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闕
連日大雪,蒼堯王城澤毗高厚的城牆胖成了雪白的糕團,遠望去圓頭圓腦。惱人的天氣,收取了黑白之外的一切顏色,附庸風雅的文人或許會詠誦幾句瓊花玉樹,蒼堯百姓見得慣了,知道冬雪豐年將來會有好收成,就把心思放在狩獵過冬上,期冀過個好年。
立春日,玉翎王尤未回歸,迎春祭典由大巫師主持,祭龍神的同時祭雪神。傳說雪神是一位女子,故王後桫欏與護送奇獸祈如先歸的太師陰陽,替千姿點燃神幡和祭品。祭禮雖是吉禮,玄色的禮服看去一片晦氣,不少官員憂心忡忡,直覺這是個不祥的兆頭。
據說阿羅那順王宴請玉翎王,一言不合,殺了伐虜軍的人,玉翎王為屬下出頭,與阿羅那順誓不兩立。王城裏隱約流傳這樣的傳聞,阿羅那順是北荒四大國之一,地域遼闊,兵力也算雄厚,聽得兩國居然成仇,百官這個年過得很是忐忑。
百官已然如此,尋常百姓在這喜慶的節日就多了幾分憂戚。無論是年節裏走動拜會的廳堂上,祭奠祖先的家廟裏,還是酒肉飄香的飲食鋪,討價還價的街市中,玉翎王的行蹤是眾口紛紜的話題,遍布城中的流言蜚語使真相雲遮霧掩,越發縹緲無憑。
尤其是要在三月完工的皇宮,搭起的圍牆架子內,似乎還有無數未封頂的殿宇,哪有盛典將臨的樣子?全城人瞅著那片圈起來的寶地,盼著玉翎王早日歸來。
“王上還能回來嗎?”
“呸,天神在上,你別咒王上!伐虜軍是什麼?那是打遍北荒無敵手的鐵軍!怕什麼阿羅那順?你看著,玉翎王準能把羅圈兒的頭擰回來。”
“就算王上趕回來,這皇宮蓋不好,到時沒地方搬,也是難看。”
“誰說蓋不好?修房子的是中原來的神匠!咱們的城就是他們擴建的,你看多好,就算阿羅那順攻到城下,也敲不開城門。”
“阿羅那順的狗屁鐵馬軍,敢和伐虜軍對衝?打個照麵就得摔下馬!”
“他們以為還是兩年前?四大國怎麼了?以後蒼堯說了算。”
“聽說王上娶了於夏國的郡主,最好把四大國的郡主全娶了!都是我們的媳婦國!”
阿羅那順王蓋察禮從小是羅圈腿,騎馬倒是正好,可惜他平生最愛吃喝,即位時胖得無法走上王座,最後由兩個大漢拖拉他上台,鬧出潑天的笑話。在千姿最初欲結盟諸國時,他是頭一個歸順的,如今打打殺殺衝出來,竟敢對玉翎王不利,百姓們聞言並沒放在心上。
這樣一個王,他真敢幹仗?就算他敢,哪裏是縱橫北荒的玉翎王的對手?
用腳想也知道誰會勝出,因此當千姿滯留瓦格雪山一帶未歸,在蒼堯百姓看來,無非是整頓藩屬國的風氣,教訓下不知好歹的肥豬國王。
可是,別國百姓有異樣的聲音,原先早早趕到蒼堯想觀瞻千姿登基大典的商旅,或是心灰意冷先行返鄉,或是意興闌珊徘徊探聽。坊間流傳的消息,有的說阿羅那順王被人砍了腦袋,玉翎王起兵平叛,不料伐虜軍人單力薄反而受製。也有的說玉翎王觸怒山神,被雪崩掩埋全軍覆滅,連中原請來的貴客也一起喪命。最離奇的則是說整個伐虜軍染了瘟疫,玉翎王為了不將疫癘傳入蒼堯,避在某個山穀自生自滅。
傳言一日三變,聞者傷心流淚,恨愁如雪不見停歇。蒼堯百姓漸漸信以為真,慌得躲在家禱告龍神,早日雪消雲散,能看到伐虜軍青黑色龍旗重歸澤毗。
這一日風卷烏雲,漫漫散下梨花般的雪片,腳背高的積雪旋即沒到了小腿。到了黃昏時候,雪停天暗,勞累了一天的百姓或是匆匆歸家,或是結伴到附近食鋪酒肆求食。
鍾樓一帶有生意最興隆的坊市商鋪,米麵市、羊馬市、菜市、果市、鐵器市、布衣市、鞋靴市等等聚集一處,於是酒肆食鋪茶坊也圍攏在一處。其中一家索雲食鋪賣些尋常飯食,招牌的馬奶酒和土窯春價廉量足,不時有人沽酒回家小酌,生意極好。
今日白天的風雪大了些,鋪子東西兩麵牆頗有些經受不住,碗口大的破洞灌進涼颼颼的風,盡管坐在炕上,絲毫察覺不到暖意,酒客們抱怨不迭。
一個酒客縮著脖子,一打飽嗝,脖子伸了出來,吃寒風一吹,響亮地打了個噴嚏。他緊緊了衣襟,叫道:“房子要倒啦,索雲大叔,你該花錢修修。”
“哪來的匠人!王上修城牆、建皇宮,北荒所有匠人都抽出來了,別說我們小門小戶的,就說那祭壇吧,聽說早該修了,拖了大半年還是沒人,你看祭神時,王後不是差點崴了腳?”索雲忙前忙後,腳不沾地,婆娘在裏麵一邊炒菜一邊嘮叨,再聽酒客數落,心裏很不是滋味。
“熬吧,熬吧,等王上登基後就好啦。”有個老漢勸慰。
“早著呢!皇宮才有個影子,還有皇陵,咱們玉翎王可威風著,安迦又放了行宮,這一個個建過去,等我這老房子塌了,一把骨頭也埋了,還沒建完!”索雲往幾個破洞裏塞麻布,勉強堵好漏洞,朝王宮的方向瞪了一眼。
“大叔噤聲,這不能怪王上,北荒之主得有這個氣派。”“你是生意太好,房子太老。”“索雲你就別小氣了,肯花本錢還怕請不來人?就算不修牆,把炕給我熱著總好過受涼挨凍。”酒客們七嘴八舌。
“你們酒錢才幾個?吃著碗裏,望著天上。柴草又漲價了,想燒熱炕回家去燒。”索雲沒好氣地抹著炕桌,吱呀的摩擦聲令他更添苦惱。
聽他說到柴草的事,酒客們的臉越發苦惱,連天大雪砍伐不易,這個冬天越來越難過了。
忽然喝酒的客人中站起一個麻衣少年,圓頭圓臉,清朗的眸子看了過來,“大叔,我是匠人,幫你修房子可好?”酒客們一時靜下來,狐疑地盯了他看,少年上下收拾得很幹淨,身形也很結實,不像在說謊。
索雲懷疑地打量他半晌,瞧著眼熟,隻當是來取笑的,語氣不善地道:“憑你一個人?能成什麼事!”少年神色自若地道:“常來店裏叨擾,就當我的一點回報。”朝索雲行了一禮,徑自走出門去。酒客們哄堂大笑,說這少年嘴上漂亮,跑得倒快。
索雲心下無趣,提心吊膽地望了眼搖搖欲墜的牆壁,歎了口氣。
沒過多久,一輛板車轟隆隆推來,堆了小山似的石材停在店外。麻衣少年利落地跳入大堂,請諸位酒客離開,隻說要蓋房子。索雲目瞪口呆,正想阻攔,不少匠人推了板車趕到,木梁、磚瓦、灰泥一應俱全,酒客們一臉震驚地走出鋪子。
少年略有歉意地對索雲道:“我調了木作、瓦作、土作、搭材作、銅鐵作,粗使用用也夠了,石作、裝修作與油作、畫作的人手倒是不急。”索雲愣愣地發呆,不說別的,單是這石材和方磚,大小如一,棱角均勻,就知是精心打磨過的,想買也沒處買。
匠人們手腳麻利地移開店裏家什物品,摧枯拉朽地扒去屋頂,把危牆拉倒,碎石泥塊很快搬走不見。索雲像被抽了魂魄,渾渾噩噩地和酒客們在遠處觀看,這群人行雲流水,哪裏是在修房子,簡直是在用墨筆書寫畫卷,刷刷直落幾筆就成了。
“山牆擱檁,三順一丁,夯土地麵。”少年喊了一聲,匠人們齊聲喝道:“好嘞!”
眼看那房塌了,眼看那牆起了,觀望的人們如夢似幻。少年命人點亮羊皮燈籠,明晃晃照得四下纖毫畢現,掃去浮雲慘霧,軒亮的開工場景仿佛一場好戲開鑼。
眾人睜大眼直勾勾望去,匠人們穿花繞樹奔來走去,土作持夯、拐、鐵拍、摟把夯實灰土,瓦作和泥、壘磚,木作選好梁架、柱子、柁、檁等料子打截劃線,一個個如訓練有素的士兵,絲毫不亂。
打好地基,磚石一塊塊壘砌,梁柱一層層疊落,石板瓦一爿爿鋪排,酒客們看得如醉如癡不願返家,坊市裏看熱鬧的人不斷圍聚過來,把這片街巷堵得車馬不通。少年搬了桌椅,與索雲麵對麵坐了,一起飲酒笑看。
索雲知道遇上了不得的人物,殷勤打探少年來曆,對方也不明說,笑了笑道:“大叔叫我小元便是。”索雲期期艾艾,半晌問道:“這酬勞……”
少年輕笑一聲,燈火下臉如圓月,笑容可掬,“下回有匠人來吃喝,大叔能便宜些就好。”索雲一怔,用蒼堯土語激動地說了半晌,少年苦惱地摸頭,“大叔,我是中原人,說快了我聽不懂。”索雲停了下來,試探地道:“是你們在為王上修宮殿?”少年點了點頭,索雲嚇得立即跪下,“可不敢勞煩諸位大人。”少年一把扶住他,笑道:“大叔,這會兒不當班,難道為鄉親修個房子還不成?”
索雲既喜且憂,他婆娘在一旁也是如此,傻傻看了良久,忽然警醒過來,端來窖藏的老酒給匠人們送上。旁觀的看客看得心癢,加上天寒地凍的,紛紛買酒暖身,索雲夫妻頓時笑開了懷。
隻用了一個多時辰,眾匠已搭起一座門麵鋪子,把屋內陳設還原如初。相鄰的屋舍都是土屋,這木梁磚牆的鋪子氣派華美,挺拔結實,竟比搭建了幾個月的大戶人家還堂皇亮麗。索雲看得癡了,木頭木腦呆了不動,他婆娘恨不能在地上打滾,兩隻手歡喜得沒處安放,主人家尚且如此,看客們也是稱羨不迭,直說是神跡。
夜深風寒,看客們抹抹眼角,漸漸散去,心滿意足帶了滿腹見聞回家誇耀。索雲醒過神,慌忙包了一些錢想塞給麻衣少年,卻見他身手敏捷地掠到屋簷下,把索雲食鋪紅豔豔的招幌掛了出來。
茫茫夜色中,百丈外也能看見這一縷大紅。
“大叔,生意興隆!”少年遙遙一拜,領著匠人們浩浩蕩蕩走了。索雲目送他飄然遠去,婆娘在簇新的屋舍裏愛不釋手地摸來摸去。他像是做了一場大夢,龍神下凡,轉世在一個少年身上。
少年與匠人們說說笑笑,再過片刻就到一更宵禁時分,早早趁此趕回匠所。行到半路,忽有一個中年錦袍男子擋住他們去路,身後跟了七八個仆人。
“這位小兄弟,我家公子想請諸位幫個忙。”他和顏悅色地拱手說道。
“宵禁眼看就到了,閣下留個地址,明兒我再來拜會。”少年淡淡地道。
“不成,明日上哪裏去找諸位呢。”錦袍男子嘿嘿一笑,微微側頭,身後的仆傭一擁而上,他氣定神閑地笑了笑,“憑諸位的身手,一夜就能蓋一進屋子,連夜開工如何?”
“我要是不想呢?”
“少不得請諸位移步。”錦袍男子凜然說完,仆傭們上前來拉扯,有幾個匠人不願,便被拳打腳踢。
“好,我們趕去便是,前麵帶路。”少年忍氣吞聲地說道,錦袍男子笑道:“好說,好說。”仆傭們停了手,趾高氣揚地領路,一班匠人跟在後麵,拿眼不停地示意少年。少年恍若不見,等行過一條街,忽然擺了擺手。
匠人們持了鐵具,悄然踱到那些人身後,少年一揮手,劈啪打下,軟如爛泥。錦袍男子駭然回首,少年如月的臉龐突然高高升起在天空,他隻覺眼前一亮,星月輝煌,轉瞬歪倒在地上。
少年對了這堆爛泥譏誚一笑,“連夜開工?不如請你們連夜坐牢。知會巡城的人來鎖了他們!”一個匠人領命而去,其餘匠人半罵半笑地避開這群人,繼續前行。偶爾目睹這幕的路人咂舌不已,不敢跟在他們之後,遠遠地等了一陣。
少年一行人回到匠所,一個宮中侍衛急急趕來向他行禮,“元闕大師,王後派太師請大師入宮,已經等了很久。”
元闕沉吟半晌,肅然的神色裏有著不屬少年人的沉穩,緩緩搖頭道:“馬上就要宵禁,深夜入宮於禮不合,我還是明早再去請安。”侍衛想了想,點頭領命而去。
元闕輕鬆地躺下,炕床燒的是薪炭,溫暖如春,比尋常人家要奢侈許多。房內其餘陳設極簡單,水罐水杯,筆墨紙硯,四壁立了幾架子的書,像是清苦文人士子的居處。
他自幼窮苦,拜在璧月大師的玉闌宇門下,做足三年的瓦作才被璧月發現天資,收為關門弟子,一步登天。饒是如此,元闕並不愛慕奢華,常和匠人們吃住在一處,拒絕入住專門為他準備的庭院。
千姿即王位後極為看重王城安危,玉闌宇的匠人們很早就趕赴蒼堯,加固城牆修整王宮。待到玉翎王日漸統一北荒,擴建王宮為北帝皇宮和修建皇陵兩大工程如兩座大山,不僅臨近諸國的匠人被抽調一空,尋常人家連雇傭民夫也捉襟見肘起來。
元闕伸了個懶腰,撥亮燈火想著心事。聽說丹心他們已和玉翎王會合趕來蒼堯,可連日來沒有像樣的消息,千姿想要順利登基為北帝,尚有波折。
他的神情漸漸凝重起來,望了桌上的陶豆燈,搖曳的燭火如催眠的曲調,一些陳舊的記憶從昏黃的光華中浮起。
元闕娘親早亡,從小跟著做木匠的老爹走南闖北地飄搖,沒有固定居所,在匠人們積聚的地方搭個棚子,過幾個月活計做完了,換地方再來過一遍。爹爹的手藝很好,專做天花藻井、闌幹掛落、桌椅床櫃等小木作的活計,無論大戶人家還是小門小戶都需要,一年到頭生意做不完。
耳濡目染下,元闕小小年紀就會刨削鋸割一些小木件,四平八穩的小方凳,擱筆的架子,放首飾的硬木匣子,收拾雜物的小櫃子,用邊角料拾掇打磨出來,有模有樣。每日裏吃苦磨煉,有腕力臂力,大人掄得起的斧頭,使得轉的刨子,他照樣玩得虎虎生風。他不時隨了爹爹認得其他匠人,把瓦作、石作什麼的看了個齊活,那些大叔小哥也樂意教他本事,於是小不丁點的人兒就學成了一個雜家。
不想十歲那年,突然遭遇變故,爹爹一日出門時,未曾帶他同去,反而小心囑咐:“如果日落沒見回來,你就投奔苗叔,不要再留在這裏。”苗叔在附近一家富戶做柱、梁、枋、檁大木作,吃住在主人家裏,不時帶些零食給元闕。爹爹反複叮囑,元闕是個木訥寡言的,就應下了,沒有多問緣由。
那是最後一次見到爹爹,他再沒有回來。
元闕等到日落,記起爹爹的話,並沒動身,苗叔一臉冷靜地趕來,把元闕帶走。小孩子不懂事,一路哭叫詢問,苗叔打暈了他拖了走,等他蘇醒時,已在顛簸的牛車上。逃了三天三夜,苗叔把他丟給一個瓦匠,匆匆地就走了。瓦匠拎了元闕走了半個月,他死求活求追問爹爹的下落,瓦匠耐不住他的水磨功夫,歎氣說他爹為了他的安全,要送他去別處。
元闕登時大哭一場,最後暈了過去,醒來渾渾噩噩,瓦匠把他丟在玉闌宇門外,對他說,如果他能進了這家大門,或許有與他爹相逢的造化。瓦匠走後,元闕獨自跪在冰涼的青石板上,苦苦熬了兩天,被分在一個瓦作師傅手下做小工。
璧月大師貴為將作監,他出身的玉闌宇在匠人心目中即是聖地,等閑人進不了大門。若不是那天大師進出時正好瞥見元闕跪著,隨口收下,就算有心誠的多跪上幾天,未必能入了門。世間緣分便是如此,璧月並不知道,他將來還會再次留意到這個少年。
元闕從此開始學徒生涯,從前學會的全不做數,任你本事頂了天去也得從和泥苫背做起。苫背就是鋪瓦前在望板上抹一層厚厚的灰背,先要望板捉縫、苫護板灰,而後三灰七土苫兩三層泥背,再是拍背、苫青灰背、鋪麻刀絨,在梅花拐子之間粘麻,在屋脊上搭麻辮、軋肩灰——如是“三漿三軋”趕軋完了,再晾背半月,講究甚多。
元闕一門心思學做,侍弄好管事師傅,就往別處學活。三年下來,不僅精通製漿、砍磚、擺牆、墁地、鋪瓦,之前的小木作活計也都撿起,更偷學大木作、彩畫、油漆等等,成日忙到天黑。他的瓦作師傅見他勤快,並不多管,把相熟的匠人名字喜好說了,叫他去孝敬,元闕由此與各類匠人混得慣熟。
他言語不多,每日裏埋頭做活,匠人們樂得偷閑,到處使喚他,他也不怨。沒人把他當回事,隨意支使來去,有好處想不到他,有煩難就丟給他,元闕自會收拾幹淨,不留首尾。一來二去,有覺得他可靠老實的,也有背後叫他元傻子的,他不喜不惱,安心做沒脾氣的學徒。
他爹不是尋常匠人,元闕四歲啟蒙讀書,到了這裏也沒丟下,各類工程則例翻得爛熟。很多匠人不識字,口訣無非是口耳相傳,元闕便提筆錄下,遇上不懂的名詞反複請教,磨得人家沒奈何,掏心窩的秘訣全說了出來。他是識做的孩子,所有工錢最後盡數供奉幾個師傅,剩下的買酒大家喝,人緣很是不錯,可依然被人輕看。
直到有一日,玉闌宇修繕一間寺廟,修複梵文天花彩畫,畫作師傅對殘損的彩畫顏色犯了難,調弄了幾日總不大對。元闕看得心癢,主動請纓,那師傅無奈之下由他放手一搏。
元闕先清洗刮去生漆、膩子等物,而後調製顏料。梵文天花所用的沙綠出自西域,當時並無配備,便用北荒出的孔雀石磨碎調製,摻在空青裏,很是悅目好看。待他瀝粉貼金的時候,那師傅收了小覷之意,默默望著,被璧月路過瞧見。
璧月瞧了半晌,上前問他幾句,無論錦、龍、切活、流雲、花草、博古、異獸諸種紋樣,元闕對答如流。璧月叫他做萬蝠流雲的彩畫來看,即是雲紋加上飛蝠,繪在青綠地子上。
元闕遂用白粉垛雲朵,銀朱垛飛蝠,前者一溜平直大氣生動,後者半露半顯活潑點綴。再在雲朵上刷礬水,用紅、黃、藍、綠四色染流雲,這道工序他施展開來尤為好看,像是三頭六臂的哪吒,把五六隻調色的酒杯綁於一處,在胸前掛了,右手持了四支筆,左手兩支筆,同時上色染暈。染完流雲再開雲紋,狼毫筆輕點雲朵,如花枝蔓蔓,開出支紋,朵朵咬合勾連,頓時雲氣蕩漾,春融日暖。
璧月點頭,喚他師傅前來,一見很是詫異,方知此子本是瓦作,不想竟熟稔畫作。問了幾句更添驚喜,一個十三歲的孩子知曉得比起幾個徒弟亦不遑多讓,於是生了收徒之念。
璧月問他:“你修習匠作之道,可有什麼誌向?”元闕望了他的眼睛,答道:“唯願天下人安居樂業。”璧月忍不住微笑起來,“你倒是適合將作監。不過,或許有一天,你能明白身為匠作師的驕傲……”
元闕低下頭去,小手緊緊攥著,怕他看清真實的自己,那般渺小。
璧月親自收元闕為徒,他一步登天,住到了玉闌宇的內宅,每日有專門精研的功課。師父不時帶他入宮,攜了他往各地遊曆,於是元闕過上了目不暇接的日子,從一個鄉下小子魚躍成了璧月大師的關門弟子,無數人捧著供著。
璧月是一個非常純粹的匠作師,正直不阿,沉毅篤學,與下同甘共苦,有君子之風,連皇帝亦讚說:“璧月真純人也。”如此寧折不彎的脾性在朝廷處處碰壁,加上與工部侍郎很不相諧,在將作監的位置上勉強待了幾年後,璧月終於辭去官位,安心打理玉闌宇,教授徒弟,反而聲名日隆,京城附近皆以能請到玉闌宇修建屋宇為榮。
璧月口傳身授,除了講述營造技法外,嚴於律下,從不許誰做虧心枉法之事。匠人常有與主家結怨,偷埋厭勝物詛咒對方的,也有為了討好主家或是訛取錢財,把祈福的符咒賣出高價的,壞了匠人的名聲。璧月在玉闌宇禁絕魘鎮詛咒,隻讓學堪輿之術,“一陰一陽之謂道”,無論哪裏都用得著。元闕因此讀了《葬書》、《撼龍經》、《青囊奧語》等書,璧月見他好學,把從墟葬那裏討要的堪輿師抄本給他,他更是獲益良多。
到了十六歲那年,千姿即位為玉翎王,盛邀璧月入蒼堯,璧月大師婉謝了好意,欲派一個徒弟領各色匠人約五十名前去主持營造之事。地遠國偏,一幹師兄們推三阻四,不想被發配這麼遠,離京城逾千裏不說,簡直就是到了蠻荒之地。
元闕偏偏毛遂自薦,甘願往北荒一行。璧月很是欣慰,特意選了得力的匠人陪他前去,把親自手書的《匠心集》賞給元闕,簡直如傳授衣缽,惹得師兄們一陣眼紅。
沒有人知道元闕真正的用心。
元闕在出發時,眺望茫茫的北方。這些年來他始終暗地裏打聽消息,慢慢地,知道他爹其實是玉狸社的暗探,知道他十歲那年玉狸社全滅,爹爹曾刺殺照浪城主未遂,知道玉狸社之主望帝被易容師紫顏救下改名螢火,知道紫顏一家避禍去了北荒並襄助千姿即位,知道照浪城主暗中秘密跟隨而去。
多虧他師父璧月名列十師,紫顏與側側不時有信送到,偶爾提及幾筆,元闕小心翼翼偷覷,或是趁師父不在拆信來看,早已生了心思要去北荒。
他沒想到的是,他這邊尚未上路,紫顏一家已施施然返回京城,照浪更是回來開了玉觀樓,想見很是容易。
元闕很灰心,想想未曾功成名就,無法對付照浪,隻得收了心思,安心赴蒼堯效命。
璧月時有書信托驍馬幫攜送,添衣用飯的瑣事事無巨細列出,關愛溢於紙上。元闕深受感動,師父嚴厲之外亦有慈心,他隻有在蒼堯加倍努力。
可是元闕無法開懷,他想再見爹爹,卻無論如何,沒有任何消息。
等玉闌宇的人差點忘了有這麼個小師弟,玉翎王邀請十師的消息傳來,璧月大師當即命元闕就地出席。玉闌宇是何等地方?排在他前麵的師兄弟多達二十三人,不服氣的師兄們暗中活動,盼師父改變任命。
不想璧月隻說了一句話。
“他最近。”
眾位師兄不禁氣結。當初要遠赴蒼堯開工,他們不肯前去,元闕領命時,皆笑話他不知好歹自討苦吃。如今玉翎王聲名鵲起,想再攀交情已然不及,這時想起木頭般的小師弟,竟占了天大的便宜,他們鞭長莫及。
此時元闕在蒼堯做了近兩年的苦工,聽了璧月的吩咐,隻當師父看在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分上賞賜恩典,平日裏仍是摸黑早起,一味在工地上用功。他打聽到蒼堯巨富艾冰、紅豆夫婦曾客居紫府,特意前往結交,兩人見他是璧月之徒,格外客氣,經常與他走動。元闕旁敲側擊,問出不少關於螢火的消息。
他數著日子盼紫顏到來。他想見見螢火,問對方是否記得爹爹這個人。
他爹的名字,叫做盈戈。
元闕從漫漫回憶裏掙紮出來,玉狸社早已四分五裂不複存在,他很難打聽到更多的消息。即使艾冰在北荒有些實力,畢竟是中原發生的事,元闕又不便明說底細,暗中查探的線索指向螢火與照浪兩人就斷了。
他細細思量了一陣,不得不盼著玉翎王早歸。想到千姿,又思及另一樁麻煩。
蒼堯是出美人的地方,民眾無不駐顏有術,女子皆是嬌容柔軀,眉目如畫,更不用說挑選入宮侍奉的宮女。王後桫欏雖從蒙索那國遠嫁而來,姿容豔冠群芳,兼之有傳聞說她天生可洞悉人心,玉翎王除她之外,竟是沒再納任何妃子。
幸好大祭後,王後傳來懷孕的喜訊,百官鬆了一口氣。
這樣一位王後宣召,元闕心下想避嫌。不說其他,單是傳聞中她窺視人心的異稟,就足令他退避三舍。他的心事從沒人知道,恐生出變數,於是歪在炕上昏沉睡了,夢中仍在尋思如何避入王宮。
次日清早,他獨自起身洗漱。官府往他這裏派小廝仆傭供他驅使,全被他打發了,凡事自己動手。簡單吃了三塊餅,飲了一碗漿,他遁往工地,想忙個諸事纏身就有了托辭。
昨日隨他在外的一個匠人惶惶趕來,見麵便道:“大師,惹大禍了!昨晚打的那個,是金毓領主府的人,根本關不住他!這會召集了幾十個人,把匠所圍住了。”
元闕皺眉,千姿稱王,他幾個兄弟在蒼堯各處分封領地,人仍住在王城裏,這金毓領主府就是千姿之弟蘭伽的府邸。
蘭伽曾與千姿爭奪過王位,是蒼堯最為棘手的人物。奪位失利後,他沒了兵權,縮於府中花天酒地夜夜笙歌,百官有不少彈劾,千姿卻並不幹涉。這些曾是王子、現是領主的爺們是千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尤其是蘭伽,宮裏的太後雖不幹政,最寵愛的仍是這位爺,又是千姿嫡親的弟弟。
如今玉翎王不在,蘭伽底下的人開始尋事,是否意有所指?元闕轉過數念,雲淡風輕地一笑。他的圓臉一笑,匠人心中一定,聽他說道:“怕什麼,讓他圍,耽誤工期,該急的人自會來求我們。既然出不了門,大家來我屋裏喝茶。”
匠人一想,罷了,難得誤上半天,叫那幫不做事的官員急急也好。沒多久,今日上工的二十多人說笑著進了屋,濟濟一堂。元闕擺出一排青花瓷碗,五隻鬥彩瓷壺,泡上進貢的好茶,再取了醃製的桃脯、蜜棗、藕片、幹葡萄等蜜餞果子,加上酥酪、豆糕、團子、酪餅等茶點,就是豐盛的一桌。
玉闌宇這些匠人是各處的大工頭,養氣練性見識不低,元闕既舉止若定,他們就放開懷抱,熱鬧地吃了一會茶。沒多久,外頭的喧囂壓了下去,匠人們幸災樂禍,說是金毓府又來了人,把鬧事的人鎖了回去。元闕淡然領了眾人上工,半道上被人截住,依舊請他往宮裏去。
元闕躲不過,左右是個坎,小心跨過就是了。打定了主意,入宮後遠遠站了,先見了太師陰陽,探討了一番工程進度,便等待王後召見。
王後盛裝出現,一身大紅金絲織金襖裙,外罩輕若蟬翼的織紗,如雲端裏走出來似的。她周身掛戴的首飾,不是珊瑚、瑪瑙、琉璃,就是鬆石、蜜蠟、瑟瑟,與精致打造的金銀花鈿相比,這些珠石更顯出她麗質天成。
元闕仍是麻衣冠服,與其說是匠人,更像是士子,散發恬淡的儒雅之氣。
他目不斜視,低首在下等候問話。王後同樣詢問了兩句皇宮營造的事項,說著說著眉頭輕顰,道:“王上遞了信來,天幸今日就要回來了。”元闕沒看見她的神情,聽出語氣不對,像是有幾分拿捏不定的煩惱,垂手繼續聽她說道,“金毓領主的手下在這個時節滋事,原是不該,消息尚未傳到太後那裏,要請大師多多擔待。”
元闕心想壞事傳千裏,太後豈會真的不知道,忙恭謹應了,答道:“昨晚下臣不知他們是領主府上的人,多有得罪,說起來是我的不是。”
“大師說哪裏話,你們遠來是客,王上近來倚重各位甚多,萬請饒過這回失禮才好。”王後的語氣頗為無奈。元闕聽了慌忙行禮,抬頭瞥了一眼,王後滿身珠繡,雍容華麗的妝容裏隱約透出淡淡輕愁。
“早知是金毓領主要蓋宅子,就算下臣忙不過來,也會遣人去打點。這次本是我的疏忽,王後不必憂心,我回去自會處置好此事。”
王後終於嫣然一笑,紅妝珠玉不及這明眸皓齒,韻致天成。元闕熟視無睹,鬆了口氣,王後夾在太後與王上之間難做人,隻有他退一步。他心下冷笑,蘭伽趁千姿不在張牙舞爪,偏巧趕在了大軍要回來的日子,恐怕有好戲可看。
王後的眼光究竟是短淺了些,皇宮才是近日最緊要的事,盛典前若無法完工,玉翎王就在全北荒人麵前丟了臉。元闕不經意皺了皺眉,玉翎王留給他的時間極少,他須使盡渾身解數,才可勉強應付完這盛大繁瑣的工程。
“委屈大師了。”王後灼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仿佛在透析他心內意念。
“這是下臣該做的。”凜然記起王後的天賦,他急忙清除雜念,恭敬地執禮寡言。
規矩地應對完了,元闕出得宮來,正望見幾樹冰骨寒香,花開正豔。他輕嗅了一口香氣,把煩雜的諸事拋在腦後,想到十師將聚,有了淡淡的喜悅。
對他而言,十師會能再見丹心,就是最大的喜事。他與丹心年紀相仿,丹心是個愛玩愛鬧的性子,手上趣致古怪的玩意極多,煉器師與匠作師相攜合作處也極多,兩人一見麵,就仿佛認識了三生似的。
他難得有個朋友,今次特意備了一份厚禮。想到丹心鬼頭鬼腦的樣子,元闕露出微笑,不知道這回做的機關傀儡能不能嚇他一嚇?
終於,伐虜軍回來了!
趕來迎接的百姓與官兵自覺地列於城門內外的道路兩旁,默默注視王者的歸來。蒼黑色的龍旗有火燒的痕跡,每個將士容色如鐵,一步步踩了呼嘯的北風,肅穆地往城門進發。
一個杏黃色的身影倏地從城內躥出,在空蕩的大道上飛奔。他穿了窄袖棉袍,黃鶯兒似的疾飛在路上,官兵們眼睜睜望了他僭越的行止,卻無人阻攔。伐虜軍將士堅定的步伐,看到他錯落踉蹌的身影後陡然停下,任由他穿越層層甲衣,直撲向王駕馬輦。
玉翎王千姿端坐的身形微微一動,推開輦亭前門的雲板。挖雪救人後,板材很有些破損陳舊,越發添了蒼涼的意味。杏黃色的影子如輕煙沒入輦亭,一聲嗚咽淒惻響起,眾將士鴉雀無聲,聽到千姿笑喝了一聲:“胡鬧!”
“王上終於回來了!漫天謠言亂飛,不知真啊假的,驍馬幫音訊也斷了,這幾日我真想騎馬一路尋過來,可惜被太師看住不許我亂動。眼看立春都過了,王後祭了天,連我也上了祭壇,還是沒盼到你們回來。千錯萬錯是我的錯!臨行前生病,耽誤了和王上一起上路,偏這回我沒跟著,就出事了。讓我瞅瞅,王上你瘦了……阿羅那順真的反叛了?我讓驍馬幫斷了他們的供應,我倒要看看,沒鹽沒鐵,他們挺得了多久!”
北荒自與中原往來後,借用曆法紀年,以立春日為元旦,凡製度、飲食、宮室、車馬等皆慕南朝。驍馬幫此時已控製北荒六大鹽區,隨時可限製阿羅那順鄰國的鐵礦販賣,雙管齊下之下,即可不戰而屈人之兵。
那人唧唧喳喳正待一路說下去,千姿凜然不動的容顏漾出一絲微笑,搖頭道:“輕歌,你如今不大不小是個官,該學著沉穩些。幸好沒帶你去。”頓了一頓,對外朗聲喝道,“起駕——”
車隊緩緩起行,場麵恢複了肅殺莊嚴,待進入城池之中,全城爆出震天的歡呼。輕歌小心翼翼伏在千姿腳邊反省,他自幼伺候千姿,兩人的情分已不必言,不過王上所言有理,隻得全盤收下。
輕歌低垂著頭,鬱悶地忖道:“凡事三緘其口,那是對外人的,王上你不一樣呀,一去數十日,祭神大典也沒趕回,萬一有個好歹……”
千姿見他悶悶不樂,漫不經心地道:“紫顏和他的徒弟長生就在後麵。”輕歌眼睛一亮,全然忘了煩惱,倒豆子似的回憶了下往昔,如此雪晴輕寒之日,正合把酒相逢。
王駕入了宮城,千姿先宣召元闕,問了皇宮工程進度。
“三月初勢必要修好大致模樣,細處不妨暫且擱下,著重落在與典禮相關的七大殿並壇廟等幾處,便於行祭禮、吉禮、宮門大閱和國宴之用,可趕得及?”
玉座上端坐的千姿神色微見疲倦,連日奔波的風塵讓他眉宇間的殺伐之氣更重了,卻依舊無法掩去他皎月清霜般的容顏。若是不知他身份,這樣一個翩翩佳公子,理應抱琴弄月,而非橫越千裏,解長鞭安天下。
“不敢誤了王上大事。有三千衛軍為工役、加上兩萬匠人、七萬民夫,人手已足,二月底即可完工,同時水石花木亦在修鑿養植,餘下的時日安設內飾陳列,勉強趕得及大典。”元闕回答得中規中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