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3 / 3)

青狐伸出一根手指,壓在江伊的唇上。

“師父他一定沒事。”

江伊呆呆地看著青狐。

青狐擦幹了江伊的眼淚,勉強支撐自己坐起,又一次重複道:“師父他一定沒事。”

“可是石碑……”

“師父他一——定——沒——事!”

江伊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了一句:“好。”

“扶我起來。”青狐道。

江伊輕輕點了點頭,攙著他的右臂,將他拉起。

村子道路的盡頭處,突然閃過一道綠色的光芒,撞擊在護罩之上,爆出巨大的能量。大地猛地震顫了一下,一些不夠結實的房屋牆壁,甚至出現了裂紋。

“走吧,這裏堅持不了太久了。那些士兵遲早要攻進來,若是走得太晚,恐怕就不好逃離了。”說罷,青狐拉住了江伊的手,“我背你,能逃得快一些。”

“啊,你的身體沒問題嗎?”

“沒問題的,我畢竟也是個妖啊。”青狐俯身,彎下了腰。他雙手向後,環住了江伊的腿,道:“抱緊了!”

然後,向外衝去!

7.

村子裏幾乎空了。

青狐的小腿布滿青筋,肌肉隨著腳掌撞擊地麵而震顫。銀色的光輝自他的腳下升騰而出,追逐著他的影子。

江伊用雙臂緊緊環住青狐的脖子。

青狐寬厚的背仿佛有種魔力,隻要貼在上麵,江伊就能安心。

“江青槲。”

“嗯?”

“逃出去之後,娶我吧。”

青狐身形微微一頓:“嗯。”

“我不要什麼鳳冠霞帔,也不要什麼金玉之器,我已經失去了太多東西,已經不再奢望得到什麼,隻要你我在一起就好。”

“嗯。”

“我們再也不參與世事紛爭,安心地找處渺無人煙的山林,既不與人接觸,也不與妖接觸,男耕女織。”

“嗯。”

“我們還要生一個孩子,不要告訴他你的身份,也不要傳授他一絲一毫法力,讓他回歸人類社會,做一個普通人,再也不要接觸這些醜惡的東西。”

“可我的身體……”

“我會用生命做引,固化孩子的人形,這是父親那本書裏記載的方法,母親也是這麼做的。隻要孩子的法力不足以逆向化回妖形,即便是仙界的照妖鏡,也探查不出一絲一毫端倪。”

“但是……”

“沒有但是。”江伊輕笑,“我說什麼就是什麼。”

“嗯。”

“我愛你。”

“嗯。”

“我愛你。”

“嗯。”

銀色的火焰混著絲絲赤紅,順著青狐的足底向上蔓延,包裹了他的小腿。

他腳掌踏過的每個地方,都留下了深深的足印,沙被熔化,泥土燒成琉璃,光滑如鏡,反射著七色的光。

一根狐尾突破青狐尾椎處的皮膚,鑽了出來,散發著與他過去淡青色毛發截然不同的亮銀光輝。

接著是第二根。

青狐沉默著,感受著江伊的心跳。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江伊胸前的柔軟,卻沒有哪怕一丁點的旖旎心思。

天空中的護罩上,赤色的花仍舊綻放著,仿佛一場盛大的焰火晚會。

“好美。”江伊道。

那些花在她的眸子裏倒映。

第三根狐尾鑽了出來,在空中揮灑著銀屑。

青狐放慢了步伐,他能看到遠處模糊的人群。

村子的盡頭到了。

護罩不斷顫動著,搖搖欲墜,原本如血一般的顏色,已經變得極淡極淡。

淡到幾乎看不出來。

第四根狐尾也鑽了出來,四根狐尾不斷搖晃著,噴薄著巨大的能量,空氣似乎都受到其影響,變得扭曲。

青狐在護罩旁停下了腳步,把江伊從背後放了下來。

“小伊,對不起。”他的聲音極小。

但江伊還是聽清了。她睜大了眼睛,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你……”

青狐用力,把江伊推出護罩之外。

第五根狐尾鑽了出來,銀焰猛地突進,衝上青狐腰間,在他身上縈繞,隨著他的動作灼燒一切。

“怪不得這麼熟悉,原來如此……”青狐喃喃道,“這一切我全都經曆過啊。”

“媽的,這個什麼靈態什麼時候結束?!”他的耳邊隱隱約約響起了人聲。

“好熟悉的聲音……”青狐自言自語,在記憶中摸索著,“啊,原來是你啊,小黑哥……”

黑白無常、虎鯨、食神,一個又一個影子在他眼前浮現。

青狐甩了甩頭,看向自己的手掌,銀色的火焰盤繞向上,劇烈地燃燒著,散發出耀眼的光。

靈態嗎?

他輕輕一振手臂,指尖被赤色包裹。鋒利的指甲自赤色頂端鑽了出來,掃過空氣,留下道道火痕。

“對不起,小黑哥,還要讓你們再堅持一會兒。”青狐看向天空,輕聲道,“我在這個世界還有點事情沒辦完。”

青狐抬步向著村內走去,銀焰爆燃,向外席卷,將他全身吞噬進去,唯留七根狐尾在外。

“渾蛋!”

青狐渾身一震。

“江青槲,你就是個渾蛋!”

江伊的拳頭打在護罩之上,碰撞的地方,綻放出赤色的花。

“你不是說要娶我嗎?!”

銀焰衝天而起。

巨大的銀色妖狐踏空而起,他七尾輕搖,流光溢彩。

“你不是才答應過我嗎?!遠離世俗、男耕女織,還有……生下一個孩子……”江伊蹲下身子,努力伸手向前,卻被護罩攔住,“江青槲,你渾蛋!”

“你渾蛋啊……”

“對不起。”青狐右手穿過護罩,揉亂了江伊的頭發。

然後在她的頸間一捏。

“帶她走吧,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了。”

青狐轉身、彈躍,在空中奔行,銀色的洪流狂飆突進,向著村外衝去。

8.

江虯麵對護罩,重新舉起手中的桃木杖,聲音裏充滿了興奮:“再來一撥,這護罩就完蛋了。”

能量在杖尖波動,凝聚成道道綠色光絲,交叉向下,纏繞了整根木杖。

他左手打了幾個結印,輕喝一聲,將木杖頓在地上。綠色的光閃爍著,在杖尖猛地漲大,然後衝擊地麵。

綠色的光環不斷生出,自他腳下向外蔓延。

將軍再一次揮動長槍,揚聲怒吼:“張弓!”

然後將槍下劈。

“射!”

箭雨傾盆,落在護罩之上,綻放出最後的華彩。

村中心的石碑終於被炸碎成一抹煙塵,不複存在。

護罩碎了。

“找到你們了!”與此同時,江虯麵露喜色,“你們絕對逃不了!”

他把桃木杖立起,雙手緊握,感受著妖的氣息,然後一愣。“嗯?這股氣息……怎麼越來越近了?”

“誰說我要逃了?”

紅色的火痕劃開空氣,凶狠斬下!

江虯大驚失色,拚盡全力向後退去,同時把桃木杖一橫,向上格擋。

綠色又一次在杖尖凝集。這次綠色並未噴薄,而是滲入杖身。眨眼間,桃木杖便通體透明,猶如翡翠。

但江虯感受到的危機感仍未減少一絲一毫!

銀色的狂潮充斥天地,向前翻滾,不斷地推進。熾烈的光甚至壓過了天上的太陽。

“天哪……”

江虯望著一片花白中的點點血紅,喃喃出聲。

五道燃燒的光痕直劈而下!

桃木杖自中間斷成兩截,江虯受到重擊倒飛出去,胸前盡是血跡。

一切在瞬間發生,又在瞬間結束。包括將軍在內的所有人,都心神震撼,停下了動作。

雄獅大小的銀色靈狐輕盈落地,他眸中碎金流轉,目光冷冷掃過麵前的人類。

噬人的怒火在他眼中燃燒,他道:

“該償命了。”

9.

青狐重新化為人形。他的嘴中不斷溢出血液,灑在胸口,把一襲青衣染得殷紅。

“殺了我吧。”他望著愈來愈壯大的軍隊,笑道,“我到極限了,隻能做到這步了。無論父母、族人還是師父,若是泉下有知,希望不會怪罪於我。”

“你很強,一個人斬了我近千士兵,也很有骨氣。”將軍微微向前傾身,以示尊敬,“如果你我不是這種敵對關係,我一定會請你喝一杯。隻可惜人妖殊途,看來這個機會,是永遠沒有了。”

青狐笑著搖搖頭,合上了雙眼。

“動手吧。”他道,“人妖殊途這種話,還是不必再說了。敗者為寇這點覺悟,我還是有的。”

將軍歎了口氣,接過身邊士兵遞過來的刀,走上前去。他揚起刀,瞄準了青狐的咽喉。

刀即將斬下的那一刻,將軍突然感受到極大的威脅。他驚恐地大吼一聲,鬆開刀柄,身形暴退。

一道黑色的閃電從天而降,打在刀尖。

精鋼打造的軍刀竟是從頂端開始崩潰。閃亮的光麵瞬間模糊如沙,在風中飄散開來,如同燃燒的落葉,化為飛灰,幾秒內便消失無蹤。

一絲碎屑都未曾留下。

將軍大駭,急忙後退幾步拎起自己的長槍,指向青狐身後。

“大膽刁民!”他吼道,聲音卻沒有了最初的底氣。很顯然剛才那道閃電,給他帶來了極大的震撼。

青狐詫異地回過頭,看見人流穿過破敗燃燒的村莊,向著村口走來。

一個又一個人站在青狐身後。

“村長死了啊。”一位老人從人群中漫步出來,輕輕捋了捋胡子,聲音略帶悲傷。

是藥鋪的李伯伯。

“江伊在內的所有婦孺,都已經安頓好了。”老人道,“也是時候,讓這些人付出一點代價了。”

青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的印象中,這些村民都是一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他們從未展現過自己的能力,以至於青狐幾乎已經忘了,這些人也是貨真價實的獵妖師。

“孩子,你很好,比我們都好。無論是為了複仇,還是為了正義,你能為此放棄一切,迎難而上,這就是我們所比不了的。”老人的手心散出溫暖的白光,“我們這群老家夥太久沒經曆過爭鬥,已經忘了很多事情。其中最不該忘的,就是這個村子為何會與妖同居,反而遠離人類。”

他把手輕輕放在青狐的傷口之上。白光的包裹下,傷口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愈合。青狐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體力開始恢複。每一塊肌肉,都重新充滿了力量。

老人收回了手,站直身體,昂首直麵士兵,目射星光。

“與妖魔比起來,”他自劍鞘中抽出一把古劍,冷冷道,“人類要罪惡得多。”

老人衰老的身軀重新煥發出活力,他拖著古劍,身姿矯健,步步向前。

與此同時,其他人也紛紛抽出了兵器。

“老朽李清,以手中古劍破塵,試問將軍。”老人振劍前指,昂聲道。

“正道何在?!”

“歐陽正。”

“洪火。”

“李牧。”

平日裏麵容和藹的村民,剛剛還四散奔逃的村民,一人接著一人,經過青狐身邊。他們道出自己的名字,激發自己最強的能力,展現出絕對的血性。

馬匹慌亂地打著響鼻,足下不穩。比村民人數多了數十倍的軍隊,竟開始緩緩後退。

“嗷嗚——”

一聲狼嚎後,落在隊伍最後的一名村民齜出獠牙,變為戰狼,奔行突進。

接著是一棵巨大的柳樹,它抖了抖枝葉,將根係深深紮入泥土。隨著枝條的甩動,無數柳絮飄飛出來,彙聚成雲,向著軍隊席卷而去。

一隻赤色的鳥兒騰空而起,對準那柳絮聚成的雲,猛地吐出一口火焰。一隻長尾如鐮的鼬鼠帶起一股旋風,彈躍出去,與絮雲擦肩而過。

絮雲猛地綻放出耀金色的光,四散分離,化為道道隕星,墜入士兵之中。

青狐一生中都沒見過這麼多不同種族的妖,甚至其中相當一部分,青狐連聽都沒聽過。它們有的強大,舉手投足間,天地變色;有的弱勢,卻能經過重重組合之後,釋放出巨大的能量。

本該是世仇的兩個族群,並肩而立。

青狐擦幹了嘴角的血跡,突然笑了。他踏前一步,自腰間抽出那把名為刺星的匕首。匕首抽出時,萬千微縮星辰揚起,綻放出耀眼的光。

“江青槲!”

10.

將軍此時是真的慌了。

之前與江曲談判時,他絲毫不曾擔心。江曲的確稱得上是一方強者,但他同時也是個公心大過私心的人,為了身後村民的安危,他服法自裁的概率不會低於一半。即便事情有變,他舊傷複發,新傷未愈,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狙殺青狐時,將軍也隻是小小地訝異了一下。畢竟青狐實力再強,終究也隻是自己一個。個人武力抵擋不過,大不了就使用人海戰術,就算是妖王,體力也不可能是無限的。

更何況以青狐的實力,最多也不過是一族族長。隻要舍得犧牲,終究可以將其拿下。

但現在,將軍終於感受到了無能為力。

事情已經脫離了他的掌控。他萬萬沒想到,整個村子藏龍臥虎,每一個村民都不是低手。盡管不似青狐剛才那般強大,但相比普通士兵,他們仍然強出了太多。這之間的差距,單靠人海已經無法解決。

重要的是,此刻群情激奮,人人都抱著一顆複仇的心。即便軍隊敗北,隻怕這些村民也並不會就此罷休。

村莊距離皇城僅有三百餘裏,萬一出了什麼有礙於皇權的事端,他這個禦林軍將軍的位子必然是保不住的。若是事情鬧大,等待他的懲罰,甚至會上升到株連九族的地步。

“可一切都來不及了。”將軍看著節節敗退的軍隊,喃喃道。

他重新拎起長槍,站到了陣列最前方,尋找著青狐的身影,然後逆著後退的士兵,反迎上前。

“我不後悔。”他長槍直刺,攔住了追殺士兵的青狐,“你我各為其主,我殺了你的師父,你自然應當取走我的性命,這是我的宿命,也是你的宿命。隻要仍在世間活著,我們就逃不脫宿命。”

將軍深知敗局已定,此時戰死,或許是最好的結果。但他也不明白,為何自己要說出這麼一番話,並偏偏選擇了青狐,作為取走自己性命的人。

青狐手腕微微一偏,匕首翻轉,正好格開了長槍。刀刃切著槍頭,刺向將軍的胸膛。將軍有了尋死之心,連躲都沒躲,被一下刺中。

那匕首攻擊力極強,刺入將軍胸膛的一瞬間,便在他背後炸出一個大坑。

“你應該後悔。”青狐拔出匕首,推開已經脫力的將軍,繼續向前。

擦肩而過時,青狐冷淡的聲音才傳入了將軍的耳朵。他說:“你從了你的主子,卻違了良心。”

將軍沒想到青狐會說這麼一句話,不由得怔了一下。

“我……唉……”

將軍想解釋什麼,最終還是歎了一口氣,任由自己仰麵摔在堅實的大地之上。

天空一點雲都沒有,湛藍的顏色映在將軍的眸子裏。他的胸膛不斷起伏,氣息卻越發微弱。當啷一聲,長槍自指間滑落,落在地上。

將軍死了。

青狐向前走了幾步,停了下來。殺戮的哀號聲、兵刃的撞擊聲、火焰燃燒的劈啪聲,各種各樣的聲音充斥在他的耳畔。除天空外,青狐視線所及的每個地方都是鮮血與戰火。

“這讓我惡心。”青狐啐了一口,自言自語,“真的真的很令我作嘔。”

他把匕首插回腰間,突然轉身,走到將軍的身前,緩緩蹲了下來。“有一句話,你沒說錯,”青狐說著,替將軍合上了雙眼,“這是我們的宿命。”

“隻要仍在世間活著,我們就逃不脫宿命。”

“我要堅持不住了!”黑無常的聲音隱隱約約傳入青狐的耳中。

“但我還是要向宿命這種東西說一句——去你媽的吧。”

11.

看著眼前的青狐逐漸退回原本的形態,眾人都鬆了一口氣。

青狐化為人形,喘著粗氣。

“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又極其真實的夢。”他緩緩道。

“我想起了我是誰,我……重新經曆了一遍我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