憐的人。
夏日的N城綠意更濃。每逢周末,我都會找個借口出去。在那雙充滿懷疑的眼神的注視下,我小心翼翼的推著單車走出那扇門。門的外麵還是門,大小不一的鐵門。每一道門的側邊都高高的站著一個衛兵,背著槍支,一副威武的樣子。一天輪一個站崗。
當我穿過所有的門時,心情頓時輕鬆。像一隻逃脫牢籠的小鳥,仰望藍天,大口大口的呼吸新鮮的空氣。單車的兩個輪子,便是我將要飛翔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