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二零零四(2)(1 / 3)

另外,我還想深入地分析一下有些文學家堅信不疑的說法:民族的苦難會誕生優秀的作品,國家不幸詩歌幸。王安憶的今昔對比,和以上說法有關係。有人把沙俄時代的殘暴專製與普希金、屠格涅夫、托爾斯泰的偉大文學成就作對比,力圖得出這樣的結論:經濟的發展、生活水平的提高,對文藝創作起負麵作用,似乎匱乏甚至苦難的生活也有某種可取之處,甚至是精神發展、文化繁榮的必要條件。

我不同意這種觀點,我認為苦難與文學繁榮昌盛或衰落並沒有必然關係。我們知道,在古希臘時代和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物質繁榮和文學、文化的昌盛是同時並進的。“文革”的匱乏與苦難並沒有使中國產生不朽的文學作品。

作為王安憶的同齡人,我有與她相同的自豪。在“文革”全國武鬥期間,在下鄉勞動的艱苦日子中,我們精神上的追求不但沒有停止,反而非常強烈。我記得,當時為了借閱一本托爾斯泰的小說,可以走三四十裏的山路。為了反複閱讀一些經典著作,我把《西方名著提要》和《分析的時代》幾乎整本抄寫下來。盡管如此,我仍然相信,在“文革”中,在整個改革開放以前,和現在相比,全民族或者年輕的一代人中,文學欣賞水平和文化教養,現在比過去要高得多。說到底,促使王安憶發出感慨的強烈對比是;以前在幾乎沒有條件,甚至危險的情況下,還有極少數人頑強地追求,而現在條件大大改善了,文學名著幾乎應有盡有,伸手可及,但許許多多的人卻無所追求。但我認為,從總體上說,並不是今不如昔,條件的巨大差別無論如何不可回避和忽視。如果說,現在許多人沉溺享樂是人性和環境的自然產物,那麼有不少人能欣賞文學名著也是自然的。

如果承認,從某種角度看,在社會轉型期確實有精神文化水平低落的問題,那麼我們是不是應該主張,為了拯救某些人的審美情趣,我們需要放慢經濟建設的速度,減緩實現現代化的努力呢?我認為絕對不能得出這樣的結論。中國的社會轉型和現代化的過程,從本質上說和世界上其他國家一樣,是一個從前現代形態轉化為現代形態的過程,這個過程的根本特點,是人與人的關係從身份製變為契約製,人們有更多的自由,為自己的前途進行設計和選擇。前現代化生活和人際關係的特征是,人們受天生的、不由自己選擇的東西束縛。比如你是農民,就天生比城裏人矮一截。你沒有戶口,不能享受勞動保護和醫療衛生福利。現在的情況好多了,在我年輕的時候,城市生活必需的糧食、副食品、布料等等,都是憑票供應,根本沒有農民的份。農民想進城,沒有生產隊開證明就寸步難行:旅館不讓住,即使你有親戚朋友可以投靠,一查戶口就說你非法,馬上滾蛋。在這個方麵,一個生產隊的隊長就可以像一個小皇帝,控製了你的行動自由。在那個時代,人們還根據家庭出身分為三六九等,所謂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在入團、入黨、就業、參軍、升學各個方麵受到歧視,自己的努力不算數,也就是說,你學習再好,工作表現再好,也沒有什麼用處。如果你的班主任或上司有人情味、通情達理,你還有一點希望,如果你碰到“堅持原則”的人,那麼你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費。所以說,你的前途是由你的身份決定的,而不是由你的才能和努力決定的。在那樣的歲月,我時常聽到這樣的抱怨:“我為什麼沒有一個好爸爸?”現在,身份對人的束縛正在開始解脫,你到什麼地方都可以吃飯,隻要錢,不要糧票。如果你得罪了上級,你可以調離或跳槽,就像古人說的:“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不至於一輩子待在一個地方挨整、受氣。

當然,我們不得不承認,在身份製時代,可以產生燦爛的文化。比如古希臘是奴隸製,但有柏拉圖、亞裏士多德這樣的偉人。在中國的清代,產生了《紅樓夢》這樣的不朽著作。在身份製之下,以千百萬人的不幸,供養了少數養尊處優的人,其中極少數有教養、有天分的人創造出一些傳世之作。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承認,以契約製為特征的現代社會取代前現代的身份製社會,是不可抗拒的、巨大的曆史進步。現在在中國,有數千萬的農民利用尚不充分的自由流動機會,到城市打工謀生。也許,有人會說,目前城市裏的農民工閱讀的刊物比較低俗,沒有美學價值,他們會為大眾文化、消費文化的潮流痛心疾首。但是,我認為最根本的標準是自由,農民自由流動機會的增加,是每個關心人民群眾的人——尤其是作家——應該歡欣鼓舞的事,我們不能強迫農民束縛於土地,同樣,他們愛看什麼小說,也是他們的自由。真正的精神文化生活的繁榮,是在所有的人獲得自由選擇權,獲得基本的溫飽之後。等級製、身份製之下的精神文化活動,是不健全,不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