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懿
兒時的回憶裏,常常閃爍著忽明忽暗的燈光,那是外婆擎著馬燈。煮飯的時候,燈在外婆的灶台上;吃飯的時候,燈在外婆的木桌上;睡覺前,燈就在外婆的蚊帳外。
那時鄉鎮裏還沒有通電,年幼的我尚不知電燈為何物。而夜晚,很黑很靜,隻有親人作息的聲響和遠處傳來的犬吠。
馬燈,也就是煤油燈。有玻璃的外罩,和一個齒輪樣的開關,可以調節光亮。這個在我記憶中時時閃爍的物件,這個對風向極為敏感的物件,總是忽閃忽閃的,上下跳動著。
冬天的夜晚,河西風大,外婆回家天都黑了,做好飯就端到臥房的木桌上,我和外婆在馬燈下吃飯,不論是什麼,隻要是外婆做的,我都覺得很香很合口。其實那時生活困難,肉菜皆不易得,但是外婆手巧,總會做了極好吃的豆豉、腐乳、鹹菜;最常見的是山上彝族同胞背下來售賣的洋芋,被外婆的巧手蒸煮去皮,在柴灶大鍋中壓碎,加蔥花、花椒末、鹽巴,放少許豬油,麻香滑麵,美味無比。說起都是舌底生津,樣樣我都喜歡。
我常常在馬燈閃動的燈影裏,靜靜地等待著外婆,聽她在廚房和堂屋間穿行,來來回回,直到將所有家務料理完,用大木盆打了熱水到臥房裏,叫我洗腳。然後出去將水潑在院子裏,放了木盆,再折回屋裏,上床,我小小的身子才能偎著外婆。有時候外婆給我講故事,有時候外婆教我背古詩文。也許是真的太小了,大多都已忘記了。
煤油用完的時候,也點過蠟燭,聽外婆在黑暗裏“嗤”地劃燃火柴,點上蠟燭,燭光比馬燈黯淡,更容易被風吹熄。我生病的時候,白日昏睡太多,夜裏反而輾轉難眠,外婆就拉著我的小手就著燈光做影子的遊戲,忽而小狗,忽而小兔、小雞、小鴨子,我慢慢就開心起來,不知什麼時候困倦了,又沉沉睡去。有時候是看外婆在燈下寫毛筆字,外婆讀過書,識文斷字,常常為附近人家寫信、讀信。外婆寫得一筆好小楷,我常常入神地看外婆揮毫走筆,心裏實在羨慕這一手的好字。記得我上小學、中學時家裏還收到外婆的信,總是用毛筆蘸著墨水寫的,秀麗工整,文辭典雅,可惜幾次搬家,都沒有存留下。
那時外婆還沒有落實政策,沒有工資,隻能每日割了蓑草打草鞋來賣,一雙寫字作文執教鞭的手磨出道道劃痕,我每每捧起總忍不住心酸,問她疼嗎,她總是微笑著說不疼哩。外婆寵我,每天賣完草鞋都給我一分硬幣,要我去買碗冰粉。那時的冰粉真好吃啊,甜甜的,涼涼的,入口即化,怎麼也不夠。
媽媽說我從一歲零九個月送去跟外婆,到三歲零十個月就接回攀枝花了。攀枝花給我的最初印象,是好大一片亮閃閃的燈光啊!那天我趴在爸爸的背上,迷迷糊糊地從巴關河車站走到衛校大門口,一路的燈光,全然不像河西小鎮的夜晚,尤其衛校大門內,高樓裏亮著很多燈光,一切都和我熟悉的夜晚那麼不一樣。而且那會兒家裏的白熾燈沒有燈罩,很亮,有些刺眼,但絕不會閃爍,這又使我覺得這個家與河西是截然不同的。
每年夏季,多是暑假時分,我和弟弟又隨母親來到河西,每年一次歡樂的輪回。且不說外婆的豆米炒雞樅,單是矮屋簷頂上一個個攤曬著的醬色豆豉餅,都足以讓我們涎水直流。外婆先是買了極好的黃豆米回來洗淨,煮熟,然後放在大大的甑子裏,窖在堂屋的大門後,嚴嚴實實包好,焐豆子,隔幾日掀起一點點蓋,聞聞嚐嚐,看火候到了沒有,我們幾個小孩子也學著嚐嚐,甚或在外婆不知的時候,偷偷去摳點來品味,尤其是捉迷藏時,獨自一人悄悄地摳了,兀自開心地咀嚼,那感覺好極了。待到豆子焐得差不多了(其實現在想來,那是發酵好了吧),外婆就到市場上買來極鮮嫩的羊角青椒、極香麻的大紅袍花椒,細細地剁了,加鹽、加香料粉,和著發好的豆子,捏成一個個手掌大小扁圓的餅子,放在簸箕裏,置矮屋簷頂上晾曬,幹透了就撿在紗布袋裏收著。吃時拿出用小火煎得兩麵金黃,香氣撲鼻,下飯佐菜都是極好的。做一次一般是一年的量,總要分些給姨媽和我家,還有常來往的親朋,第二年又另做新的,如此往複,使得遠離了外婆的我們也能夠常常品味家鄉的美味,仿如仍然就在外婆身邊一般。
外婆從來都是溫言細語,笑容慈祥,年幼的我從不知外婆一生曆盡坎坷,隻覺和外婆在一起安詳、溫暖。外婆常常和我念起他人對我們的種種好處,哪怕是點點滴滴,“要常記人好!”“待人要厚道!”即便我漸漸長大,每每和外婆相聚,她總要說起我幼年時在河西生活那段時日,誰誰怎樣關照愛護我;回鄉時我總不忘去看望那些老朋友、鄉親,或是買些食物、衣帽鞋襪,贈送鄉鄰;逢人有困難,總是盡己所能給予幫助。
忽有一年,河西通了電,點上了電燈,外婆兀自笑問我還記得馬燈不?馬燈再也不複出現,隻那忽明忽暗的燈光一直如外婆親切溫暖的笑容般縈繞在我心間。那日在三線建設博物館看見此物件,一時百感交集,兒時時光重現眼前,恍若一眨眼,數十年就這樣輕輕地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