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傳紅
漠漠蒼林中,隱約逸出幾枝寒梅,傲然淩霜吐豔。一隻灰鴉淩空展翅,向了白雪皚皚的遠山掠去。蒼莽遠山間飄蕩著雲嵐霧靄,若有若無,仿佛嫋繞的香氣。
姽嫿伸手過去,指尖似有濛濛水氣,冰涼拂過。
“呀,你的畫越發宛如幻境了。”
傅傳紅殊無笑容,搖頭道:“這些年再無寸進,實在汗顏。好在和你行走了一年,略有所獲……”姽嫿凝視他眉間的憂色,安慰道:“你困在宮中太久,慢慢來。”
說到此處,傅傳紅展眉一笑,如離巢的飛鳥舒展翠羽。“是了,幸好今次得玉翎王相邀,我借機辭了宮中待詔的差事。無論是太後皇上,還是那些娘娘們,每人畫了又畫,再也不想動筆。”
姽嫿想起此事,撲哧一笑,凝神道:“皎鏡給你的病事貼果然有用,你究竟貼在哪裏裝病?”傅傳紅做了個小聲的手勢,“裝神弄鬼,不傳四耳。”
姽嫿啐了一口,也不當真,想他終於脫了牢籠,從此海闊天空,隻須專心畫道即可,便為他歡喜。
“先畫到這裏,他們都上車了。”姽嫿替他收拾畫筆,傅傳紅猛然醒覺,歉意地向等候在旁的衛隊長曲身行禮。姽嫿望了身後的八輛香車,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蘭綺他們到底還是一路隨行,頗煞風景,幸好有霽天閣諸人相伴,不怕他們居心叵測。
玉翎王西行的車隊有一千多名軍士護送,王駕列於正中,十師的馬車與輜重位於最後。此時車隊出了安迦國,進入鞘蘇國境內的瓦格雪山群。瓦格雪山主峰魚鱗峰,山頂終日遮掩在雲霧中,隻有日出時金光浮泛,萬道雲霞,如仙境瑤池裏遊蕩的一尾魚,令人過目難忘。
傅傳紅不顧顛簸,始終坐在車轅上眺望美景,冷冽北風刮過,一張臉凍得鐵青。姽嫿勸了幾回,見他不聽,隻得將熏籠靠近放了,取來裘衣暖帽,裹得他如雪人一般。
墟葬車內是另一番光景,他大眼瞪小眼地望了炎柳,皺眉道:“擠在車裏,不嫌悶得慌!”除了娥眉、纖纖與他一車,炎柳和玉葉也湊了一處,說是人多熱鬧。娥眉隻想避嫌,求之不得,墟葬卻無顧忌,扯了炎柳埋怨。
玉葉向纖纖使了個眼色,小女娃立即認真地對墟葬道:“葉叔叔,大哥哥和大姐姐陪我玩,不能去別的車。”墟葬一怔,眉開眼笑道:“好,纖纖乖,我讓你哥好好陪你。”炎柳一翻白眼,抱起纖纖,兩人同時衝他做個鬼臉,甚有默契。墟葬無法,娥眉忍俊不禁,很是開懷。
皎鏡在車裏手足無措,蒹葭答應同車後,霽天閣一班製香師望他的眼神頗為怪異,像是如釋重負。她在車內言笑晏晏,他不安地邀她再去無垢坊,蒹葭笑逐顏開問他,是否住多久皆可?他心下大喜,不動聲色地盤算,要趕在墟葬之前辦喜事才好,否則兩地相隔頗遠,賓客去了一家,趕不到另一家,如此隻有對不起兄弟了。
丹眉與丹心一車,讓老爺子傻眼的是,於夏國郡主羞澀地跟上車來,毫不避忌眾人眼光。他這才知道這身份尊貴的小仙女兒本要許配玉翎王,可千姿竟能允她與丹心同車,可見是毀了婚約。兒子這回搶親搶得厲害,偏偏丹心苦惱地說並未出力,丹眉看待未來兒媳的眼光便很有幾分不同。
紫顏與側側這車最是祥和,銀熏球裏飄出白檀香、乳香和玄參曼妙的氣息,兩枚繡針如煙花綻放,一條條銀芒、金線、碧絲穿梭交織,漸漸織就一片霜雪,兩三綠柳,四五秋香之色。側側捧起手中輕若蟬翼的絲衣,笑道:“羅睺蠶果然出眾,韌性上佳,極易染色,絲光不褪,可惜此地無織機。”
兩人以針代機,調弄出織錦般的質地顏色,手法精巧駭人聽聞。紫顏卻不在意,淡然說道:“能代替朱弦就好,皓月穀那個地方,我是不想再去了。”一時勾起心事,沉吟良久,側側握了他的手,陪他沉默。
紫顏終究歎了口氣,轉過話題道:“聽說照浪成了於夏的定西伯,璿璣婚事不成,他回於夏複命去了。”側側道:“我再不想見此人。”忽然抬眼淺笑,“他還欠著你一條命,幾時幫我取來?”紫顏想起那個疾雷暴風般的男子,搖頭道:“他一出現就有事端,我不想見他。”
最末那輛車上,長生與卓伊勒守了安迦國主的一堆賞賜之物,見獵心喜地把玩過了,也就沒了新鮮感。光華璀璨的器物終是冷冰冰沒個人氣,兩人閑說一陣,不由羨慕前幾車的熱鬧。
“珠蘭唐娜早點來就好了。”卓伊勒眼中閃爍希冀之光,悶悶地睃了前方一眼,“他們都一對對的,我們倆是不是慘了點?”長生微微一笑,看到眾人笑語相向,這一路真是不愁寂寞。眼看紫府中人漸漸團聚,他隻有歡喜的份兒,唯一惦念的是不知所終的螢火。
“你還有珠蘭唐娜,我……”他自嘲地一笑,得隴望蜀做什麼,平安喜樂已是足夠。
卓伊勒苦笑,“她的心還不知在哪裏,我有得好等。”
長生心裏咯噔一下,忙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再說她來了就是你師妹,近水樓台的,你再求不得,就是你自己笨啦。”
卓伊勒想想,歡喜了起來,瞥見長生愁眉苦臉,道:“哎,我在臥佛寺求了兩個符,托姽嫿大師送我兩個香袋,喏,分你一個。你我都要求神佛保佑。”
長生哭笑不得地接過,無奈地看向腰間,掛滿了的各色香囊。罷了,不多這一個,心誠則靈。他望了滿目金玉,曾幾何時,視若珍寶的財物不再動人心魄,兩心相依的渴望盤踞身心。這是成長,還是寂寞?漫漫人生中,原來尋一個人相守,是那般重要。
馬車在搖晃中馳向前方。無邊的雪景,是天地盡情勾勒的一幅畫,傅傳紅手指疾舞,心神沉醉。車內,姽嫿調弄出一味幽玄的冷香,清渺如寒泉的氣息鎖定了傅傳紅,倏地鷹飛而去。這香氣使人心境遼遠,畫師陡然一振,駁雜的景致迅速倒退,腦海中清晰浮現出一幅構圖。
冷香悠悠飄散,前方車內墟葬若有所感,驀地掀起簾子,往外看去。明淨如洗的雪山,靜謐如獨居的美人,繚繞的白霧就是遮掩麗顏的輕紗。
“你心神不寧,可是擔心此間盜匪驍勇?”娥眉掠上輕愁,把纖纖抱得更緊了。
“雪山盜不足為慮,我怕的是其他。”墟葬沉吟片刻,幾次想卜一卦,難以心靜。隱約飄來的香氣,令心神清明了許多,他突然開口叫道:“不好!”
地麵忽地一震,像是天空墜下了巨大的隕石,墟葬心一沉,眼中精芒閃過,朝四周警醒望去。
無數戰馬突然慢下,焦慮地踏步。玉翎王千姿從馬輦上打開紅簾,容色如水向外看去,心下一驚。這情形不對!天地間過分安靜,猶如黑白兩色的水墨畫,凝滯在落墨的那一刻。
他剛想開口,遠處的雪山上,一個輕盈的雪影飛起。
這雪影在下落中不斷張開雙臂,席卷沿途阻擋之物。如果開始時,它是調皮的小猴兒,奔跳十數丈後,它就成了展翅的大鵬鳥,淩厲地朝山下俯衝。橫掠數十丈後,傲然化作一條怒吼的巨龍,呼嘯而下,龐大的身軀吞沒了半座雪山,依然意猶未盡,想一口吃下其餘所有。
是雪崩!千姿雙瞳急縮,竟怔了一怔。
在咆哮的雪山麵前,凡人渺小如蟲,即使是千人騎兵護衛的車隊,不過是緩慢爬行的百足蟲,望了滅頂之災,失卻了奔跑的意誌。
“是雪崩!停車!後撤!”墟葬從車內掠出,聲嘶力竭地暴喝。轟鳴的雪聲沒去了他的聲響,隻有最近的幾輛車駕聽到,慌忙刹住車輪。
他急命炎柳到後方傳令。炎柳身如狡猴,幾個縱身掠過數車頂部,尋到軍中的喇叭手。那喇叭嘀嘀吹起長聲,炎柳奪了令旗向後狂舞,車夫們知道厲害,竭盡所能地周旋馬車撤退。
景範急急跟在千姿身邊,玉翎王冷眼望了奔騰的雪勢,容顏冰冷依舊。他經曆過的雪崩不止一回,這滔天的氣勢以往未見,卻嚇不倒他。左側是漫漫密林,隻有向前衝才有生還的可能。
“全力衝過去!”千姿斷然下令,鼓手驟如急雨地擂起鼓,四匹玉池天馬拉動王駕馬輦向前方奔去,騎兵霍然衝刺奔馳。
奪路而逃的將士如箭射向前方,臃腫緩慢的馬車費盡力氣笨拙扭轉,好似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在奔逃,追趕他們的卻是身若流星的刺客。幸好駕車的車夫皆是老手,尋覓道路上的空隙,四處騰挪翻越,險險找出一條出路。
咆哮的雪龍騰雲駕霧,萬丈雪浪翻湧,聲勢滔天,眨眼間已橫越大半山脈。傅傳紅忘卻呼吸,近在咫尺的風暴雪雲如盤踞在高空的天兵天將,猙獰地亮出了獠牙。他聽不到心跳,無邊無際的白色在眼中堆積,仿佛被妖魔攝去了魂魄,人偶似的呆呆凝望。
雪龍終於在喧囂中降臨山底,驀地騰空而起,像是要高高躍入水中,一頭往下紮去。暴烈的雪浪重逾千鈞,擊打在來不及撤退的人馬身上,沉悶的轟鳴聲如連疊的狂雷,陸續炸開,撞得耳鼓生疼。雪霰漫天,迷茫彌散的煙霧織就一張大網,鋪天蓋地往四下兜去。
傅傳紅麵色潮紅,眼睜睜看著百餘名騎士被傾天大雪掩埋,眼淚奪眶而出。一瞬間所有的掙紮凝固,隻落得白茫茫一片模糊。這白色恐怖如波似浪,再度向四周吞噬,逃竄的駿馬察覺危機臨近,越發踏蹄奔命,前方不時有軍士被泛起的雪浪淹沒,沒有人敢回頭張望,隻顧死死勒緊了韁繩奪命前逃。
傅傳紅緊緊抓牢車軾,肅然回望迎麵趕來的雪龍,雙眼充斥它頂天立地的張揚氣勢,目眩神迷。官道上好似有一匹碩大白綾卷起,遮蓋了所有生氣,雪龍呼嘯帶來的極度清冷,令他仿佛被扼住喉嚨,幾欲窒息。
一時萬物如冰封雕鏤,荒寂無邊,失卻了顏色。
傅傳紅隻覺骨冷肌寒,單薄的身子如被冰雪埋葬,凝視眼前龐大的雪墳,神思顛倒。他心裏又躥出一股熱,沸騰的血液在疾速奔流。自始至終,他怒睜的雙眼目睹自然磅礴之力,這生死,輪回,黑白,冷熱,呼呼風去風來,滾滾紅塵猶自向前不停歇。
天地間仿佛有一支如椽大筆盡情揮灑,翻雲覆雨,隻手遮天。
姽嫿死死拖住他,恨恨地叫著“呆子”,唯恐他一不小心顛下車去。這千百人中,就他一個癡人,到了生死關頭,還要把這恐怖奇景收攝在眼中。
顛狂顫抖的車廂內,紫顏把側側摟在懷裏,如遨遊縹緲雲間,坐看雲起,神色平靜。側側渾然無懼,比起生離死別,和他一起,這點風浪就亂不了人心,她安詳地伏在他胸前,閉上眼睛。
其餘諸車隨波逐流,順了車流後退,眾人不知情形糟糕到何等地步,也就樂安天命。隻有纖纖被震動的馬車驚得睜大眼睛,惶恐地躲在娘親懷裏。玉葉手一招,一道彩光霞雲泛起,纖纖癡迷地望了一眼,昏昏欲睡。娥眉感激地點點頭,炎柳心下隱隱肉痛,她祭出的這把赤玉髓晶粉,起碼值十兩銀子。
雪浪拍打四野的聲音不斷傳來,一浪高過一浪,眼看車馬如螞蟻,轉眼就要被洪流吞沒。狂暴的長龍氣勢漸漸緩和下來,像是在奔襲中耗盡了氣力,飛揚的爪牙慢慢無力地垂下。激雪打在大道上,穿越在林木間,初時聲音尖利清脆,沒多久便沙啞悶響,數不盡的斷木殘枝刺進雪龍深處,像兵刃阻遏了它的勢頭。
墟葬懸起的心終於落下。車隊距離昂然摔下的龍首,僅有百步之遙,冰雪碎屑如箭矢噴射,沒有人敢在此時停下,受驚的馬兒繼續奮然揚蹄,十幾輛車混亂地傾軋在一處。
墟葬命車夫緩下馬速,回首眺望,駭然不語。眼前盡是雪色海洋,不知車隊前列的騎士與玉翎王千姿,是否逃出生天。
待車隊終於停下,姽嫿跳下馬車纖指疾彈,肅殺的山地頓時香粉曼舞,如剛烈的戰士倚身溫柔鄉中,化作繞指柔。環佩聲中,她行過處宛若清歌流空,馬匹再無驚慌失措,暴虐的冰雪亦粉香嫣然。
傅傳紅輕嗅一口幽若芝蘭的芳香,精神一振,於車轅上憑空遠眺。
極目遠望去,雪色連天,清景如繪,狂躁過後的雪山現出崇高之美。大雪塞途,道路已然隔絕,前方兩裏多遠,隱約可見千姿的王旗飄展,玄甲點點在旁晃動。
“玉翎王無恙!”傅傳紅朗聲喝道,聲音在空曠的山野回蕩,馬車內眾人定下心來,下馬探看究竟。他們匆忙奔逃一路,甚至不清楚發生何事,直至看到雪擁車前,稍慢一步就長埋地下,不由一陣後怕。
墟葬與旗手商量了幾句,向前方打出旗號,兩裏外的官道上,王駕所在處揮動旗幟,示意正在想法會合。
前方驍馬幫眾手持王駕輦亭上拆下的雲板,正在不遺餘力地挖雪救人。眾將士們徐徐跟在後麵,排成兩列用刀鞘推開積雪,掃清道路。不斷有人馬破雪而出,抬下去用雪擦拭,漸次恢複神智,被雪團擊成重傷昏迷不醒的占了不少,偏偏軍醫留在全隊後段,盡數被埋在雪中。
在後方,墟葬叫上炎柳清點人數,包括裝載糧草寒具帳幕等輜重在內,他們一行人約莫有四十餘輛車馬,除名列十師的諸人外,尚有各家香院的製香師及輜重營的軍士。眾人四下合計,雪道高厚,眼看走不成了,繞路南麵的密林穿行向前,或可與玉翎王會合。
墟葬目測雪道距離,麵露哀色,歎道:“不知埋了多少人?王上既然無事,中軍之前的將士想來已脫險,此刻前方若立即救援,還能挖出一批,到時雪道也會打通。我們姑且從這裏先挖路,炎柳你帶幾名軍士駕馬入林,去前方報信如何?”
炎柳摸了摸頭,順嘴就想還個價錢,看到墟葬肅然神傷的臉色,忍了沒說,悶悶地道:“好。”
一邊玉葉露出崇敬之色,擔憂地拉著他的袖子。雪災過後正是彷徨無依之時,炎柳見她紅綃白袖,香靨流霞,不由豪氣滿胸。
“別怕,我去去就回,你在這兒等我消息,不要胡思亂想,小心別凍著。”他慷慨說完,拍拍手就去挑人,尋了五名身手靈活的車夫,卸去馬車的肩套挽繩,換上障泥、攀胸和馬鐙。
傅傳紅的視線裏突然遙遙闖進一簇黑雲,有如無數蝌蚪從冰洋的盡頭蕩來。他細目凝看半晌,忽然失聲道:“有騎兵!”墟葬知他目力驚人,立即伏身在地聆聽,那些輕微的震動如擊打在他心頭的鼓,咚咚,咚咚,踏得他臉色鐵青。
“二十裏外有兩百餘匹馬馳來。”這一路斥候並未發現埋伏,安迦也無派兵相隨的必要,這隊騎兵來得極其可疑。他略略推算,已知危機臨近,當下不假思索對娥眉、玉葉喝道:“隨我布陣。”
炎柳見狀,喊了丹心、長生、卓伊勒等人一起幫忙,聽從三人命令,與軍士共同把馬車排成奇怪的幾列,在眾人身前橫亙出一道道屏障。傅傳紅繼續觀望,凝看半晌,口幹舌燥地說道:“他們不像是軍隊……”
一個車夫霍然抬頭,叫道:“是雪山盜!”
皎鏡正為一名受傷的軍士包紮,聞言好奇問道:“雪山盜是做什麼的?”那車夫灰頭土臉說道:“瓦格這帶最恐怖的不是雪山,而是雪山盜!他們好擄財貨,要是投降,多半不傷平民性命,把財貨全部繳納就可過關。要是反抗,刀劍無眼,他們會殺個幹淨。”
皎鏡哈哈大笑,“好!愛財貨便好,我們若被擒,就讓玉翎王來贖人。”車夫流露懼怕之意,搖頭道:“我們不是平民,他們視官兵為仇敵,見麵就是你死我活!這點人手,根本打不過……大人,趕快逃吧!”
此地是通往鞘蘇國方河集的要道之一,來往商旅多數甘願繳納給雪山盜過關稅費,勝過於硬碰硬打打殺殺。但雪山盜的貪婪不止於此,不時縱馬騷擾安迦、鞘蘇兩國邊境的牧民和耕農,燒殺搶掠,兩國守軍往往追之不及,徒歎奈何。車夫咬牙說了半晌,眾人聽得明白,臉色微微發白。
各香院子弟聞言互視一眼,推了蘭綺出來,他朝墟葬、皎鏡長身作揖,盡極禮數,麵有難色道:“大師,盜匪無情,趁大軍未至,我等速速取馬入林,想法子與玉翎王會合,如此還能保得性命!”
墟葬揮了揮手,溫言道:“諸位隻管先走,人太多不便趕路。”蘭綺大喜,“多謝成全!”與眾人立即從馬車上解下馬來,備好行李,匆匆往林間避讓。臨行前,他猶豫地看了姽嫿一眼,與疏梅諸人搖搖晃晃地衝入雪林。
與此同時,景範與千姿各取了鎏金掐絲琺琅製的千裏眼,冷峻地站於高處憑眺。兩人也發現了雪山盜的蹤跡,千姿眉間怒意如火山爆發,秀致的麵容染了一層彤紅,當下緊扼金鞭,甩出幾道長痕,“雪山盜敢打本王的主意,死不足惜!景範,你速帶五百人穿過密林去接應。”
景範遲疑了一下,他不喜這種被情勢牽著走的被動,而千姿顯然有些迷失在雪崩的混亂中。他輕咳一聲,道:“王上,林木茂密地勢崎嶇,怕是等我繞路趕到,已是半個時辰以後。再說雪山盜若有備而來,此處也不安全……”
“我已放出斥候,自然守得住這裏,不必多慮,你回去相機行事。紫顏他們是我請來的人,絕不容有失!”千姿說完,微微恍惚了一下,頭腦清明了幾分。他看著景範恭謹的神色,歎了口氣,“我懷疑雪崩未必是天意。是我失察,原該小心探明了再走。如今陷他們於險地,卻不去救援,於情於理難以自圓。就算盡心意也好,你要走這一趟。”
景範想起那些個人物,十師中千姿最在意的唯有紫顏,其餘人再驚才絕豔,不過錦上添花而已。紫顏於蒼堯有大功,若折損在此地,玉翎王縱成北帝亦有遺憾。他立即躬身道:“屬下明白。”自從千姿即王位,他恢複了幫主之名,可言語間仍不想稱臣,依舊自稱屬下。玉翎王知其心意,也由他這般稱呼。
“等挖開這條路,我們去雪山盜的老巢,滅了這個心腹之患!”千姿凝眸冷笑,斬釘截鐵。昔日他未動這支盜匪,尚存了牽製安迦與鞘蘇兩國之念,如今對方竟敢欺到頭上,再也留不得了。
景範點了五十名驍馬幫眾與天機營將士出列,步行穿入蒼林。寒木落落,雪霧蒙蒙,景範心中急迫,張眼望去,衝積下來的雪龍向南覆蓋了數裏地,漠漠荒林盛滿積雪,隻能再往前繞道,如此一來,他說的半個時辰已是最好的打算。
人心起伏之際,傅傳紅興致勃勃地眺望遠處的雪山盜,那批人馬時而隱在迂回的山林間,時而如銀瓶乍破噴薄而出。他胸口一團火燒得越發熾熱,凝滯多時的靈光在腦海中零星閃爍,像是被燎原的生機,催逼出點點火花。
姽嫿拉他下車,他眉飛色舞地搖頭,笑道:“戰馬奔騰,平日難見,這回定要瞧個仔細!”竟是摩拳擦掌,仿佛羽扇綸巾,在大軍後指揮若定。姽嫿愣了愣,她知傳紅有些呆氣,沒想到還是個賊大膽,哭笑不得地看了側側一眼,招手央她來做救兵。
側側提起翠色鮮妍的裙角,輕掠過雜樹積雪,仰頭望了傅傳紅。畫師神色渾然無懼,目不轉睛,專注地眺望遠方。她秀足一點,也跳上車頭望去,此時來敵近了許多,黑壓壓如洪荒巨獸,踏蹄而來。
她已非空山幽穀裏懵懂的孤女,眼前僅有車馬排出的陣法可為屏障,避之不及,反而會被對方追趕,盤算下得失後,側側平靜地對姽嫿道:“我們走不掉,要有人攔下他們才好。”
姽嫿眉頭輕顰,想了想,鑽進車內翻找起迷香來。
墟葬聽到這些言語,請來輜重營掌營的江將軍,與皎鏡、紫顏、丹眉父子一同商量,到底是走是留,如何應付盜匪。皎鏡嗤笑道:“這麼多人,逃得掉嗎?”那江將軍倒是爽氣,道:“各位馬上就走,我帶人拖住他們,王上已命人來援,拖得一時三刻就好。”
皎鏡拍了拍他的肩,道:“不是我看不起你,你們六十號人,對方起碼兩百,轉瞬殺到。如今指望不了援兵,真要對敵,須出奇招。”江將軍喃喃道:“奇招?”皎鏡神色自若地指指墟葬,再戳向自己。江將軍苦笑望了兒郎們正在排布的所謂陣法,茫然不信。
所有人之中,紫顏的神色最為鎮定,無論是雪崩或盜匪,在他眼中不起波瀾。他獨獨看向丹眉,朝老爺子行了一禮,道:“文繡坊和吳霜閣用心置備的賀禮,開設繡院所用的織機器具,皎鏡和姽嫿配置防疫香藥都在車上,我不想毀棄了。隻求大師帶所有婦孺先行撤離,我們在此擋住追兵。盜匪無非求財,我們縱落敵手,有十師的手段在,可自保無虞。屆時就算贖人,開出天價,玉翎王也可還價。”
丹眉望了霽天閣與文繡坊的女弟子一眼,慨然答道:“雪林不好走,有我領路,你們盡可放心!”他想了想又瞪了紫顏道,“你不懂武功,留下湊什麼熱鬧?你與小傅隨我同行吧。”
紫顏淺淺一笑,伸手一抹,眉目間依稀有了玉翎王的冰姿仙容。藍織金緞襖擁著他,如閑庭信步的孔雀,巡視王者的土地。他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可扮作千姿,也可把任何一人改頭換麵,甚至是那雪山盜匪的頭目,想做安迦國主亦不難。大師你說,我有沒有用?”
丹眉豪爽笑道:“小子,你還是那般膽大包天。”他望了紫顏不乏讚許,遠遠看了丹心一眼,“我那個兒子,就請代為照顧,他腦子是極活的,就是曆練太少,擔不得大事。”
紫顏歎道:“丹心比我昔日強甚,大師有什麼可顧慮的,放手讓他高飛便是。”
丹眉嗬嗬一笑,旋即招呼蒹葭與側側,請兩人收攏門下弟子。側側聞言柳眉一豎,向他欠了欠身,綠裙飄飄如葉,蕩向紫顏。
“你們幾個都留下?”她見紫顏點頭,不由分說抓起他的手,“你在,我也留下。讓玉簪她們跟霽天閣的人走。”
紫顏苦笑,遠遠望了車廂內興致勃勃尋找迷香的姽嫿,頭疼地道:“你留著,姽嫿也不會走,這如何是好?幾個男人倒罷了,山裏的盜匪哪見過你們這樣的美人兒?就多看你們幾眼,也是不妥,大大不妥!”
側側飛他一眼,心下甜蜜。她不是沒有懼怕的念頭,隻是地裂山崩,也不想與他分開。
“十師共同進退,大不了你把我們扮成男子。再說雪山盜有備而來,想是聽過十師的名頭,你也說了,拿金子贖人,不會對我們如何。”
紫顏怔怔端凝她半晌,徑自走到墟葬身邊,低語了幾句,墟葬掐指算了算,微笑說了一句什麼。他沒奈何地朝側側點了點頭,她橫波一笑,如林間青鳥,飛到姽嫿車上,含笑說了一句。姽嫿探出半個身子,朝紫顏歡喜眨眼。
紫顏對墟葬道:“你說她們此行無礙,聽天由命罷。”墟葬蹙眉,“今次險象中有大機緣,我想留下一試,可看她們見獵心喜,總怕不妥。”紫顏轉眸凝看雪山,安慰他道:“天災躲得過,盜匪算什麼?我瞧她們神光瑩瑩,不似有難,既然要同甘共苦,隨其自然吧。”
墟葬歎氣,轉身替娥眉母女收拾包袱去了。
娥眉見諸女留下,獨獨她要撤離,麵露不忍地對他說道:“讓玉葉抱著纖纖走,我陪你……”
墟葬搖頭,纖纖酣睡未醒,望了她俏麗的小臉,誰忍心讓她沾染人間恩怨,“我們不會死扛,遲早落到雪山盜手裏,我舍不得你受苦,更舍不得纖纖擔心。”
娥眉眼圈一紅,想到墟葬絕非常人,一顆心略略有了著落。
“這些是我布禁製之物,你收好。”她交托一袋沉沉的寶物,深深凝看墟葬。他貼著她的麵,低聲細語道:“吉人天相,莫要掛念。”鬆開手目送她離去。不學尋常兒女的癡纏,娥眉將纖纖係在身上,毅然上馬,不再回顧。
一番忙亂下來,墟葬大陣已成,向江將軍求了三十名軍士護送眾人入林,並命炎柳、玉葉等人隨行撤離。
玉葉是個好逞強好熱鬧的,聞言死也不肯走,炎柳不得不愁眉苦臉留下,墟葬把他拉到一邊,道:“這位大小姐若少根毫毛,明布衣必會找我麻煩,你趕快帶她走!”
炎柳懶洋洋攤手,“她算準了此番有驚無險,我說了沒用,再說我倆的功夫勉強可供差遣,你就當多兩個幫手。”
墟葬恨恨地道:“怪力亂神,算命如何能信!”一時頭大如鬥。
眾人從馬車上解下六十多匹馬,丹眉與眾女加上三十名軍士一下騎走大半,官道上頓時空曠起來,聽得見遠處蹄聲,如催命的鼓,越來越近。墟葬鬆了口氣,一抬眼瞧見蒹葭好整以暇地坐在一輛車上,石榴紅的綾襖豔豔如霞,盈盈笑看皎鏡擺弄瓶罐,不時丟下各種古怪的香料。
他剛想開口問她為何不走,想想白費口舌,索性忍住,瞅了傅傳紅一眼。畫師就差沒爬到車頂上,兩眼如明月,望穿迢迢河漢。
“小傅,你不走?”墟葬歎氣,這些人一個個心神強韌,視盜匪為無物,可一旦稍有差池,雪山盜百身莫贖,他會後悔今日縱容他們的決定。
“你們不走,我為何要走?”傅傳紅奇怪地問他,雙眼依舊望遠,神遊天外。雪山極靜,盜匪如滾雷轉瞬即至,在他心中勾勒出一幅圖卷。
北風逐馬,蹄卷煙塵,一眾騎兵襟袖上沾著血紋,震動翻飛的刀鞘隱露寒光。這悍勇殺伐之氣,如烈酒順了脊梁灌注在傅傳紅身上,往日纖柔文秀的雙眼,竟有種刀光劍影的凜然。
墟葬眉峰斂聚,想了想,放下愁顏。既然他們都瘋了,便陪了瘋癲一回,哪裏有比盜匪更好練手的人呢?
他溜溜環顧四周,呀,於夏郡主居然還在!這是忙暈頭了,她若是有何損失,千姿要問罪不說,於夏國也不肯甘休。墟葬板下臉來,對了丹心陰惻惻說道:“老爺子沒把兒媳帶走?”
丹心斯文秀氣的臉上現出詭異的笑容,拿出幾根銅管,塞了火藥進去,再接在一處,赫然成青黝黝的長棍。
“這是突火槍?”墟葬好奇地湊過來,忘了問話,情不自禁撫摸銅管,“不對,突火槍是竹製的管道,這是你改進的寶貝?好玩意!給我留一件。”
璿璣兩頰潮紅,滿是喜色地炫耀道:“喏,喏!大叔你覺得很好是麼!下回我要讓於夏的軍隊都配上這銅霹靂。”墟葬聽得一身冷汗,丹心把銅槍遞到她手中,璿璣興高采烈地瞄準南邊,倏地發出一彈,一道火光風馳電摯地去了。
轟的一聲巨響,一株碗口粗細的鬆柏狂震了一下,攔腰而斷。璿璣不顧玉手吃痛,歡欣雀躍。江將軍與輜重兵高聲喝彩,皎鏡笑嘻嘻瞧著,唯有墟葬悄聲問丹心:“你真想給於夏國配上?”
丹心撇他一眼,“要賣也得賣給玉翎王,於夏反了怎麼辦?”墟葬道:“還好,你沒瘋。郡主不能留下,趕緊送她走。”丹心歎氣道:“她說不想見千姿,要守著我。”墟葬無力地回望他的陣法,心頭有些發毛,喃喃說道:“早知道我就先跑了,你們這些不知死活的……”
皎鏡裁冰堆雪,手指靈巧地在一堆瓶瓶罐罐中疾飛,眾人看他得意的神色,不覺發寒。墟葬冷靜地走過去,問道:“有毒?”皎鏡笑眯眯說道:“你們要肯吞解藥,把這裏都灑遍了,就能熬到援兵來救。”
“我們有馬,別糟蹋。”墟葬指指前方,“我來布置。”
姽嫿拈出幾大包香粉,薰風醉人,墟葬避讓開來,掩鼻道:“迷香?”她秋波似剪,把懼怕與畏縮一眼剪去,笑道:“放火可以熏倒人馬,沒一個時辰起不來。”墟葬哈哈大笑,搓手道:“我便讓他們嚐個驚喜,夠迷倒多少人?”
姽嫿很是遺憾,輕顰秀眉說道:“百來人就不錯,要看老天照應,一直吹西北風才好。”墟葬咂舌,“夠了夠了,總要留點餘地。”
此時蹄聲清晰可聞,紫顏一個箭步,掠到車轅上,與傅傳紅並肩立了,學他的樣手按車蓋往東邊看去。雪山盜的旌旗很是威風,一張撐開的獸皮上,繡了一個大大的“盜”字。首領穿了甲衣,其餘盜匪披了各色的皮袍子,背著角弓,裹挾一股凶悍之氣,洶洶殺到。
領頭的首領忽然拉開勁弓,兩人尚不見他如何作勢,兩支蒼青色的鬆枝箭並蒂刺破虛空,轉瞬到了眼前。傅傳紅目力極佳,定睛看見飛箭鋒利鋥亮的箭鏃,在四棱茶褐色鷹翎的推送下直逼麵門。他脖上一緊,紫顏已猛力勾著他蹲下,冷冽的箭風自頭頂一掠而過。
兩人心有餘悸地對望,傅傳紅勉強笑道:“多謝!”頓了頓又激動起來,雙目熠熠閃光,“你看清箭勢了嗎?原來殺氣是這樣的……”他在宮中畫夠了山水仕女花草,皆是風定花落,鳥鳴山幽的靜景,此刻親見飛箭驚心動魄的來勢,與先前寒流洶湧的雪崩,霍然有別樣天地展現眼前。
紫顏笑了笑,目測車廂彩板的厚度,按住他的手道:“這人箭法極準,你我安心坐著,看他們迎敵為好。說不定,很快就能去強盜窩走走,你不會失望。”傅傳紅摸了摸眼睛,“你晚一步,我的眼就瞎了,這些漢子果然毫不留情。”他不甘寂寞地鑽進車中,透過小扇的琉璃窗格往外打量。
長生與卓伊勒也退了下來。長生跟著紫顏學過射箭,卻如何能與盜匪抗爭,能留下來已是膽氣極壯,再不敢逞強。蒹葭、姽嫿、玉葉則避在一輛車上互相照應,唯有側側與璿璣自恃可以自保,陪在墟葬、皎鏡、丹心身側,與輜重營的軍士一起駐守在最前方。
雪山盜首領庫讚一聲長嘯,疾馳的駿馬緩了下來。他頭戴襯了羔皮的鐵兜帽,沉鷙的麵容上有一對銅鈴大的雙眼,仿佛隨時在質疑。他身著銀灰皮甲,強壯的身軀如蟄伏在山丘的雲豹,隨時會衝天而起。
離車隊百步的地方,奇異地放了兩排青瓷罐,廣口圓肚,突兀地擋在路上。一個盜匪冷哼出箭,一箭擊在瓷罐上,罐子清脆鳴響,微微裂出幾道蛛絲狀的斑痕。庫讚不滿地瞪了那人一眼,疾射而出,矢飛如電,輕輕咬住罐子,瓷罐應聲而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