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了他一個耳光,兩行清淚從他的眼角流出,“說話啊。”我又想打他,抬起的手卻被人在空中鉗住。接著,我被關助理從後麵抱起來,我本能地去抓他的臉,他走了一步,把我扔到沙發上。
我的心就像是一座爆發的火山,源源不斷地向血管裏輸送熾熱的岩漿。我不想停下來,我不想思考,我隻想打人,甚至殺人。我跳起來,衝向關助理。他掏出槍,再次對準我。槍響。我下意識地頓了一下,接著,我看到了子彈,它像一個小陀螺在空氣中急速旋轉,緩慢地前進,它的前端出現了一個銀色的小硬片,兩者摩擦,發出嘶嘶的細微聲響。硬片越來越大,變成小盾牌,又變成了小雨傘,完全兜住了子彈,子彈停住,掉到地上,吧嗒一聲,好像一個終止符。小雨傘隨即消失在空氣中。
血管裏的岩漿瞬間凝固了,我感覺到疼,從心髒向外輻射的劇痛。我跌坐到沙發裏,再也不想起來。我累了,我想休息,我閉上眼睛,思緒隨之跌入了一片混沌的領域,灰蒙蒙的,濕答答的,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想不起。好像來了一陣風,又好像沒有,我開始移動,也許是走,也許是飄,我不能確定,是在轉圈,1
還是沿著直線?因為沒有任何參照物,也全然分辨不清。我在移動,不停地移動。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移動了多遠,我聽見了潮水的聲音,我感覺到了海的氣息,前方不遠處好像有光射過來。
我向著那個方向繼續移動。不知不覺中,有人加入了我,走到了我的身邊,離我很近,我看不到他,但聞到了他的氣味,那是我丈夫的味道。他對我耳語說:老婆,我愛你,對不起。我張嘴說話,卻沒有聲音。我知道自己隻能繼續移動。又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遠,我感覺到他的氣味在減弱,我想減慢移動的速度,但是不行,我想喊,還是沒有聲音。他的氣味漸漸消失了,我眼前的景物也漸漸清晰起來。
我從未動過,蜷縮在沙發裏。
他們坐在之前的椅子上,半明半暗的,雕像一般。
“還在這幹什麼?趕緊滾蛋啊。”
我就是想口出惡言。我不恨他們,也不討厭他們,他們有他們的生活,我們有我們的。我不想與他們再有任何瓜葛。我更不想他們可憐我、同情我,更不想他們喜歡我、愛我。他們恨我才好,那樣我也好恨他們,我要和他們成為勢不兩立的敵人,隻有那樣,我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這個房子裏,守著屏幕,守著我丈夫,過一種有希望的生活。
他們坐著不動。
“還等什麼,趕緊滾蛋啊。”我吼他們。
“下午的時候,我抽空去了趟‘懶貓吧’,我女兒問你好。
她懷孕了。”孫局長的聲音裏隱藏著某種誘惑。
“那又怎麼樣呢?”我回答的對象是那種誘惑。
“沒什麼。”他率先站起來,“我們走吧。”
他們走向門口,開了門,有風吹進來。
“張小飛讓我替他說一聲對不起。”關助理的聲音被風吹散,灌滿了整個房間。
“滾啊。”
門關上,風停了。房間裏恢複了安靜。
我蜷縮在沙發裏,看著屏幕上的他,努力讓自己什麼也不去想,可是不知不覺中,想與他說話的欲望一點一點地冒出頭來。
他們想讓我殺了你,你知道嗎?你到底是怎麼想的?留下的線索為什麼會那麼模糊不清呢?如果是清清楚楚的一句話,一個要求,就不會惹出這麼多麻煩了。是因為有什麼難言之隱嗎?對我還有什麼不能說的話呢?
刹那間,我的大腦又回到了剛剛的混沌狀態,四周的灰暗闃然散去,我發現自己就站在萬丈深淵的邊緣,隻需再邁一步,就會墜入其中,粉身碎骨。
我一邊掙紮著保持大腦裏的半混沌狀態,一邊站起來,在房間裏搜尋。必須找到什麼東西,阻止我繼續想下去。書,電視,跑步機,三明治,香煙?我看到了張小飛留下的香煙和打火機。
香煙,還記得嗎?我曾經在無聊時問你,為什麼會有人抽煙呢?
你反問我:看過西遊記嗎?我說當然看過,有什麼聯係嗎?你問記得天上是什麼樣嗎?我說金碧輝煌。你說,錯啦,是煙霧繚繞,仙女穿得很少。懂了嗎?我說不懂,和抽煙有什麼關係?你說,抽煙就等於是自帶煙霧特效啊,無論在哪,隻要有煙,就可以製造出天上仙境的效果,就可以忘卻人間的所有煩惱。
我拿上香煙和打火機,走出房間,關上門,不顧警衛詫異的目光,點上一支香煙。看著粉色的煙霧縹緲升起,我腦海中的深1
淵也層層隱去。我把香煙放到唇邊,猶豫了片刻,又拿開。
一盒香煙20 支?我又能逃避多久呢?
如果那就是他的要求,他給我的任務,給我的答案,我就應該勇敢地麵對吧?
可是,憑什麼呢?他說什麼我就做什麼?我憑什麼聽他的?
提出這麼過分的要求,他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還有沒有其他可能?他創造的超級人工智能就不能同時保護我們兩個人嗎?即使那樣,他留下的線索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我還是不能理解。所以說,“王後”才是真正的智者,我的婆婆早就隱約預見到了這一刻?如果能在開始的時候就覺察到現在必須麵臨的境地,我會選擇離開他嗎?不會,仍舊不會。
根本沒有如果,當下即必然。
是的,他最後向我傳達的信息,對我提出的要求,違背了我對於生命,對於愛,對於世界的全部理解,他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無法明確地說出來。所以,旁觀者們才會比我先察覺。
所以,我還是不願意相信,但答案已經明明白白地鐫刻在我的腦子裏,烙印在我的心上,如何也掩蓋不了,擦拭不掉。
“殺死我”,這就是他所留下的拯救這個世界的咒語。
好吧,我不願再多想,因為每想一次,就是一次新的酷刑,新的犯罪。既然他這麼說了,又有確鑿的證據,我也隻好那麼做了。
這樣也好,之後,我便隨他而去。如果世界能因此變好,也算是對我巨大罪惡的一點補償。
我下定決心,抹去眼角的淚珠,熄了香煙,回到屋裏,坐到視頻前,看著他靜靜地躺著,胸口微微起伏,就是一副睡著的模樣,我的心又軟了。
如果他一直無法醒來,一直這麼睡下去,我願意一直陪著他嗎?
願意。
隻是在視頻中看到也可以嗎?
我湊到屏幕前,看著他飽滿的額頭,薄薄的眼皮,挺拔的鼻梁,溫柔的嘴角,心中激起親吻他的欲望,然而,隔著屏幕,所有的欲望都是折磨。
不可以,隻是在視頻中,絕對不可以。
有沒有辦法可以讓我們重聚在一起呢?
他的脖子上有一個小黑點,像一個逗號,隔斷了我的思緒。
小黑點飛起來,繞了一圈,又落到了他的嘴唇上。我仔細觀察,確定那是一隻小果蠅。小果蠅又飛起來,這一次,落到了他的眼皮上。我拿起遙控器,想呼叫警衛,請他們幫我打死這隻小果蠅。
可是,手指停在紅鍵上,最終也沒有按下去。在這幾秒鍾的時間裏,我看透了我們所處之境的本質。死亡並不絕望,真正的絕望是一隻果蠅也比你自由。不僅是我丈夫,還有我、孫局長、關助理,孫局長的女兒和她未出生的孩子,以及其他所有人,都處於真正的絕望之中。
如果死亡能換來自由,死亡也是自由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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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打定了主意,我也不想再耽擱,時間長了,難免又會左思右想,受折磨的不僅是我和他,還有外麵成千上億的陌生人。
我告訴警衛,馬上通知孫局長過來。然後,我又衝了澡,換上幹淨的內衣褲。選衣服花了點時間,最後穿了一條深粉色的運動短褲,白色的圓領T 恤和慢跑鞋。想當初,在他的宿舍樓下,他叫住我約我打麻將的那個傍晚,我大概也是類似的裝束。
時間接近9 點半,我並不感覺餓,但還是衝了咖啡,吃完剩下的半個三明治。接著便坐到屏幕前,繼續給他讀小說。
讀到152 頁的時候,有人敲門。
“進來。”
門開了,我回頭看了一眼,孫局長孤零零地站在門邊。
“等我念完這一節,我們就可以出發了。”
他沒有馬上回答,我沒等他,繼續念書,他也就沒說話。
又念了兩頁,154 頁隻有五行。
“她是蕾西·卡威諾基,要是有人約會強暴她,那會是我幹的。”這是最後一句話,第二十節結束。我心裏想,就到此為止了,沒有結局的偵探小說,也算是對你的懲罰。
我放下小說,走向門口。
孫局長為我開了門。到了外麵,我又忍不住回頭望向屋內,在這裏,我度過了人生中無比艱難的一天,現在離開了,感覺卻是萬分的不舍。
孫局長領著我坐上一輛汽車。
關助理指揮房子周圍的士兵上車,排列車隊。準備就緒,他坐進副駕駛。
我們排在車隊的中間,緩緩前進,轉了兩道彎,前方出現了一道高牆和黑漆漆的大門。出了大門,是一條寬闊的公路,冷冷清清的,不見其他車輛。車隊逐漸提速,車與車之間拉開距離,按照二一二的陣形,每五輛車組成一個小隊。
路上空空蕩蕩,除了我們,不見任何車輛和行人。他們好像早就知道這一點,紅燈也並不減速。走了幾公裏,進入市區,大廈、商場、廣告牌,燈火通明,繁華依舊,就是沒有人。我心裏好奇,卻也懶得問原因。
“宵禁了。”孫局長說。不知道是看穿了我的心思,還是費盡力氣終於想到一個話題。雖然一路沉默,但我感覺得到,他想和我說話。
“哦。”我卻不想。
“我知道,你並不想聽,但我覺得有必要向你彙報一下現在的情況。主要是兩件事。第一件,全世界的錢都沒了,所有的銀行、股市,各類金融機構,計算機裏的數據全部變成了0。”
“好事啊。錢是萬惡之源,沒有錢,人也許會變好。”
“之後才發現,全部轉移到了雙十集團的賬上。”
“那又怎麼樣呢?”
“第二件事,全世界所有國家政府的領導人都接到一份協議,協議裏它自稱是神,宣稱它的目標是建立一個完美的世界,名字是‘人類保護區’。‘人類保護區’裏的人會受到它的保護,享有絕對的公平與自由。現在,已經有五十多個國家政府代表他們的人民同意加入,簽署了協議。”
人類保護區,讓我馬上想到了動物保護區。無論如何,我和我丈夫都不會加入。
“所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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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沒有加入。”他苦笑了一下,“兩件事,結合在一起,我是想說,你的那個想法是正確的,你丈夫創造的虎籠在給這隻老虎機會,但它同時也有所保留,所以才會把所有的金融數據備份到雙十集團的賬上。”
這些對於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既然說起來了,有一件事我想說清楚,也是我的一個要求。”
“請講。”
“殺我丈夫,是我個人的決定。如果不巧結束了這一切,可能……隻是……副作用。所以,也就是說,我不想出現在這段曆史裏。明白嗎?”
“明白。”他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車內恢複了沉默。
隱約間,遠處傳來警笛聲。
“該來的還是來了。”孫局長歎了口氣,解釋說,“警察是我們布置的,警笛響說明有異常情況,想必是它派人來阻止我們了。”
我也想到了,但又有一點不明白,另一個超級人工智能在保護我,它還能做什麼呢?
過了一個路口,孫局長又看我:“我還是想多問一句,之後,你有什麼打算?”
“與你無關。”
他略顯沮喪,垂下頭,不再說話。
警笛聲越來越多,時遠時近,好像在圍著我們打轉。
孫局長拿出一把手槍,遞到我麵前。
“這是保險,打開,瞄準,射擊,很簡單。你拿著,以防萬一。”
“用不著。”
他悻悻然地收回去。
前方出現一個大十字路口,上麵有高架經過。關助理告訴司機提醒前車小心。司機打了三次雙閃,前麵的車紛紛效仿。
警笛聲越來越響。
十字路口是紅燈,第一小隊毫不遲疑地衝了過去。第二小隊緊隨其後,突然,一輛大貨車呼嘯著從左側衝過來,將第二小隊攔腰撞散。事情發生得太快,我甚至來不及避開目光。警車也追到了,警笛震耳,警燈刺眼。我抬手遮住眼睛。
我並不緊張,也不恐懼,反而有點興奮,人生到了這種境地,這些事就像VR 遊戲,即使沒有什麼超級人工智能的保護,這個世界上也沒有什麼可以再傷害到我。
我們的汽車並沒有減速,跟著前麵的兩輛車,向左轉,鑽進事故現場和警車之間的縫隙,打算從那裏繞過去。這時,頭頂上發出巨大的撞擊聲,轟隆,一個龐然大物從天而降,瞬間,我們前麵的兩輛車被砸成了鐵餅。我嚇了一跳,叫了一聲。
“媽的,是油罐車。”車裏有人罵了一句。
下一秒,衝天的火光朝我們噴來,但爆炸聲沒有那麼響,好像有人提前給我戴上了耳塞。我們震顫著飛了起來。我下意識地蜷起身子,閉上眼睛。也不知道飛了多遠,落回地上,又滾了兩圈,晃了幾下,停住。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是正當當地坐著,身上沒有任何不適。
“你沒事吧?”孫局長和關助理同時呼喊著問我。
“我沒事。你們呢?”我也呼喊著問他們,盡管我的聽力沒1
問題。
他們的臉上都是血,嘴上卻喊道:“我們也沒事,快下車。”
剛解開安全帶,一股強光從我這邊射過來,一聲悶響,我們又開始翻滾,我撲到孫局長的身上,抱住他,用身體護住他。
幾秒鍾之後,我們又停下,這一次,車身是側著的,我幫著他們從上麵爬出來。
四周都是火光,空氣中彌漫著燒焦的味道,汽車之間的撞擊聲、爆炸聲、警笛聲和槍聲接連不斷,警燈在不停地閃啊閃,顯得格外無辜。遠處不斷有車燈射過來,更多的汽車朝我們這裏聚集。警察和士兵一邊尋找掩護一邊向他們射擊。我看到最近一輛貨車的駕駛室,是空的,全部是無人駕駛汽車。
“別看啦,快走。”孫局長拉住我。
我們跟著關助理跑向稍遠處路邊的兩輛警車,目力所及的範圍內,隻有那兩輛還算完整。
“我在前麵開路,你們跟著我。”關助理一邊跑,一邊喊。
我向他做了OK 的手勢。
“一會兒我來開車。”我告訴孫局長。他的胳膊在流血,腿也瘸了。
所幸,汽車還能發動。我們跟在關助理的後麵,從人行道上逆行衝出去。剛走出高架下麵的一團混亂,又一輛無人駕駛的貨車衝過來。我們一左一右,勉強躲過。
開出來幾百米,有五輛我們的車跟上來,他們之後是窮追不舍的大貨車。
“不用管後麵,隻管跟著小關向前開。”孫局長囑咐我。
我從後視鏡裏看到,每走一段,就有我們的車主動停下來,橫在路中間阻擋迫近的大貨車。雖然於心不忍,但也沒有別的辦法,隻能猛踩油門,全力加速。
路邊的燈光逐漸暗淡,後麵的車也越來越少。又轉了一個彎,後視鏡裏的車都不見了,我們的車和大貨車都沒了。
“前麵再左轉就到了。”孫局長緩緩呼出一口氣。
我的心裏卻頗為不安,它阻止我的計劃就這麼結束了嗎?我馬上就能見到我丈夫了?馬上就要殺掉他了嗎?
我不由自主地鬆了鬆油門,減慢了速度。
路口轉彎,轉過一半,發現關助理停了下來。再看汽車的前麵,大約十米之外,站著一群人,密密麻麻,穿著不同的衣服,男女都有。在他們的身後,停著好多輛大巴車。
“他媽的。”孫局長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就在我猶豫,是繼續轉彎,還是倒車的時候,斜對麵,遠光燈直挺挺地打過來。我眯著眼睛瞄了一下,又是一輛大巴車,雄赳赳地正在加速。我趕緊打方向盤,踩油門,貼著關助理的車身,停到旁邊。後麵,大巴車穩穩地擋住了路口,車門打開,一群人蜂擁而下。
“我們衝過去。”關助理的語氣很強硬。
“衝。”孫局長做了一個向前的手勢。
“不用。”我熄掉引擎。
他們詫異地看我。
“你想怎麼辦?”孫局長責問我。
“我們下車。”
“不能下車。他們是來抓你的。”關助理嚷著勸我。
“我知道。放心吧,我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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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並沒有把握,但我想試一試。
看見這些人,我想通了之前的那個問題:既然明知道另一個超級人工智能在保護我,為什麼它還要阻止我呢?
因為,雖然子彈打不到我,撞車傷不到我,所有直接傷害全部對我無效,但是,如果沒有明顯傷害性或者惡意的行為,比如,“水母博士”,他隻是想把我帶離水母島,他就能用乙醚迷倒我。
比如眼前的這群人,他們應該是想帶我離開這裏,所以,他們能抓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