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曰:禹、舜、堯之佐也,湯、文、夏、商之臣也。其所以從八極而朝海內者,非以陸梁之地、兵革之威也。秦、楚、三晉號萬乘,不務積德而務相侵,構兵爭強而卒俱亡。雖以進壤廣地,如食荝之充腸也,欲其安存,何可得也?夫禮讓為國者若江、海,流彌久不竭,其本美也。苟為無本,若蒿火暴怒而無繼,其亡可立而待,戰國是也。周德衰,然後列於諸侯,至今不絕。秦力盡而滅其族,安得朝人也?
大夫曰:中國與邊境,猶支體與腹心也。夫肌膚寒於外,腹心疾於內,內外之相勞,非相為賜也?唇亡則齒寒,支體傷而心慘怛。故無手足則支體廢,無邊境則內國害。昔者,戎狄攻太王於邠,逾岐、梁而與秦界於涇、渭,東至晉之陸渾,侵暴中國。中國疾之。今匈奴蠶食內侵,遠者不離其苦。獨邊境蒙其敗。《詩》雲:“憂心慘慘,念國之為虐。”不征備,則暴害不息。
故先帝興義兵以征厥罪,遂破祁連、天山,散其聚黨,北略至龍城,大圍匈奴,單於失魂,僅以身免,乘奔逐北,斬首捕虜十餘萬。控弦之民,旃裘之長,莫不沮膽,挫折遠遁,遂乃振旅。渾耶率其眾以降,置五屬國以距胡,則長城之內,河、山之外,罕被寇災。於是下詔令,減戍漕,寬徭役。初雖勞苦,卒獲其慶。
文學曰:周累世積德,天下莫不願以為君,故不勞而王,恩施由近而遠,而蠻、貊自至。秦任戰勝以並天下,小海內而貪胡、越之地,使蒙恬擊胡,取河南以為新秦,而亡其故秦,築長城以守胡,而亡其所守。往者,兵革亟動,師旅數起,長城之北,旋車遺鏃相望。及李廣利等輕計——計還馬足,莫不寒心;雖得渾耶,不能更所亡。此非社稷之至計也。
伐功第四十五
大夫曰:齊恒公越燕伐山戎,破孤竹,殘令支。趙武靈王逾句注,過代穀,略滅林胡、樓煩。燕襲走東胡,辟地千裏,度遼東而攻朝鮮。蒙公為秦擊走匈奴,若鷙鳥之追群雀。匈奴勢懾,不敢南麵而望十餘年。及其後,蒙公死而諸侯叛秦,中國擾亂,匈奴紛紛,乃敢複為邊寇。夫以小國燕、趙,尚猶卻寇虜以廣地,今以漢國之大,士民之力,非特齊桓之眾,燕、趙之師也;然匈奴久未服者,群臣不並力,上下未諧故也。
文學曰:古之用師,非貪壤土之利,救民之患也。民思之,若旱之望雨,簞食壺漿,以逆王師。故憂人之患者,民一心而歸之,湯、武是也。不愛民之死,力盡而潰叛者,秦王是也。孟子曰:“君不鄉道,不由仁義,而為之強戰,雖克必亡。”此中國所以擾亂,非蒙恬死而諸侯叛秦。昔周室之盛也。
越裳氏來獻,百蠻致貢。其後周衰,諸侯力征,蠻貊分散,各有聚黨,莫能相一。是以燕、趙能得意焉。其後,匈奴稍強,蠶食諸侯,故破走月氏,因兵威,徒小國,引弓之民,並為一家,一意同力,故難製也。前君為先帝畫匈奴之策:“兵據西域,奪之便勢之地以候其變。以漢之強,攻於匈奴之眾,若以強弩潰癰疽;越之禽吳,豈足道哉?”上以為然,用君之義,聽君之計,雖越王之任種、蠡不過。以搜粟都尉為禦史大夫,持政十有餘年。未見種、蠡之功,而見靡弊之效,匈奴不為加俛,而百姓黎民以敝矣。是君之策不能弱匈奴,而反衰中國也。善為計者,固若此乎?
西域第四十六
大夫曰:往者,匈奴據河、山之險,擅田牧之利,民富兵強,行入為寇,則句注之內驚動,而上郡以南鹹城。文帝時,虜入蕭關,烽火通甘泉,群臣懼,不知所出,乃請屯京師以備胡。胡西役大宛、康居之屬,南與群羌通。
先帝推讓斥奪廣饒之地,建張掖以西,隔絕羌、胡,瓜分其援。是以西域之國,皆內拒匈奴,斷其右臂,曳劍而走。故募人田畜以廣用,長城以南,濱塞之郡,馬牛放縱,蓄積布野,未睹其計之所過也。夫以弱越而遂意強吳。
才地計眾非鈞也,主思臣謀,其往必矣。
文學曰:吳、越迫於江、海,三川循環之,處於五湖之間,地相迫,壤相次,其勢易以相禽也。金鼓未聞,旌旗未舒,行軍未定,兵以接矣。師無錙重之費,士無乏絕之勞,此所謂食於廚倉而戰於門郊者也。今匈奴牧於無窮之澤,東西南北,不可窮極,雖輕車利馬,不能得也,況負重嬴兵以求之乎!”其勢不相及也,茫茫乎若行九皋,未知所止,皓皓乎若無網羅而漁江海,雖及之,三軍罷弊,適遺之餌也。故明王知其無所利,以為役不可數行,而權不可久張也,故詔公卿大夫、賢良、文學,所以複枉興微之路。公卿宜思百姓之急,匈奴之害,緣聖主之心,定安平之業。今乃留心於末計,雖本議,不順上意,未為盡於忠也。
大夫曰:初,貳師不克宛而還也,議者欲使人主不遂忿,則西域皆瓦解而附於胡,胡得眾國而益強。先帝絕奇聽,行武威,還襲宛,宛舉國以降,效其器物,致其寶馬。烏孫之屬駭膽,請為臣妾。匈奴失魄,奔走遁逃,雖未盡服,遠處寒苦囗埆之地。壯者死於祁連、天山,其孤未複。故群臣議以為匈奴困於漢兵,折翅傷翼,可遂擊服。會先帝棄群臣,以故匈奴不革。譬如為山,未成一簣而止。度功業而無斷成之理,是棄與胡而資強敵也。輟幾沮成,為主計若斯,亦未為盡忠也。
文學曰:有司言國外之事,議者皆徼一時之權,不慮其後。張騫言大宛之天馬汗血,安息之真玉大鳥,縣官既聞如甘心焉,乃大興師伐宛,曆數期而後克之。夫萬裏而攻人之國,兵未戰而物故過半,雖破宛得寶馬,非計也。
當此之時,將卒方赤麵而事四夷,師旅相望,郡國並發。黎人困苦,奸偽萌生,盜賊並起。守尉不能禁,城邑不能止。然後遣上大夫衣繡衣以興擊之。
當此時,百姓元元,莫必其命,故山東豪傑,頗有異心。賴先帝聖靈斐然。
其咎皆在於欲畢匈奴而遠幾也。為主計若此,可謂忠乎?
功業,這樣為皇上出主意,也不能說是盡忠吧!
世務第四十七
大夫曰:諸生妄者!議者令可詳用,無徒守椎車之語,滑稽而不可循。
夫漢之有匈奴,譬若木之有蠹,如人有疾,不治則寢以深。故謀臣以為擊奪以困極之。諸生言以德懷之,此有其語而不可行也。諸生上無以似三王,下無以似近秦,令有司可舉而行當世,安蒸庶而寧邊境者乎?
文學曰:昔齊桓公內附百姓,外綏諸侯,存亡接絕,而天下從風。其後,德虧行衰,葵丘之會,振而矜之,叛者九國。《春秋》刺其不崇德而崇力也。
故任德,則強楚告服,遠國不召而自至;任力,則近者不親,小國不附。此其效也。誠上觀三王之所以昌,下論秦之所以亡,中述齊桓所以興,去武行文,廢力尚德,罷關梁,除障塞,以仁義導之,則北垂無寇虜之憂,中國無幹戈之事矣。
大夫曰:事不豫辨,不可以應卒。內無備,不可以禦敵。《詩》雲:“誥爾民人,謹爾侯度,用戒不虞。”故有文事,必有武備。昔宋襄公信楚而不備,以取大辱焉,身執囚而國幾亡。故雖有誠信之心,不知權變,危亡之道也。《春秋》不與夷、狄之執中國,為其無信也。匈奴貪狼,因時而動,乘可而發,飆舉電至。而欲以誠信之心,金帛之寶,而信無義之詐,是猶親蹠、囗而扶猛虎也。
文學曰:《春秋》“王者無敵”,言其仁厚,其德美,天下賓服,莫敢交也。德行延及方外,舟車所臻,足跡所及,莫不被澤。蠻、貊異國,重譯自至。方此之時,天下和同,君臣一德,外內相信,上下輯睦。兵設而不試,幹戈閉藏而不用。老子曰:“兕無所用其角,螫蟲無所輸其毒。”故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世安得蹠、囗而親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