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本議第一

惟始元六年,有詔書使丞相、禦史與所舉賢良、文學語。問民間所疾苦。

文學對曰:竊聞治人之道,防淫佚之原,廣道德之端,抑末利而開仁義,毋示以利,然後教化可興,而風俗可移也。今郡國有鹽、鐵、酒榷、均輸,與民爭利。散敦厚之樸,成貪鄙之化。是以百姓就本者寡,趨末者眾。夫文繁則質衰,末盛則本方。末修則民淫,本修則民愨。民愨則財用足,民侈則饑寒生。願罷鹽鐵、酒榷、均輸,所以進本退末,廣利農業,便也。

大夫曰:匈奴背叛不臣,數為寇暴於邊鄙。備之則勞中國之士;不備則侵盜不止。先帝哀邊人之久患,苦為虜所係獲也,故修障塞,飭烽燧,屯戍以備之。邊用度不足,故興鹽、鐵,設酒榷,置均輸,蕃貨長財,以佐助邊費。今議者欲罷之,內空府庫之藏,外乏執備之用,使備塞乘城之士,饑寒於邊,將何以贍之?罷之,不便也。

文學曰:孔子曰:“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故天子不言多少,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喪。畜仁義以風之,廣德行以懷之。是以近者親附而遠者悅服。故善克者不戰,善戰者不師,善師者不陣。

修之於廟堂,而折衝還師。王者行仁政,無敵於天下,惡用費哉?

大夫曰:匈奴桀黠,擅恣入塞,犯厲中國,殺伐郡縣朔方都尉,甚悖逆不軌,宜誅討之日久矣。陛下垂大惠,哀元元之未贍,不忍暴士大夫於原野。

縱難被堅執銳,有北麵複匈奴之誌,又欲罷鹽、鐵、均輸,擾邊用,損武略,無憂邊之心,於其義未便也。

文學曰:古者貴以德而賤用兵。孔子曰:“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

既來之,則安之。”今廢道德而任兵革,興師而伐之,屯戍而備之,暴兵露師以支久長,轉輸糧食無已,使邊境之士饑寒於外,百姓勞苦於內。立鹽、鐵,始張利官以給之,非長策也。故以罷之為便也。

大夫曰:古之立國家者,開本末之途,通有無之用。市朝以一其求,致士民,聚萬貨,農商工師各得所欲,交易而退。《易》曰:“通其變,使民不倦。”故工不出,則農用乏;商不出,則寶貨絕。農用乏,則穀不殖;寶貨絕,則財用匱。故鹽、鐵、均輸,所以通委財而調緩急。罷之,不便也。

文學曰:夫導民以德,則民歸厚;示民以利,則民俗薄。俗薄則背義而趨利,趨利則百姓交於道而接於市。《老子》曰:“貧國若有餘。”非多財也,嗜欲眾而民躁也。是以王者崇本退末,以禮義防民欲,實菽粟貨財。市,商不通無用之物,工不作無用之器。故商所以通鬱滯,工所以備器械,非治國之本務也。

大夫曰:《管子》雲:“國有沃野之饒而民不足於食者,器械不備也。

有山海之貨而民不足於財者,商工不備也。”隴、蜀之丹漆旄羽,荊、揚之皮革骨象,江南之柟梓竹箭,燕、齊之魚鹽旃裘,兗、豫之漆絲絺紵,養生送終之具也,待商而通,待工而成。故聖人作為舟楫之用,以通川穀,服牛駕馬,以達陵陸;致遠窮深,所以交庶物而便百姓。是以先帝建鐵官以贍農用,開均輸以足民財;鹽、鐵、均輸,萬民所戴仰而取給者,罷之,不便也。

文學曰:國有沃野之饒而民不足於食者,工商盛而本業荒也;有山海之貨而民不足於財者,不務民用而淫巧眾也。故川原不能實漏卮,山海不能贍

溪壑。是以盤庚萃居,舜藏黃金,高帝禁商賈不得仕宦,所以遏貪鄙之俗而醇至誠之風也。排困市井,防塞利門,而民猶為非也,況上之為利乎?《傳》曰:“諸侯好利則大夫鄙,大夫鄙則士貪,士貪則庶人盜。”是開利孔為民罪梯也。

大夫曰:往者郡國諸侯各以其方物貢輸,往來煩雜,物多苦惡,或不償其費。故郡國置輸官以相給運,而便遠方之貢,故曰均輸。開委府於京師,以籠貨物。賤即買,貴則賣。是以縣官不失實,商賈無所貿利,故曰平準。

平準則民不失職,均輸則民齊勞逸。故平準、均輸所以平萬物而便百姓,非開孔利為民罪梯者也。

文學曰:古者之賦稅於民也,因其所工,不求所拙。農人納其獲,女工效其功。今釋其所有,責其所無。百姓賤賣貨物,以便上求。間者,郡國或令民作布絮,吏恣留難,與之為市。吏之所入,非獨齊、阿之縑,蜀、漢之布也,亦民間之所為耳。行奸賣平,農民重苦,女工再稅,未見輸之均也。

縣官猥發,闔門擅市,則萬物並收。萬物並收,則物騰躍。騰躍,則商賈侔利。自市,則吏容奸。豪吏富商積貨儲物以待其急,輕賈奸吏收賤以取貴,未見準之平也。蓋古之均輸,所以齊勞逸而便貢輸,非以為利而賈萬物也。

力耕第二

大夫曰:王者塞天財,禁關市,執準守時,以輕重禦民。豐年歲登,則儲積以備乏絕;凶年惡歲,則行幣物;流有餘而調不足也。昔禹水湯旱,百姓匱乏,或相假以接衣食。禹以曆山之金,湯以莊山之銅,鑄幣以贖其民,而天下稱仁。往者財用不足,戰士或不得祿,而山東被災,齊、趙大饑,賴均輸之畜,倉廩之積,戰士以奉,饑民以賑。故均輸之物,府庫之財,非所以賈萬民而專奉兵師之用,亦所以賑困乏而備水旱之災也。

文學曰:古者,十一而稅,澤梁以時入而無禁。黎民鹹被南畝而不失其務。故三年耕而餘一年之蓄,九年耕有三年之蓄。此禹、湯所以備水旱而安百姓也。草菜不辟,田疇不治,雖擅山海之財,通百末之利,猶不能贍也。

是以古者尚力務本而種樹繁,躬耕趣時而衣食足,雖累凶年而人不病也。故衣食者民之本,稼穡者民之務也,二者修,則國富而民安也。《詩》雲:“百室盈止,婦子寧止”也。

大夫曰:聖賢治家非一寶,富國非一道。昔管仲以權譎霸,而紀氏以強本亡。使治家養生必於農,則舜不甄陶而伊尹不為庖。故善為國者,天下之下我高,天下之輕我重。以末易其本,以虛易其實。今山澤之財,均輸之藏,所以禦輕重而役諸侯也。汝、漢之金,纖微之貢,所以誘外國而釣胡、羌之寶也。夫中國一端之縵,得匈奴累金之物,而損敵國之用。是以騾驢馲駝,銜尾入塞,囗騱騵馬,盡為我畜,鼲鼦狐貉,采旃文罽,充於內府,而璧玉珊瑚琉璃,鹹為國之寶。是則外國之物內流,而利不外泄也。異物內流則國用饒,利不外泄則民用給矣。《詩》曰:“百室盈止,婦子寧止。”

文學曰:古者,商通物而不豫,工致牢而不偽,故君子耕稼田魚,其實一也。商則長詐,工則飾罵,內懷闚囗而心不怍,是以薄夫欺而敦夫厚。昔桀女樂充宮室,文繡衣裳,故伊尹高逝遊薄,而女樂終廢其國。今騾驢之用,不中牛馬之功,鼲鼦旃罽,不益綿綈之實。美玉珊瑚出於昆山,珠璣犀象出於桂林,此距漢萬有餘裏。計耕桑之功,資財之費,是一物而售百倍其價一也,一揖而中萬鍾之粟也。夫上好珍怪,則淫服下流,貴遠方之物,則財貨外充。是以王者不珍無用以節其民,不愛奇貨以富其國。故理民之道,在於節用尚本,分土井田而已。

大夫曰:自京師東西南北,曆山川,經郡國,諸殷富大都,無非街衢五通,商賈之所臻,萬物之所殖者。故聖人因天時,智者因地財,上士取諸人,中士勞其形。長沮、桀溺,無百金之積,蹠囗之徒,無猗頓之富,宛、周、齊、魯,商遍天下。故乃商賈之富,或累萬金,追利乘羨之所致也。富國何必用本農,足民何必井田也?

文學曰:洪水滔天,而有禹之績,河水泛濫,而有宣房之功。商紂暴虐,而有孟津之謀,天下煩擾,而有乘羨之富。夫上古至治,民樸而貴本,安愉而寡求。當此之時,道路罕行,市朝生草。故耕不強者無以充虛,織不強者無以掩形。雖有湊會之要,陶、宛之術,無所施其巧。自古及今,不施而得報,不勞而有功者,未之有也。

通有第三

大夫曰:燕之涿、薊,趙之邯鄲,魏之溫、軹,韓之滎陽,齊之臨淄,楚之宛丘,鄭之陽翟,三川之二周,富冠海內,皆為天下名都。非有助之耕其野而田其地者也,居五都之衝,跨街衢之路也。故物豐者民衍,宅近市者家富。富在術數,不在勞身;利在勢居,不在力耕也。

文學曰:荊、揚南有桂林之饒,內有江湖之利,左陵陽之金,右蜀、漢之材,伐木而樹穀,燔萊而播粟,火耕而水耨,地廣而饒財;然民囗窳偷生,好衣甘食,雖白屋草廬,歌謳鼓琴,日給月單,朝歌暮戚。趙、中山帶大河,纂四通神衢,當天下之蹊,商賈錯於路,諸侯交於道:然民淫好末,侈靡而不務本,田疇不修,男女矜飾,家無鬥筲,鳴琴在室。是以楚、趙之民,均貧而寡富。宋、衛、韓、梁好本稼穡,編戶齊民,無不家衍人給。故利在自惜,不在勢居街衢;富在儉力趣時,不在歲司羽鳩也。

大夫曰:五行,東方木,而丹,章有金銅之山;南方火,而交趾有大海之川;西方金,而蜀、隴有名材之林;北方水,而幽都有積沙之地。此天地所以均有無而通萬物也。今吳、越之竹,隋、唐之材,不可勝用,而曹、衛、梁、宋,采棺轉屍;江湖之魚,萊、黃之鮐,不可勝食,而鄒、魯、周、韓,藜藿蔬食。天地之利無不贍,而山海之貨無不富也;然百姓匱乏,財用不足,多寡不調,而天下財不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