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風雪宿敵(3 / 3)

這一覺直睡到下午,尹森先醒了過來,忙翻身坐起,見姚允大仍在沈睡,起了歹意,伸手摸了劍。

“你不能害他。”察覺他想法的明不詳道,“我答應過要讓你們睡個平安覺。”

尹森道:“你昨晚聽了我們故事,總能分辨出個是非曲直吧?我待他如兄弟,他奪我妻子,難道不是他理虧?”

“你為什麼要打妻子?”明不詳問,“你十二年沒再娶,口口聲聲奪妻之恨,卻沒怪她的意思。你真喜歡她,為何又要打她?”

“她笨手笨腳,惹我生氣,我脾氣又暴……”

“姚允大比你晚入門,卻比你早兩年領了俠名狀,在襄陽幫也比你受重用。”明不詳道,“你嫉妒他。”

尹森一愣,正要辯解,明不詳搖搖頭,道:“你見著比你入門晚的師弟功夫學得比你快,比你早領俠名狀,你自己卻練不好功夫,就把氣發在妻子身上,事後又懊悔,遷怒於人,卻不反省,隻想怪罪於他……”

“操你娘的!”姚允大猛地睜眼起身。原來他不知幾時已醒了,故意裝睡,若是尹森想動手害他,他便能反施偷襲。此時聽明不詳講解過去往事,他忍不住暴怒起身:“我要是不帶走惠姑,早晚被你欺負死!”又轉頭對明不詳道,“你說他該不該死?”

尹森被明不詳戳破心事,又是憤怒又是懊惱,聽姚允大這樣一說,一時竟不知如何反駁。

“你勸過他嗎?”明不詳問姚允大。

姚允大竟被問得不知所措,連尹森也麵露不解。

“你說你喜歡他妻子許久。”明不詳道,“他妻子與你私奔,可見你們經常往來,定然知道他經常打妻子,你可曾勸過一句?”

“還是你希望他打得越凶越好,好讓你趁虛而入?”

這話像是一台衝車,無預警地撞塌城牆一角。姚允大來不及防備,瞠目結舌,隻得呐呐道:“我……我沒有……”

“姚允大!”尹森怒喝。

姚允大提劍在手,大聲道:“我就有這心思又如何?終究是你不對在先!”他想起妻子慘亡,又燃起恨意。

“你們覺得惠姑希望你們誰死?”明不詳忽地問道。

兩人同時指著對方,大聲道:“當然是他!”

他們此時情緒激動,怒目相對,都覺得是對方害死自己妻子,提起兵器就往對方衝去。尹森暴怒之下忘了腿傷,傷口劇痛,不禁“唉”了一聲,半跪在地。姚允大見機會大好,舉劍便要刺去。尹森陣前失足,隻道必死,心中一酸,猛地將刀遞出,務求同歸於盡。

不知怎地,這大好機會姚允大竟沒把握,那劍舉起卻沒刺出,尹森這一刀也撲了個空。姚允大見他刀勢凶猛,自己方才若是搶上,定然同歸於盡,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連忙揮劍格開,退了開去。

屋裏三人都不再動,唯有風雪透過門縫窗隙,偷潛進來張望。火堆仍燒著,不時發出“劈劈啪啪”的爆裂聲。

姚允大退回原位坐下,喪了氣一般,尹森也縮回屋角。明不詳見他們無意再鬥,問道:“不打了嗎?”

兩人默然不語,各自陷入沉思,就這樣直至日暮天暗。明不詳誦完晚課,合衣躺下,道:“你們想睡時跟我說一聲。”

他這話有另一層用意,此時兩人彼此顧忌,誰也不敢獨自睡去,定然要用糧食與柴火換取他的保護。這樣下去,原本半個多月的食糧柴火本就分不到五天,每次睡覺又要分掉一些,隻消兩三天後,兩人都要糧柴俱絕。

“這個小土匪!”尹森暗罵。他看向姚允大,姚允大顯然也察覺到了這個問題,一時卻是無奈,隻得各自繳了柴火食糧,躺在地上,卻是一夜難眠。

又一天,明不詳照例外出探路,剩下那兩人。姚允大見尹森不停揉捏手臂,冷笑道:“你手臂骨折,大腿上的傷口發炎,很難受吧?”

尹森譏嘲道:“你手腕的劍傷再不救治,就算好了,也是殘廢。”

“你瘸一條腿,下半輩子也廢了。”姚允大挖苦道,“反正你本來就慢,還傻傻地去練武當的柔雲劍法。”

尹森怒道:“偏要學!我就不信練不起來!”

姚允大哈哈大笑道:“勤能補拙,這句話害你一輩子。傻子,你沒這天分,就是學不來的!”

尹森被他一罵,牽動心事,本要發作,話未出口卻又突然泄了氣,歎口氣道:“我這輩子真就毀在這四個字上,勤能補拙。要是早認清本性,又怎會把練不好功夫的脾氣發在她身上,逼得她跟你跑了?”

姚允大見他突然感歎,想起往事,默然半晌,歎道:“我一直喜歡她,你若待她好,我便無話可說,一個人受苦總好過三個人受罪。”

尹森冷笑道:“你帶她逃跑時可曾想過我?還有了孩子!你操她的時候,心安嗎?”

姚允大歎道:“我是有愧。她身體虛弱,難產而死,連孩子都保不住時,我竟想……想著……這是我的報應……”

兩人當初曾是知己好友,如今反目成仇,不禁感慨萬千。

尹森道:“昨日我摔倒,你怎麼不下殺手?”

姚允大搖頭道:“那小子問惠姑最想誰死,我想她泉下有知,說不定恨我還多過恨你……”

尹森歎口氣,道:“罷了,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現在你我存糧剩不到兩日,沒東西吃還能撐個幾天,沒有柴火,一晚上都撐不住。”

姚允大道:“不如現在分個勝負,把這恩怨了結了。”

尹森點點頭道:“也好!”

兩人當下動起手來,可此刻殺意全無,過了幾招,多是自保,偶有殺招也不痛不癢。

姚允大撤招退回,道:“不打了不打了,白費力氣。你的殺性去哪了?”

尹森答道:“現在我隻想活命,但望此生不要再見你。”過了會又道,“就怕咱倆都要死。”

姚允大道:“我們共享柴火,還能多支撐幾天。跟那少年商量,看能不能還點食物給我們。”

尹森猶豫道:“那少年古怪,我怕他是想獨占食物柴火。”

姚允大對明不詳也無信心,正要說話,門被推開,一陣風雪撲麵而來,逼得兩人睜不開眼,卻是明不詳回來了。

明不詳見兩人神色間已無敵意,問道:“你們不打了?”

姚允大道:“先不打了。明少俠,咱們打個商量,這樣生三堆柴火太過浪費,不若我們共享,節省柴火,也好謀生路。”

明不詳倒了燈油,自顧自生火,道:“這是我的柴火,你倆要共享,但可共享自己的去。”

姚允大怒道:“起的是同一團火,又不多折損你分毫,這麼計較?這可是我家!”

明不詳抬頭望著姚允大,姚允大被他一瞧,隻覺渾身不舒坦,提起膽氣道:“我說得不對嗎?”

“那是不可能的。”明不詳搖頭道,“道路封阻,這裏又少人煙,就算柴火保住了,食物也不夠。我吃素,也不殺人,你們最多隻能有一個活著。”

“什麼意思?”尹森聽他話中古怪,隱約間一個念頭冒起,頓時全身冰冷,顫聲道,“你……你是說……說……”

“從一開始就沒有三個人都活下去的辦法。”明不詳道,“我不殺人,不吃肉,你們可以。”

尹森與姚允大同時驚呼一聲,姚允大道:“你要我們自相殘殺,然後吃人肉?!”

明不詳道:“食肉寢皮,你們本就想吃了對方不是?”

兩人倒抽了一口涼氣,他們知道,明不詳是當真的。

小屋裏又恢複靜默,新一輪的較量又開始了。想要從明不詳手上搶回食物是不可能的,但要殺死對方,吃對方的肉過冬,這又……

“可我不害他,他會不會害我?”尹森心想,兩人雖在今日把話挑開了,此時複又猶豫。十幾年的仇恨積累,真就這樣揭過了?

入夜,明不詳重申了一次:“三張薄餅,兩根柴火,我保安眠。”尹森與姚允大互看一眼,猶豫半晌,終究還是交了。

尹森睡得極不安穩,姚允大為什麼交了薄餅柴火,不就是信不過自己?他見自己也交了薄餅柴火,不也表明了不信任他?連信任都沒有,那還談什麼化消仇恨?

子夜過後,他聽到輕微聲響,他眯著眼,見明不詳已靠在牆邊睡著。

“這小子真不可信。”尹森心想,忽地心中一動,“這不正是下手的好時機?”

他心口怦怦作響,早上還一心要殺的人,不知為何,此刻真要動手,反倒猶豫不安起來。怎麼十二年的恨意,一下午就煙消雲散了?

他猶豫許久,終究下不了決心。過了會,火光前閃過一到陰影,姚允大提刀起身,躡手躡腳,慢慢靠近。

“這狗賊,該不是想殺我?”尹森心下大怒,頓覺自己方才的不忍愚昧至極。這可是搶了自己老婆的人,自己一片真誠,全交給了狼心狗肺!

然則與他所想不同,隻見姚允大小心翼翼,竟是往明不詳身邊走去。尹森心中突了一下,難道姚允大竟是要殺明不詳?可這少年雖然年幼,武功卻極高,他怎麼……怎麼……犯糊塗了?

果不其然,姚允大走至明不詳麵前,猶豫了會,一咬牙,舉起鋼刀。明不詳猛然睜開眼,翻了個身,竟在間不容發之際避開殺招,隨即一個鯉魚打挺,雙腳同時踹出,將姚允大踹了開去。

一番響動,尹森再裝不得睡,連忙起身。姚允大揮刀殺向明不詳,他勢若瘋虎,一刀接著一刀,那明不詳左閃右避,輕飄飄的恍如鬼魅。不,在這暗夜微光中,他就是鬼魅,看得見,摸不著,渾若無物般,像極了自己眼花看錯的鬼影。尹森心下大駭,這少年的武功竟比他所想還高上數倍不止!

此時隻要搶上與明不詳配合,隨便幾刀就能收拾了姚允大,甚至無須自己動手,等著明不詳收拾他也可。但這少年心思歹毒,竟要逼自己吃人肉,說不殺人想來也隻是戲弄自己兩人罷了。更何況,就算自己上去幫忙,也決計收拾不了這少年,這姚允大怎地這麼蠢,竟然自找死路?

那邊廂姚允大狂揮亂砍,累得精疲力竭,連對手衣角都摸不著。明不詳忽地一踢,重重踹在姚允大胸口,隨即左手疾伸,扣住姚允大脈門,右拳重擊他肚腹。姚允大肋骨本已斷折,痛得幾欲暈去,小腹上再中一拳,一陣痙攣,忍不住彎下腰來。

尹森一陣暈眩,眼看仇人將死,忽地大叫一聲,猛地從後一劍刺向明不詳。明不詳側過身來,手刀劈他手腕,長劍落地,尹森熱血上湧,一把抱住明不詳,吼道:“快殺了他!”他用盡全身力氣,明不詳一時竟也掙脫不開。

姚允大勉強起身,見兩人糾纏得緊,無從下手,叫道:“你讓開!”尹森喊道:“別管我!一個人死好過兩個沒命!”他明白姚允大之所以冒險殺明不詳,正是因不想殺了自己。姚允大見他舍命相助,心中更是不忍,那刀不知怎麼下手。這兩個前日還你死我活的仇敵,此刻竟動起了故舊之情。

正猶豫間,明不詳突然停止掙紮。尹森正自訝異,忽覺明不詳身體一扭,便如泥鰍般從自己懷裏滑了出去,這才曉得原來明不詳若要掙脫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姚允大若真一刀劈下,怕是隻會劈死自己。

姚允大也瞠目結舌,訝異不已。

明不詳問道:“你們真不想殺對方了?”

兩人不知如何作答,齊齊愣住。

明不詳看向尹森,尹森道:“不殺了。”

明不詳點頭道:“往山下的路沒壞,風雪過後,你們就能走了。”

姚允大問道:“什麼意思?”

明不詳道:“沒什麼意思,你們這樣很好。”說完推開屋門。狂風夾著大雪卷進屋裏,逼得姚允大與尹森兩人睜不開眼。

“我回寺裏去了。” 風聲中,他們隱約聽見明不詳說了這句話,隨即屋門掩上,那俊美異常的少年就此隱沒在風雪之中。

姚允大與尹森同時鬆了一口氣。兩人本以為今日必死,如今逃脫生天,思及過去種種愚不可及的行為,慚愧、懊悔等情緒霎時湧上心頭,恍惚間有如隔世,不由得相視一笑。

兩人此時都是一般心思:這神秘少年到底哪來的?難道真是菩薩下凡來點化他們?

※ ※ ※

明不詳失蹤數天,正見堂的師兄弟都知道,無奈風雪太大,不能外出找人。唯有覺見甚是著急,要正業堂所有堂僧找尋明不詳。

明不詳回來後,隻說在雪夜中迷途,躲了幾天,等風雪稍緩才回。

過了幾天,姚允大來少林寺拜訪,求見了正見堂的堂僧,將明不詳的“義舉”稟告。

“若不是他舍己冒險,我與我兄弟早已自相殘殺。”姚允大泣道,“他真是活菩薩轉世。他在小屋中逼我們兄弟,我們兄弟這才有機會冰釋前嫌,重歸正道。”

堂僧將此事上稟,覺明住持深以為奇。

這覺明住持有個外號叫“片葉不沾”,是取“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之意。這倒不是說他出淤泥而不染,性格如何超凡脫俗,而是他向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萬事都能看得輕輕淡淡,說幾句佛偈帶過,不管事情多忙多亂,他總能“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然而這事實在太奇,竟連他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於是召來明不詳細細詢問。明不詳道:“弟子隻是想著患難見真情,逼得他們急了,就會想些氣頭上想不到的事。”

覺明連連點頭,歎道:“了心有你這樣的弟子,這一生也不枉了。”

明不詳回道:“住持,師父尚未死呢。”

覺明哈哈大笑,又問:“你的武功這麼好,能對付他們兩個?”

明不詳道:“師父教過些。他們當時受傷,不是弟子對手。”

覺明點頭道:“你才十五歲,隻靠了心帶入門,便有這等能耐,前途不可限量。這樣吧,今後我派人傳你功夫。你未剃度,我讓你當入堂居士,以後幫我處理些公文卷宗,如何?”

入堂居士是安置寺中未剃度弟子的職位,並無品秩,不受寺中規矩管製,多為智囊,又或是首座住持的得力助手,明不詳十五歲便得如此殊榮,那是第一人。當然,覺明更深的用意是明不詳不肯另投他師,唯有帶在身邊方能栽培,又,這孩子如此聰明,又有手段,遇到事情或許與其他入堂居士有不同見解,兼聽則明,對自己判斷堂務也有幫助。

明不詳拱手道:“早上灑掃是弟子本分,也是修行,弟子不敢荒廢,待到午後再往內堂辦公。”

覺明點點頭道:“覺見師兄讚你,我總以為他過譽,想不到你真是如此聰慧謙衝。你要灑掃,那也隨你。”

明不詳謝了覺明,離開正見堂。

他回到住處,把前幾日在禪風茶樓苦思的兵器圖完成。

那是他自己設計的兵器,天下間再沒有第二把的奇形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