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八十二年冬,十二月
明不詳來到正見堂已一載有餘。
過了端午,少林寺又發生了意外,一名正業堂弟子上吊。
這件事像卜龜那事一樣引起軒然大波,很快的,正業堂以“疑似為情自殺”結案。
正業堂的覺見住持似乎對此嗤之以鼻,冷笑著說:“自殺固無所疑,情從何來?”
知道當中緣由的人都暗自歎了口氣。
另一件小事,是正業堂的勞役領頭弟子換了人。斑狗本月離開少林寺,在佛都找了間寺廟掛單,等著來年回來試藝,領取俠名狀。
勞役弟子做的不過是少林寺最底層的工作,這樣的事自無可提之處。
明不詳灑掃神通藏,數月如一日。他的生活極簡單,日出誦經,清晨灑掃,午後回房,每兩日借一本書,晚膳後便關上門,少有出入。照理而言,明不詳住的是兩人居房,然則了心失蹤的情況特殊,加上覺見住持對他青眼有加,恐他卷入正俗之爭,所以特地將了心的房間閑置。但覺見似乎多心了,就明麵上看,從無人去騷擾明不詳。
連最記恨他的斑狗也沒去找過明不詳麻煩。
少林寺除供應日常三餐,每年還配發衣裳一套、布鞋一雙,每月燈油四兩。勞役弟子月俸僅有一百文,另有勞務則額外加給,但總是不多,一旦衣服破損,燈油不足或短缺生活所需,都要到佛都采買。
所以差不多每個月,明不詳會去一趟佛都。
佛都距離少林寺約五裏,沿著重新修築的寬敞馳道便能走到。那是一條足能容八輛並轡馬車往來的大道。少林不僅僅是九大家中第一大門派,亦是宗教聖地,每逢重大節日,尤其佛誕日,千萬信徒朝拜而來,摩肩接踵,為免擾亂寺中清靜,少林寺會將各項禮拜活動安排在佛都進行。
雖然如此,仍有不少信徒或為還願,或為祈福,在馳道上遙對大雄寶殿三跪九叩,即便馳道如此寬闊,每逢佛誕日仍常阻塞。
佛都的繁華與少林寺的清靜恰成對比,這裏茶館酒肆旅店商鋪鱗次櫛比,數千名少林弟子在此成家,包括領了俠名狀且未剃度的俗家弟子,協助公辦的入堂居士及成了親的俗僧。負責掌管鄭州一帶政事的少林門人無論正、俗、居士、弟子,多半居於佛都東南一角,此處又被稱為“無名寺”,正是明不詳幼時與了心居住過的地方。雖曾屢次往返佛都,明不詳卻從沒有回去那裏看過。
這年臘月,少室山下了幾場大雪。天空陰沉沉的,朔風呼嘯,彷佛還在醞釀著下一場更猛烈的風雪。
出發前,明不詳從了心衣櫃中取出一件雪衣。他正當生骨長肉年歲,身量拔高極快,過去了心幫他買的雪衣已穿不下,他便拆出棉絮,塞進棉被裏,改穿了心的衣服。了心不高,卻是壯碩,棉襖套在明不詳身上略顯寬大。
明不詳低下頭,嗅了嗅衣服上的味道,然後推開門。門外仍飄著細雪,他取來一頂鬥笠,冒雪而行。
朔風撲麵,山道上杳無人跡,似乎隻有他一個人冒著隨時會變得暴虐的風雪下山。
佛像前的長明燈要熄了,他想買條燈芯。
沒多久他就到了佛都,即便是下雪天,大街上仍有不少行人往來。明不詳找了熟識的店家,花兩文錢買了一包燈芯,放入懷裏,以免被雪浸濕了。
若是平常,他此時便該回程,但今日,明不詳卻轉了個彎,去了幹將鐵鋪。
幹將鐵鋪的名字氣派,手藝卻未必如名字這般氣派,就隻是一間尋常鐵鋪而已,甚至可說是間手藝拙劣的鐵鋪,自然,這也代表著它很便宜。
明不詳在鐵鋪裏轉了一圈,統共也沒走幾步路。這店鋪實在太小,扣掉陳列各式兵器的空間和結賬用的櫃台,隻餘兩人側身回旋的餘地。
幹將鐵鋪的鐵匠姓姚,叫姚允大,是個外地人。他不住佛都,佛都房價昂貴,他租這個店麵已十分吃力,何況生意也不見興旺。他見有客人進來,還是個穿著不甚合身衣裳的俊美少年,忙上前招呼,問道:“客官要找兵器嗎?是要戒刀、長劍短匕、方便鏟還是槍?”
明不詳輕輕摸著一把戒刀刀麵,神情甚是莊重,問道:“我在書上看過,說刀不利刺擊,劍不利砍劈,是這樣嗎?”
姚允大道:“是這樣。”他見這少年俊秀溫文,隻覺這鋪裏所有兵器被他拿在手上都不般配,又見他年紀小,便挑了把可以藏在袖中的短匕,說道:“少俠要不試試這把?防身合宜,出門在外,砍削柴火或做些雜事也趁手。”
明不詳伸手接過,拿在手中掂了掂,道:“太短,也太輕,隻能削刺,容易崩口。”
姚允大道:“要長,重,還能砸的,那就是方便鏟了。可以砍劈,還能戳刺,碗口粗的樹三兩下便鏟倒。”
明不詳望了一眼店裏陳列的方便鏟,搖搖頭,道:“多謝掌櫃,我再想想。”說完行了一禮,恭敬禮貌,離開了幹將鐵鋪,進了對麵的禪風茶樓。
禪風茶樓不是佛都最貴的茶樓,也不是最好的,卻是佛都最大的一家茶樓。少林寺禪宗正統,轄內僧人數量遠高於其他門派。衡山派雖也尊佛,但僧、道、俗混雜,亦不要求弟子出家,是以九大家中仍以少林僧眾最多。
僧人持戒,禁酒與葷腥,於是少林轄內提供齋點茶水的茶樓便也多了。禪風茶樓價格平實,幹淨素雅,不設包廂,上下兩層樓足足擺了一百五十餘桌,內中自然人聲嘈雜,喧鬧不已。
明不詳踏進茶樓時,正對著大門的兩排桌子卻是空的。
這有兩個原因,一是對著門的座位風大,另一個原因則是,茶樓大廳左側多坐著俗家弟子,右側則多為僧人。
明不詳認出幾名正業堂與正見堂弟子,左邊多是俗僧一派,右邊則是正僧一脈。理所當然的,這當中也有不少人認識明不詳,他走入時自也引起注意。
像是故意引起注意似的,明不詳站在門口停了好一會,似在猶豫,這讓看向他的目光更多了。
左邊還是右邊,正僧抑或俗僧?
最後,明不詳選了當中的座位。
有憤恨的眼神投了過來,當然也有點頭讚許,以及鬆了一口氣的。總之,大夥又各忙各的去了,沒人再理會他。
明不詳要了一壺粗茶和一碟瓜子。
他以前來過禪風茶樓,那還是正見堂弟子感情融洽的時候。他與卜龜都來過。卜龜死後,這是他第一次來這,也是那群人當中唯一一個故地重遊的。
他避開那些形狀扭曲,可能咬砸的瓜子,隻揀選瓜殼整齊的啃,再將瓜殼平平整整放在桌上。他一麵沉思,一麵仔細將瓜殼擺成一個圖案。
那是個彎彎扭扭的圖案,像隻小瓢羹,又像把短匕。
過了會,明不詳發現這個舉動引起別人的注意,於是又將擺好的瓜殼掃進小碟子裏。
然後他注意到一個人。
這人年約四十上下,尖削的下巴,一頭蓬發,與他相同,也是獨坐一張桌子,桌上疊著七八個碟子,正偷瞧對麵的幹將鐵鋪,目光久久不離。
※ ※ ※
這人名叫尹森,來到少室山,不為禮佛,不為求藝,而是要報仇。
他花了十二年時間才輾轉找到仇人。仇人正在對麵鐵鋪裏,做著無良的買賣。
可不是,就那半路出家的手藝,哪能造出像樣的兵器?
他回過頭來,恰巧與明不詳目光相對。
明不詳微微一笑,是化解尷尬的禮貌微笑,笑得猶如融化積雪的暖陽。
尹森一愣,移開視線,又斜著眼瞧明不詳,見明不詳專注喝茶,方覺剛才隻是巧合,又將視線移向鐵鋪。
冬天日短,沒多久,幹將鐵鋪的老板收拾好東西,掩上門板,上了鎖,往山上走去。尹森連忙結賬,提了劍,拿起鬥笠,暗暗跟了上去。
姚允大沿著馳道往山上走,看方向似乎是要去少林寺,但很快,他轉了個彎,穿過樹林,沿著一條小徑上山。
那條小徑甚是崎嶇,左側是山壁,右側卻是懸崖,隻容兩人並行。突然一陣大風吹來,險些把尹森鬥笠掀飛,尹森抬起頭來,一陣暴雪打在臉上。
“該死,怎麼這時候!”尹森向前看去,仇人走得越發急,顯是急於回家躲避風雪。
隻是這場風雪雖在預料之中,卻大得出乎意料。狂風大雪迅速掩蓋了道路,也遮蔽了視線,尹森必須貼得更近才不會將仇人跟丟。他急追上去,突然一腳踏空,險些摔倒,忙挺腰扭身,勉強穩住身子,再抬頭看山壁上緣,隻見積雪盈峰,若是坍塌下來,就該把這條路給堵了。
雪中步行困難,地麵狹窄濕滑,方才若是摔倒,隻怕得跌個粉身碎骨。眼看仇人走遠,尹森一咬牙,顧不得危險,貼著山壁快步跟了上去。
約莫又走了兩裏路,隱約見到一間小屋,姚允大快走幾步,推門進去。屋內亮了起來,尹森躲在屋外,掀起窗角窺視。
小屋不大,約摸兩室一堂,柴火堆在門旁。姚允大生起火盆,從櫃子裏取來一個小酒壺,斟了一小杯取暖。
“那賤人在哪?”尹森心想,“這屋裏有兩間房,難道他有孩子了?”
他等了片刻,等不到自己想見的人,屋外風雪加劇,他不由得簌簌發抖起來,隻怕不用多久就得凍僵。
不能拖了,他開始琢磨怎麼下手。想了想,還是走到門口,敲了門。
“誰啊?”屋內人問道。
“我是少林寺的堂僧,出門辦事,被風雪困住。”尹森壓低了聲音道,“還望收容。”
“來了。”姚允大向門口走來。尹森把劍握定,預備等對方一開門便施偷襲。
“敢問大師法號?”姚允大卻沒立刻開門,謹慎地問了一句。尹森想了想,隨口胡謅了一個名字:“貧僧法號了明。”
“把俠名狀從門下遞進來看看。”姚允大又道。
尹森一愣,沒料到對方如此仔細,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姚允大又問了一遍,尹森忙道:“我隻在附近辦事,沒帶俠名狀。”
姚允大道:“你走到窗前,讓我看看。”
尹森無奈,看著窗戶的方向,道:“好。外麵陰暗,你需靠窗近點才能瞧得清。”
姚允大應了聲好,尹森見他已走到窗前,快步搶上,剛打了照麵,便一劍向窗後的姚允大刺去。
這一劍劈開了窗戶,卻也受阻慢了走勢,姚允大一個側身閃了開去,卻也失了平衡。他怕對頭追擊,在地上滾了兩圈,避開窗口。尹森一腳踹破窗戶,躍進屋來,提劍便向姚允大砍去,口中大喊:“操你娘狗屄養的,受死!”
姚允大手上沒有兵器,連忙拿板凳格擋,“喀啦”一聲,那劍卡在板凳上,姚允大用力一扭,將尹森身子帶歪,趁機慌忙起身去取兵器。
尹森把劍拔出,再回頭時,姚允大已取下掛在牆上的刀。尹森快步搶上,一劍向仇人後心遞去,姚允大忙拔刀格擋,尹森隨即一記穿心腳正中姚允大胸口。
姚允大忍痛,一刀揮下,斬在尹森腿上,頓時血流如注。尹森顧不上痛,使出武當柔雲劍法。這是武當派的上乘劍法,講究一劍刺出,第二劍隨之而來,要一劍接一劍,連綿不絕。隻是尹森學藝不精,一招一式壁壘分明,即便是雲,那也是一塊一塊的散雲。
姚允大見招拆招,格擋幾下,一招武當派的“力劈山河”使將下來。這招講究剛猛暴烈,以實破虛,若一招得手,能將敵手斬成兩半。
隻是姚允大功力也不濟,這招雖然用對了,卻被尹森避開。隻聽得尹森喊一聲:“中!”姚允大手臂橈骨處正中一劍,痛得哇哇大叫。尹森正要追擊,突然一陣劇痛傳來,原來是大腿傷勢發作。姚允大趁機一腳踹來,尹森伸臂去擋,倉促間沒運起內力,被踢得在地上滾了一圈方才起身。
姚允大也不敢追擊,靠著牆壁不住喘氣。尹森退到門口處,兩人怒目相視,咬牙切齒,所有憤恨均在眼神中表露無遺。
大風從破漏的窗口刮入,盆中的炭火燒得越發熾了。
兩人各自估量傷勢,姚允大胸口肋骨斷了兩根,左手中劍,傷口深可見骨,之後攻守勢必吃虧。尹森也沒好到哪去,大腿上的傷口血流如注,勢必影響行動。
尹森怕姚允大逃走,緊守門邊,兩人怒目相對,眼中便似要噴出火來。良久,忽聞“啪”的一聲,那是木炭被燒裂的聲音,兩人不禁都往炭爐瞄了一眼,不由得雙雙瞪大了眼睛。
一名穿著不合身雪衣的俊秀少年不知何時入了屋中,正坐在火盆前烤火。
“你是何人?”姚允大仔細看那少年,覺得眼熟,想起今日鐵鋪裏見過,心道當時莫非是來探路的?厲聲喝道:“你是他的幫手?”
“我是少林弟子,叫明不詳。”明不詳回了姚允大一個溫和的微笑,接著道,“出門辦事,被風雪困住。”
他說的理由與尹森一模一樣。
“這裏沒你的事,出去!”姚允大喝罵道。
“來時那條山路被大雪封住了,我回不了頭,附近沒有民家,隻能暫留在此,還請收留。”明不詳說著,對眼前劍拔弩張的局麵竟似視而不見,在火爐前把雙手烤得暖烘烘的,又把臉湊了上去,用手輕輕撫摸,把臉也暖了。
此時金烏西墜,小屋內已是一片黑暗,唯有火盆的亮光映照,焰色中的明不詳更顯俊俏秀美。
尹森聽了這話倏然一驚,半信半疑道:“少瞎說!我才剛走過,那條路好好的!”
“是真的。”明不詳道,“我跟在你身後,那條路真被雪埋了,不信你去看看。”
尹森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那本是條小路,幾日大雪掩道,再加上今晚這場暴風雪,真被阻斷了也不意外。可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如果真斷了,自己報仇後要怎樣離開,這卻是個難題。
“你為什麼跟著我?”尹森問,他也想起這個人了,“我在禪風茶樓見過你!”
“的確。”明不詳看向尹森,“茶樓裏,你桌上擺了七個點心碟子,裏頭都是空的,可見待了許久。一個人來喝茶,又盯著街對麵鐵鋪老板看,太可疑。”明不詳看回炭爐,道,“我覺得好奇,就跟過來了。沒想走到一半,聽到喀啦聲響,一回頭,就見那條路給雪埋了。回不了頭,隻好一路走來。”
“你是少林弟子,學過武功吧?”姚允大道,“我認識不少師兄弟,你是哪一堂的?”
“正業堂。”明不詳想了想,又道,“或許該算是正見堂。”
“我認識覺明住持!你幫我殺了這家夥,我稟告覺明住持,記你一個大功!”姚允大忙道。
“屁!你一個廢鐵匠能認得什麼大人物?”尹森道,“我身上有五兩銀子,你幫我殺了他,全給了你!”
“銀子我比他多!你幫我殺了他,我給你十兩銀子!”
“操,你這窮酸哪來的十兩銀子?十兩狗屎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