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飛色舞》reference_book_ids\":[6926591969212763143]}],\"216\":[{\"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216,\"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43,\"start_container_index\":216,\"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38},\"quote_content\":\"《紅樓夢》reference_book_ids\":[7255203659015785531,7267077385848097832,7233628637428190242,6890728374843477006,7257455404240604215,6838936275928484877,7012517992130939934]}]},\"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真實的塑料花
(美)劉墉
我向來不喜歡塑料花,無論它做得多真,我還是覺得假,而且因為以假亂真,愈發惹我討厭;但是自從六年前,聽陳清德說“那個故事”,我對塑料花的印象就改變了,每次看見塑料花,即使那種做得極粗拙的,也會由心底泛起一股暖流,想起逝去多年的陳清德。
雖然跟他不是深交,他又遠在馬來西亞,但是第一次在吉隆坡機場見到他,坐上他的車,就覺得跟他有默契。他跟我一樣容易“閃神”,是那種一邊開車一邊說話,一說話又忘了開車,到雙岔路口,突然大叫不好,該走左還是走右,然後幾乎撞上分隔島的人。
他說話有種特殊的語調,好像發抖又不是發抖,可能是氣不足,又急著講造成的;但細細聽,又因為他總是提著氣說話,用一種急切高亢的情緒來說,所以顯得有些激動。偏偏他說的不一定是激動的事,速度又不極快,甚至內容是娓娓道來,那急與徐、高亢與平淡之間就構成了一種特殊的味道。
也可以這麼說,陳清德是個非常感性的人,不管多小的事,在他看來都可以很有感觸。舉個例子,他會去橡膠園裏撿橡膠子,然後拿來送我,說:“你看,這多漂亮,咖啡色的種子,上麵還有銀色花紋,好像是銅鑲銀的。”這還不夠,他會連那外麵大大的果囊也撿來,一點一點剝開,露出裏麵的種子,告訴我橡膠子的結構。
他也收集相思豆,有回裝了一小袋給我,說是特大的。相思豆我見過不少,但他拿來的果然特別大,而且特別紅。我說:“好極了,我可以用它來做封麵設計,可惜不夠多,我要很大一堆才成。”
隔不久,他就托人帶了一大包相思豆給我。我嚇一跳,也感動得要命,立刻用來拍成《對錯都是為了愛》的封麵,又不知拿什麼回謝,想來想去,決定畫張畫給他。沒料到,在電話裏告訴他這個消息,他居然隔了半天,不吭氣,好像很猶豫的樣子。
“你不要?”我問。
“不是不要,是得要兩張,”他說,“因為我有一對雙胞胎的女兒,將來結婚,如果隻有一張,到底給誰?”我怔了一下,二話不說,畫了兩張寄去。
陳清德談到女兒,那語音就愈顫抖了,好像多年不見的女兒遠遠要撲進他懷裏似的。從他的言談中,我聽得出,他這麼多年的辛苦、節儉,都是為了這兩個寶貝女兒。馬來西亞不是個很富裕的國家,黑黑瘦瘦的陳清德,半生致力推廣華文教育,他身體不夠好,收入也不豐厚,卻拚全力,送兩個女兒出國念書。記得他去美國參加女兒畢業典禮回來,在電話裏對我說:“你們美國好美啊!尤其是蒲公英,滿地黃色的小花,在大大綠綠的草地上,太美了。怎麼我們馬來西亞沒有蒲公英?”“真的嗎?”我不信,“隻怕是你沒注意吧。”
又隔一陣,他果然來信說發現大馬也有了蒲公英。我說:“不是有了,是早就有。隻是以前你太忙、眼鏡度數又深,所以沒看見,到美國看女兒畢業,高興了,也有了輕鬆的心情,所以發現蒲公英。”
從蒲公英、橡膠果和相思豆可以知道,陳清德很愛植物花草,令我驚訝的是,有一回在餐廳,他居然盯著桌上插的塑膠玫瑰花,而且目不轉睛,一副十分陶醉的樣子。
“這花做得太粗了。”我說。
“是啊,一看就是假花,”他緊盯著它,“可是這假裏有真哪。”
看我不懂,他笑笑:你知道嗎,現在這裏的年輕人也過西洋情人節了。”我點點頭。
“去年情人節,有人一早就送了一大把玫瑰花來。女兒已經出門了,我看看上麵的卡片,原來是小女兒男朋友送的。於是把那束花放進她房間裏,還拿個花瓶,裝了水,插著,”他作成捧花的樣子,“可是我一麵把花放在小女兒床邊,一麵看見大女兒的床,旁邊空空的,沒有男朋友送花,覺得好可憐,想她看到妹妹有人送花,一定會很傷心。”他看著我,扮了個鬼臉,“我當時靈機一動,想到櫃子裏好像存了三枝塑膠的玫瑰花,是以前買生日蛋糕附贈的,就把花找出來,上麵積了灰,我還洗幹淨,又從小女兒男朋友送的那把花裏切下一塊玻璃紙,把花包起來。正包呢,又想到,糟了!我還有個外甥女跟我同住,她也是大小姐了,也該有人送花,如果看見我兩個女兒都有花,就她沒有,更會傷心。就再拿了一枝塑料花,包好,綁上絲帶。於是,三個女生,每個人都在床邊擺了花,我正得意,看見桌子上還有一朵沒用的塑料花,也還剩一小塊玻璃紙,那花雖然看起來最難看,好像掉了好幾片花瓣,但是何必浪費呢,我們家還有一個女人哪。”說到這兒,他又扮個鬼臉,一副老頑童的樣子,“於是我為我太太也做了這麼一枝花,偷偷放在她的梳妝台上。”
“她喜歡嗎?”我試著問,心裏好奇極了。
“她沒說,”陳清德聳聳肩攤攤手,隔了兩秒鍾又一笑,“可是情人節過了,小女兒的鮮花凋了,扔進了垃圾桶;大女兒和外甥女的塑料花也不見了,大概也扔了。可是,可是我太太的那枝,雖然不怎麼樣,她卻還留著,而且拿個小瓶插著,放在梳妝台上,一直到今天,都在那兒。”他盯著餐桌上的塑料花,用那顫顫的語調慢慢地說:“每次我看見太太坐在梳妝台前,旁邊插著那塑料花,都有一種好奇怪的感覺,心想,‘你為什麼不扔了呢?你為什麼不扔了呢?’”他突然不再說話,等了半天,深深吸口氣,“現在,我每次看見梳妝台上的花,都想哭,我發現跟她戀愛結婚幾十年,她都老了,我卻從來沒送過一朵花給她,那枝塑料花居然是我給她的第一朵花,她插在那兒,是給她自己一些安慰吧!或許……或許那雖然是朵假花,在她感覺,卻是一朵真花啊。”
講這故事不久,陳清德發現得了肝癌,又沒過多長時間,就永遠離開了。可是他說的這個故事,總浮上我的腦海,甚至每當我看見塑膠的玫瑰花時,就會想起他。我常想,愛才是花的靈魂,一朵怎麼看都假的塑料花,透過愛,就成為真花,而且永遠不凋。我也常想,或許陳夫人的梳妝台前,現在還插著那枝逝去丈夫送的無比真實的塑膠玫瑰花。
看自行車的女人
梁曉聲
想為那個看自行車的女人寫篇文字的念頭,已萌生在我心裏很久了。事實上我一直覺得還會見到她,要是那樣,就不寫她了。卻再也沒見到。北京太大,存自行車的地方太多,她也許又到別處做一個看自行車的人去了。或者,又受到了什麼欺負,憋屈無人可訴,便回家鄉去了。總之我沒再見到過她……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北京一家牙科醫院前邊的人行道上:一個胖女人企圖奪她裝錢的書包,書包的帶子已從她肩頭滑落,搭垂在她手臂上。她雙手將書包緊緊摟於胸部,以帶著哭腔的聲音叫嚷:“你不能這樣啊,你不能這樣啊,我每天掙點兒錢多不容易呀!”
那綠色的帆布書包,看上去是新的。我想,她大約是為了她在北京找到的這一份看自行車的工作才買的。從前的年代,小學生們都背那樣的書包上學。現在,城市裏的小學生早已不背那樣的書包了,偶爾可見擺地攤的街頭小販還賣那樣的書包,一種賴在大城市消費鏈上的便宜貨。看自行車的女人四十餘歲,身材瘦小,臉色灰黃。她穿著一套舊迷彩服,居然還戴著一頂也是迷彩的單帽,而足下是一雙有扣襻兒的舊布鞋,沒穿襪子,腳麵曬得很黑。那一套迷彩服,連那一頂帽子,當然都非正規軍裝。地攤上也有賣的,十元錢可以都買下來。總之,她那麼一種穿戴,模樣看去不倫不類,怪怪的。單帽的帽舌卡得太低,壓住了她的眉。帽舌下,那看自行車的女人的兩隻眼睛,呈現著莫大而又無助的驚恐。
我從圍觀者們的議論中聽明白了兩個女人糾纏不休的原因:那人高馬大的胖女人存上自行車離開時,忘了拿放在自行車筐裏的手拎袋,匆匆從醫院裏跑回來找,卻不見了,丟了。她認為看自行車的外地女人應該負責任。並且,懷疑是被看自行車的外地女人藏匿了起來。
“我包裏有三百元錢,還有手機,你‘丫挺’的敢說你沒看見!難道我訛你不成?”
胖女人理直氣壯。
看自行車的女人可憐巴巴地說:“我確實就沒看見嘛!我看的是自行車,你丟了包兒也不能全怪我……你還興許丟別處了呢……”
“你再這麼說我抽你!”——胖女人一用力,終於將看自行車的女人那書包奪了去,接著將一隻手伸入包裏去掏,卻隻不過掏出了一把零錢。五六十輛自行車而已,一輛收費兩毛錢,那書包裏錢再怎麼多,也多不過十幾元啊。
當的一聲,一隻小搪瓷碗拋在看自行車的女人腳旁,搶奪者騎上自己的自行車,帶著裝有十幾元零錢的別人的書包,揚長而去。我想,那與其說是經濟的補償,毋寧說更是圖一種心理平衡的行為。我居京二十餘年,第一次聽一個北京的中年婦女說出“丫挺”二字。我至今對那二字的意思也不甚了了,但一直覺得,無論男女,無論年齡,口中一出此二字,其形其狀,頓近痞邪。
看自行車的女人,追了幾步,回頭看看一排自行車,情知不能去追,也情知是追不上的,慢慢走回原地,撿起自己的小搪瓷碗,瞧著發愣。忽然,頭往身旁的大樹上一抵,嗚嗚哭了。帽舌壓折在她的額和樹幹之間……
我第二次見到她,是在北京的一家書店門外。那家書店前一天在晚報上登了消息,說第二天有一批處理價的書賣。我的手,和一隻女人的黑黑瘦瘦的手,不期然地伸向了同一本書——一本《英漢對照詞典》。我一抬頭,認出了正是那個看自行車的女人,不由得將伸出的手縮了回來。我家小阿姨蓮花囑我替她捎買一本那樣的書,不知那看自行車的女人替什麼人買?看自行車的女人那天沒再穿那套使她的樣子不倫不類的迷彩服,也沒戴迷彩單帽,而穿了一身洗得幹幹淨淨的藍布衫褲。我的手剛一縮回,她立即將那一本詞典拿在手中,急問賣書人多少錢,人家說二十元,她又問十五元行不行,人家說一本新的要賣四十元呢,問她買不買,不買幹脆放下,別人還買呢!看自行車的女人就將一種特別無奈的目光望向了我,她的手卻仍不放那詞典,我默默轉身走了。
我聽到她在背後央求地說:“賣給我吧,賣給我吧,我真的就剩十五元錢了!你看,十五元六角,兜裏再一分錢也沒有了!我不騙你,你看,我還從你們這兒買了另外幾本書!”
又聽賣書的人說:“行行行,十五塊六拿去吧!”
後來,那女人又在一家商場門前看自行車了。一次,我去那家商場買蒸鍋,沒有大小合適的,帶著的一百元錢也就沒破開。取自行車時,我沒想到看自行車的人竟會是她,歉意地說:“忘帶存車的零錢了,一百元你能找得開嗎?”我那麼說時表情挺不自然,以為她會朝不好的方麵猜疑我。因為一個人從商場出來,居然說自己兜裏連幾角零錢都沒有,不大可信的。她望著我怔了怔,似乎要回憶起在哪兒見過我,又似乎僅僅是由於我的話而發怔。也不知她是否回憶起了什麼,總之她一笑,很不好意思地說:“那就不用給錢了,走吧走吧!”她當時那笑,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們許多人,不是已被猜度慣了嗎?偶爾有一次竟不被明明有理由猜度我們的人所猜度,於是我們自己反倒覺得是很稀奇之事了。每每的,竟至於感激起來。我當時的心情就是那樣。應該不好意思的是我,她倒那麼不好意思。僅憑此點,以我的經驗判斷,在牙科醫院前的人行道上發生的那件事中,這外地的看自行車的女人,她是毫無疑問地受欺負了。世上有多少事的真相,在眾目睽睽的情況之下被掩蓋甚至被顛倒了啊!這麼一想,我不禁替她不平……
後來我從那家商場買到了我要買的那種大小的蒸鍋,付存車費時我說:“上次欠你兩毛錢,這次付給你。”我之所以如此主動,並非想要證明自己是一個多麼誠信的人。我當時絲毫也沒有這樣的意識。倒是相反,認為她肯定記著我欠她兩毛錢存車費的事,若由她提醒我,我會尷尬的。不料她又像上次那樣怔了一怔。分明地,她既不記得我曾欠她兩毛錢存車費的事,也不記得我和她曾要買下同一本詞典的事。也是,每天這地方有一二百人存自行車取自行車,她怎麼會偏偏記得我呢?對於那個外地的看自行車的女人,這顯然是一份比牙科醫院門前收入多的工作,我看出她臉上有種心滿意足的表情。那套迷彩服和那頂迷彩單帽,仿佛是她看自行車時的工作裝,照例穿戴著。依然赤腳穿著那雙舊布鞋,依然用一隻綠色的帆布小書包裝存車費。
“不用啊,不用啊。”她又不好意思起來,硬塞還給了我兩毛錢。我覺得,她特別希望給在這裏存自行車的人一種良好的印象。我將裝蒸鍋的紙箱夾在車後座上,忍不住問了她一句:“你哪兒人?”
“河南。”她的臉,竟微微紅了一下。我於是想到了那是為什麼,便說:“我家小阿姨也是河南人。”
她默默地,有些不知說什麼好地笑著。
“來北京多久了?”
“還不到半年。”
“家鄉的日子怎麼樣呢?”
“不容易過啊……再加上我兒子又上了大學……”
她將“大學”兩個字說出特別強調的意味,頓時一臉自豪。
“唔?在一所什麼大學?”
她說出了一座我陌生的河南城市的名字。我知道近年某些省份的地區級城市的師範類或專科學院,也有改掛大學校牌的,就沒再問什麼。
我推自行車下人行道時,覺得後輪很輕。回頭一看,見她的一隻手替我提著後輪呢。騎上自行車剛蹬了幾下,紙箱掉了。那看自行車的女人跑過來,從書包裏掏出一截塑料繩……
北京下第一場雪後的一天晚上,北影一位退了休的老同誌給我打電話,讓我替他寫一封表揚信寄給報社。他要表揚的,就是那個河南的看自行車的女人。他說他到那家商場去取照片,遇到熟人聊了一會,竟沒騎自行車走回了家,拎兜也忘在自行車筐裏了……
“拎兜裏有幾百元錢,錢倒不是我太在乎的。我一共洗了三百多張老照片啊!幹了一輩子攝影,那些老照片可都是我的寶呀!吃完晚飯天黑了我才想起來,急急忙忙打的去存車那地方,你猜怎麼著?就剩我那一輛自行車了!人家看自行車那女人,冷得受不了,站在商店門裏,隔著門玻璃,還在看著我那輛舊自行車!而且,替我將拎兜保管在她的書包裏。人心不可以沒有了感動呀是不是?人對人也不可以不知感激呀是不是?”
北影退了休的攝影師在電話裏懇言切切。
我滿口應承照辦照辦。然而過後事一多,所諾之事竟徹底忘了。
不久前我又去那家商場買東西,見看自行車的人已經換了,是一個外地的男人了。
我問原先那個看自行車的女人哪去了。
他說走了。我問為什麼她走了。他說:“還能為什麼呢?那就是她不稱職唄!我們外地人在北京幹這一份工作,那也是要憑競爭能力的!”
她怎麼會不稱職呢?看自行車又不是看珠寶店或槍械庫!
我心愴然,替那看自行車的女人。並且,也有幾分替她那在一所默默無聞的大學裏讀書的兒子……
我想問她到哪裏去了,張張嘴,卻什麼也沒有再問。
我不知她從農村來到城市,除了看自行車,還能幹什麼?如果她在北京的別處,或別的城市裏做一個看自行車的人,我祈祝她永遠也不會再碰到什麼欺負她的人,比如那個搶奪了她書包的胖女人。
陽光底下,農村人、城市人,應該是平等的。弱者有時對這平等反倒顯得誠惶誠恐似的,不是他們不配,而是因為這起碼的平等往往太少,太少……
第六朵水晶蓮
小羽
我的妻子很美麗,且以能幹賢惠著稱。然而遺憾的是我不僅不是她的初戀情人,而且也不是她最愛的那一個人。
當年在南京讀大學的時候,她曾經有過一段很癡情的初戀,她那個初戀情人是我的好友濤。濤是係裏一個俊朗的男生,在大家眼裏,他和她才是公認的郎才女貌的一對。可是相戀的第二年,濤被父母送到德國,因為那邊不但有他的前程,還有個世交家的女孩在等他。
大概那場戀情銘心刻骨,所以和濤的分手曾讓她痛苦了很長時間。作為一個最有資格的見證者,我目睹了她全部的柔腸寸斷。起初我隻是出於憐惜,想陪她度過生命裏一段艱難的日子。而後自己卻不知不覺地陷進去,深深愛上了那個始終沒有擺脫舊愛的她。
因為知曉前情,所以從愛她的第一天就暗懷心事,交織著對她的寬容和忐忑,希望用等待的時間去換取感情的空間。一直猶豫到畢業,我已拿到返回北京老家的車票,才跑去跟她表白:“這個世界上除了濤,還有我也一樣愛著你。如果你肯,我願意留下來陪你一生。”
她看著我,不語,慢慢地,眼中淚光盈盈。我也不多話,當著她的麵,很幹脆地撕掉了車票。
之後不久,我向她求婚。好像是作為回報似的,她當著我的麵,將從前關於濤的很多東西都逐一毀去,我想攔都攔不及。然後,她平靜地說:“我真心真意想和你重新開始。”
她的態度沒有絲毫敷衍,我也沒有更多話,默默去替她清掃滿地的雜碎,但是我心中並沒有想象裏的那種完美圓滿的幸福感。因為自己心裏很清楚,這一地的碎片並不是全部,她還保留著一樣濤的禮物。
那是一朵小小的紫色水晶蓮花,是濤送她的第一件禮物,我甚至還記得它不菲的價格。可她卻天真地以為不跟我說,我就永遠都不會知道。
我並不說破,不是不想,而是依舊懷著一種期待和擔憂在等。想給她時間,也給自己時間。可在等什麼呢?似乎自己並不清楚。
結婚四年,我們的日子過得平淡愜意,前後搬過三回家,從南京城的下關到營苑再到玄武湖邊的小區。三搬當一燒,有意無意地扔掉很多東西。可那朵水晶蓮,始終被她用一塊絲絨包裹著,從舊房搬入新居。每一次安頓下來,她都會小心翼翼將它放在衣櫃底層的角落。
說實話,我不是一個愛計較的小氣男人,何況往開處想,自己本來就是感情的後來者。但她對那朵水晶蓮花的癡愛,卻叫我無法釋然。
家裏的衣服隨季節變換,而每次走近衣櫃,我都會情不自禁地用眼睛朝底層的那個抽屜瞟,不過絕對不去碰它,因為既怕觸及她的心思,也怕觸及自己的心思。
她去放衣服,有時也會莫名地愣怔起來。我從旁察言觀色,自然看見她的恍惚神思。盡管那隻是很短的時間,卻真實地提醒我,藏在衣櫃裏的那朵水晶蓮花,實際上已經成為婚姻裏一個潛在的扣,結得不知該如何去解。
夏天的時候我買了車,是新款的雪鐵龍,非常有金屬感的銀灰外觀。恰好她也有一個月的休假,我們便開始商議開私家車出去旅行。
記得是她興致勃勃到公司請假那天,久違的濤卻意外地將電話打到家裏,跟我說:“我現在回來探親,想見一見你……你們。”
不知為什麼,我居然沒有半點猶豫地答應了,迅速得連自己都奇怪。後來掂量,大概因為一聽出濤的聲音,始終為那朵水晶蓮懸起的心,反倒沉了下來,忽然覺得自己原來從開頭就在等著這樣一天的來臨。
晚上她回來,我把消息透給她,當時刻意用一種含混的口氣說:“濤打算明天來看我們。”在我們認識的熟人裏,至少有三個叫濤的人,可她的眼睛一下就瞪圓了,直直地站在我麵前,神思卻遊得很遠,看得出她立刻就意會到我說的是哪個濤。
也就是這種眼神,讓我的心裏有些酸澀,黯然地抱怨著想:過了這麼久,也為你付出這麼多,而你還是沒有忘記啊。
半夜裏,她搖醒我,其實我壓根兒也沒有睡著。在黑暗裏,她說:“明天我去公司辦理休假期間的一些事情,你一個人接待濤好了。”
我沉默著,知道她是替我著想,怕我在意她和濤的過去。但是我伸手撫在她的手上,能感覺到她手心的涼。記得那年,濤委托我去跟她說分手的時候,她的手也這樣冰涼過,是一種很淒涼的感覺。
那一刻,我幾乎就要順水推舟地答應她,可下意識裏那朵水晶蓮花在腦海裏晃了晃。睡在自己身邊的是個念舊的女人,更何況是一段付出過很多的舊情,絕不是不見麵就可以了斷的。於是,我用力握了一下她冰涼的手,輕輕地說:“過了這麼久,不要再想著去躲。”表麵上話是說給她聽,實際也是說給自己。因為我很明白,在她心裏,對濤依舊是愛恨交加。不然,她如何會一直保存著那朵水晶蓮花?
第二天,濤果然登門。人到而立之年,他還是風度翩翩的樣子,並且德國生活越發培養出他優雅的氣質和做派,我不得不暗自承認濤有絕對的吸引力。話聊過大半,我借口做飯去到廚房,刻意給濤和她留下空間。結婚以來,做飯已修煉成為我最拿手的強項,偏偏那頓飯,卻做得從頭到尾地心不在焉。
好在濤並非一個吃飯很講究的人,加上心情良好,所以吃得樂陶陶,甚至留下了自己住梅花山飯店的房間電話,執意兩天後回請我們夫妻。
送走濤,她半開玩笑地指出我廚藝的失手,然後挽住我,撒嬌說:“我們提前到明天出去旅行,好不好?”我搖了搖頭。立刻,她有些不悅,道:“其實我們不必為一個外人打亂全盤計劃。”她把“外人”兩個字說得很強調,我會意她的用心,但是傻子也看得出,她自己的心已經亂了。
過了兩天,濤在飯店設宴回請,點的菜肴都是她喜愛的,甚至不時就著菜肴說起曾經的往事。看得出濤也懷舊,不然不會記憶如此深刻。
告辭的時候,濤非常殷勤地送她一樣禮物,是一根細細的白金項鏈,上麵綴著五朵小小的紫色水晶蓮花,真正的天然紫水晶質地,價格昂貴,工藝精湛。加上她珍藏的那一朵,正好是他們分開的年限。
我站在她身後,和濤的目光有一個短暫的接觸,頓時明白了濤的全部用意。這些水晶蓮花,串成一個暗示,更是濤這次回來的目的——不妨設身處地來想,濤當初選擇離開,應該有很多迫不得已的苦衷;如今一切穩定下來,再回頭找尋,即便有些不擇手段,也沒有錯到哪裏去。
又是半夜,她輕輕下床,獨自去貯藏間,從衣櫃底層翻出那一朵水晶蓮花,就著微弱的燈光,和另外的五朵相比。其實我也沒有睡,悄悄尾隨在她後邊,清楚地目睹過這一切,然後黯然退了回去。
翌日,她告訴我:“昨天晚上你去賓館停車場的時候,濤約我一個人今天下午去喝茶。”我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裏是一片茫然。本來是她的事情,卻似乎在等我的決定。以我對她的了解,知道這個時候隻要我稍微表示一下反對,她就絕不會去。
可是,我微笑著朝她點了點頭,然後看看手表,努力用平靜的語氣對她說:“你應該戴上他送的項鏈去見他。我還認識一個做工藝的朋友,也許能把你珍藏的那朵水晶蓮花也鑲上。”
她一下就愣怔了,眼睛又一次瞪得大大的,這是一種複雜的神情。沉默了幾秒鍾,她輕聲問:“你知道全部原因,對不對?”我笑著,歎了口氣說:“你不想想我曾經和濤的交情,那朵水晶蓮花,是當年我陪他去新街口的金飾店裏千挑萬選出來的——因為你的姓名裏有個蓮字,而且你生日的幸運色是紫色。”
她的臉因為震驚和微怒而漲紅:“知道原因你居然還同意我去?”我說:“有些事情不是可以用回避來解決的,所以濤選擇送你項鏈,希望能找回當初舍棄的那朵水晶蓮花。”她反問:“可是你選擇什麼?選擇視而不見?或者你從來就沒有在乎過我?”
我聽了,澀澀地笑道:“正因為我非常在乎你,所以才把選擇的自由給你。我寧願失去你,也不希望看到一朵水晶蓮花孤單地藏在衣櫃角落,成為今生未盡前緣的遺憾。”
她凝視我,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但目光裏充滿著感動。良久,她轉身去貯藏室,拿來那第六朵水晶蓮花,和濤送的項鏈放在一起,提出要去那個朋友的工藝間。
我有些受傷的感覺,但忍著不動聲色。可就在她伸手去拿項鏈的時候,她卻貼著耳朵跟我說:“今天真高興,結婚這麼久,我終於知道自己擁有一個品格高貴、心胸豁達的丈夫。”
迅速扭過臉,我看著她。她雙眼裏流露出的不僅是纏綿,竟然還有尊敬和崇拜,那是一個真正放得下過去、對婚姻充滿信任和驕傲的女人的眼神——在衣櫃裏藏了那麼久的一個心結,原來是可以這麼簡單就解開的啊!
我沒有說話,將那第六朵水晶蓮放在妻子手心裏,對她說:“即使一切真的過去,它仍然可以和另外五朵鑲在一起,作為一段美好記憶的珍藏!”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臉上,她走過來,深情款款地挽住我,笑得明媚、燦爛。
考場戀人
南雪
一
第三次坐在英語四級考場。這個考場,屬於補考區,我是唯一的女生。試卷還未發下來,百無聊賴,我開始玩橡皮。橡皮的正反兩麵密密麻麻寫著:“可可必勝。”就這樣自我安慰。
前排,是同班的阿城,不時轉過頭看我,順帶招呼:“不要緊張!”其實他比我緊張。乍暖還寒的天氣,他卻如臨酷暑,夾克都已汗濕,牢牢貼在背上。忙低下頭,不敢看他,看他一秒,會緊張十分。
自小,我語言能力低。兩歲會喊爸爸、媽媽;七歲是半個磕巴。所幸世上有愛迪生、愛因斯坦曾受盡屈辱卻成就非凡的例子。何況我姓艾,名可可,所以並不自卑,笑言:“愛”家人都這樣!
摸爬滾打進了大學,念電子工程,從此遠離語文,沒想到他山更有攔路虎:英語四級,考不過不發學位證。從此夜不能寐,食不甘味,聽說係裏已有同學GRE2400分,我卻三入考場仍不得解脫。
不用問,這個阿城和我一樣。
考試結束,收拾文具匆匆逃離現場,阿城追過來,口中喊:“可可,你這次考得怎樣?”
恨不得拾起磚頭砸他。什麼“這次”考得怎樣?擺明了告訴別人我已N次補考。四周目光聚光燈般刷刷射過來,惱羞成怒,我狠狠地回敬:“你這次又考得怎樣?”
他已跑到我身邊,抓耳撓腮:“隻要你考得好,我無所謂。”
天!我懷疑他不僅語言能力低,智力也有問題。好像他不是來補考,而是監考老師似的。
急急走回宿舍,把他甩在後麵,任他狂呼亂喊。
二
第二天,早早起床,我拿著四級單詞口袋書到小樹林溫習。這次考試,多半又是一次演習。革命尚未成功,同仁尚需努力;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樣刻苦,還有一個原因:同班的誌高也在小樹林溫習功課。隻是,他早已拿下六級筆試,現在為六級口語努力。哪裏像阿城那個大頭,笨兮兮,傻嗬嗬,和我一樣語言能力極低也敢來追我。莫非自以為氣味相投,誌同道合?
我曾譏笑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要他知難而退。他笑笑,居然說:“吃著天鵝肉的蛤蟆,就是成功的蛤蟆。”我幾乎厥倒,可見他胸無大誌。
丁香叢中,誌高白衣白褲,微風過處衣袂翩翩。誌高是標準倫敦腔,深沉厚重,絲毫不沾美語口音的輕浮圓滑。看得癡呆,誌高是我的偶像,他的一切我都喜歡。
每天一起學英語,他蒸蒸日上,我每況愈下。四級第一次50分,第二次48分,第三次——唉!不說也罷。這一切,不是和誌高沒有關係的。他害我走神,害我魂牽夢縈,看倒單詞。長此以往,想過四級也難。
誌高轉頭對我微笑,誰說隻有女子笑比花嬌。
丁香在他四周怒放,紫色的花束,每朵隻有四瓣。傳說,單戀的人找到五瓣丁香,幸福就會降臨,原本毫無察覺的愛人會感覺自己狂熱的心。莫非,五瓣丁香已為我盛放?
正傻笑間,眼前出現一片陰影,我驚得叫出聲來,凝神細看是阿城。他咋咋呼呼,手裏揮著新買的複讀機:“來,來,來。借助高科技的力量,下次四級必過無疑。”
我揮手甩開阿城,抬眼卻看見誌高看著我,立時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他已越來越注意我,美好的一天就這樣被阿城破壞,他必定故意。
三
決定和阿城好好談談,地點約在教學樓寬敞的大廳。那裏人來人往,就算誌高看見,也不會誤會。
大廳裏熙熙攘攘,獨獨不見阿城。正自得意,他卻從側門閃進來,白色襯衣,深藍西裝,脖子上係著紫紅暗格領帶,隻差一枝玫瑰。噯,這癡男!
向後急退兩步,準備好的說詞飛到九霄雲外,舌頭不會打彎,開口竟是:“阿城,你不要纏著我,我並不喜歡你。”
“你喜歡何誌高?”他臉色驟變,反應仍是敏捷。
“對,”我拚命點頭,“你這樣纏住我,他會誤會我倆戀愛。”這樣開章明義也好,讓他徹底死心。
阿城看著我,沒有說話。原以為他會像言情片裏被甩的男主角,拽住我獅般咆哮:“為什麼?”並將我骨架搖散。
他隻是無奈地笑,從口袋裏掏出一本四級聽力參考書。“送給你的,不喜歡我,至少收下這本書。”
再也不能拒絕,伸手接過書。看著他走出大廳,孤單的背影,我竟微微有些心酸。
不去管他吧!樂天男生的悲傷,能持續多久呢?
四
青春嬌俏的女子,盡管英語差些,怎會有過不去的坎?何況帥哥也不難吊,隻需在他早讀時準備好可口的甜粥。抓住男人的胃就是抓住男人的心,我不是一級廚師,食堂裏卻擠滿一級廚師。
愛是靈魂的組成部分。
——(法)雨果
如此堅持一個月,直到他問:“可願做我的女朋友?”
“願意,願意。”眼淚淌下來。這個男生,為他熬夜早起,費盡心機,終於得償所願。
給他送飯,一起背單詞,上自習。誌高是極刻苦的人,一旦鑽進書本裏,絕不願出來。他並不特別關心我,但我已心滿意足。
小樹林丁香已謝,但我的五瓣丁香為誌高灼灼盛放。
又是一個月,英語四級成績公布:我56分。
在小樹林裏對著誌高哭泣。雖然結果早能預知,但親耳聽見大廈坍塌,仍是傷心。
誌高牽著我的手:“從頭開始!”
“以後我每天做一套模擬題,你給我講解,好不好?”我提出要求。
“一切依靠自己。六級口語考試就要開始,我並沒有太大把握。”
“一天隻一套,你幫幫我。就是因為你,我才過不了四級的。”我撒嬌。
“你可以報四級補習班。”他仍然拒絕。
初秋,微風吹過,我乍感寒意。誌高,至少應該安慰我,哪怕假意應承。我知道學習是自己的事,不會真的依靠他,但他竟——
想起阿城,不知他四級是否通過?會不會與我共勉?
五
回到宿舍,聽見室友議論:“可可和阿城又沒有過,真可憐!”
另一個室友接腔,“可可可憐,阿城才不可憐,他GRE考了2400分,足夠出國。”
“真的,你怎麼知道?”
“GRE成績寄到輔導員辦公室,輔導員叫他去取,被我親眼看見。”
“那阿城四級……?”
“還不是為可可。全班就可可四級沒過,阿城說會一直陪她。”
我呆在門口:原來係裏流傳GRE2400分的人就是阿城,而他,一直在陪我過四級!
到教室呆坐,從抽屜裏隨意抽出一本書,卻是拒絕阿城那晚他送的《四級英語聽力模擬測試》。仿佛握住烙鐵,急急扔在桌上,又怕摔壞了,拾起來,在手裏輕輕撫弄。
傳說找到五瓣丁香的人會得到幸福。現在,丁香已謝,到哪裏找五瓣丁香?阿城的五瓣丁香,是否依然為我開放?
六
花開花謝間,我掉進自己的陷阱,愛上誌高,摔得生痛。
然而阿城,陪我三進考場的阿城,滿嘴胡言卻一直關心支持我的阿城,不介意我語言能力低的阿城,把癩蛤蟆當天鵝的阿城——
已經失去了,追悔無用。除了收拾心情,發奮圖強,備戰四級,我又能做什麼呢?
一天,兩天,一周,兩周……沒有再到小樹林,誌高已是過去完成時。
清晨,在教室看英語,一片陰影壓過來,多麼像阿城,神出鬼沒,讓人捉摸不透。
抬頭,不是幻覺,麵前站著活生生的他。
“你的GR——”聲音噎在喉裏,我無法繼續。
他沉默著。然後,聲音低沉堅定:“可可,我隻想知道,沒過四級和拒絕我哪個更讓你傷心?”
我看著他,淚從眼眶裏溢出來,滴在他送的四級參考書上。他笑了,仍是那個嬉皮笑臉的阿城。“看來,明年,我們又要一起過四級了。”
眼淚沒有擦幹,我笑了,笑出繽紛的淚。明年,丁香花又開了吧!原來,真正的愛情像丁香,春風過處,一切失而複得。
高原的茶花
滕利娜
在祖國邊陲的昆侖山巔,常年積雪不化,積百年千年之雪。幾乎半個世紀以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上萬名官兵像鉚釘一樣駐紮在高原的永凍層上。他們都知道同一個故事,關於高原的茶花的故事。
那一年茶花四歲,第一次和媽媽出門走的就是遠路,在辭舊迎新的時節。
被冰雪覆蓋的高原依然以它千百年的沉靜和冷寂來對待人類任何一個火紅的節日。
高原恢宏的美麗是殘酷的。
長長的青藏公路上,車越來越少,偶爾有一輛,也是從雪線回格爾木過年的。
從山東來的賀嫂帶著四歲的茶花站在路口,焦急地盼望著能有一輛開往昆侖山深處不凍泉兵站的車,她要去那兒尋夫。此時此刻她隻有一個願望:無論如何仨人要一起過年,那叫團圓。這也是老賀每封信裏一定要說的話。賀嫂早已忘記兵站有條不讓大人帶小孩上雪線的規定,另外她怎麼也不相信高原的空氣真的就是什麼“冷麵殺手”。大家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嗎?
賀嫂抱著小茶花,手腳都凍得麻木了。好不容易才攔住一輛進山的便車,但司機很不情願捎這個腳。
“別人都下山,你偏上山,還帶著個娃娃!”
“我從山東老家來探望丈夫,約好在格爾木過節,誰知他臨時有任務下不來,我這才往山裏趕。”
“你這是千裏尋夫啊,丈夫在哪兒工作?”
“他在不凍泉兵站當兵。”
“那上車吧。”
司機再沒有說什麼,他啟動馬達,開車。
賀嫂抱著小茶花坐在駕駛室裏。小茶花輕輕地從幹澀的嘴裏擠出幾個字:“爸——爸——”
“她病啦?”司機問。
“我們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又坐了兩天兩夜的汽車,可能太累,孩子受不住。”賀嫂說著緊摟了一下小茶花,小茶花的額上很燙。
看著昏昏沉沉的小茶花,司機知道是讓討厭的高原反應症給纏上了,他加快了速度,想盡快把賀嫂送到丈夫所在的兵站。
汽車在盤山道上行駛,雪依然下著,兩道剛剛出現的車轍,很快就被悄然無聲的落雪蓋住。
小茶花在賀嫂的懷裏半醒半睡,不停地喊著:“爸——爸——”賀嫂一會兒抬頭看前麵的路,一會兒低頭看女兒,兩行熱淚悄然而下……
自從上次老賀回家探親,一別就是五年,女兒都四歲了,還沒有見過爸爸,隻知道爸爸在很高很高的地方當兵,而賀嫂想到這些,終於未能抵擋得住揪心的企盼,帶著孩子奔昆侖山的不凍泉兵站來了。
老賀自從沂蒙山到昆侖山來當兵,一幹就是十多年。這些年,他在天寒地凍的不凍泉兵站操持著家什,他是那兒的上尉指導員。他的所有柔情就是在寫給賀嫂的信中的那句話:無論如何,年要仨人一起過。
看來這次能如願,賀嫂想。
小茶花突然從媽媽的懷裏掙脫開。“爸爸呢?”她問媽媽。賀嫂說:“乖乖,很快就要見到爸爸啦。”小茶花搖了搖頭,又倒在媽媽懷裏睡了。她很累、很渴,想睡覺,但又不甘心睡去,因為她還沒有見過爸爸。
爸爸呢?為什麼這麼難見?
小茶花的小嘴幹幹的,上下嘴唇爆起了皮,呼吸也越來越急促。
賀嫂又慌又急又沒主意,才想起了竟沒給孩子帶水和藥。
司機停下車,把自己水壺裏僅有的一點水滴進了小茶花的嘴裏。
賀嫂以為頭痛腦熱是累的是乏的,抗一抗就會過去,在老家都這樣,誰知道,嗨!
然而,此刻一切抱怨也許都是愚蠢的。
司機加大油門趕路,車向那個不凍泉兵站飛馳。
賀嫂緊緊地摟著小茶花。昆侖山的落雪依然無聲。
車,終於到達了不凍泉兵站,然而小茶花已經停止了呼吸,賀嫂抱著的是女兒微溫的屍體。悲劇發生在路上。
整個兵站的人都被驚呆了,大家圍著這輛汽車,脫帽默默地肅立著。賀嫂仍然抱著小茶花坐在駕駛室裏。
此時的老賀正在百裏以外的哨卡執行任務,妻子到站和發生的悲劇他自然一概不知。
天黑後,戰士們實在不忍心再這樣讓賀嫂抱著小茶花坐在駕駛室裏,便勸她進站歇歇。她倒也不固執,下了車就往站裏去。依舊抱著女兒,不說一句話。
不凍泉兵站的元旦之夜,仿佛被推到了一個寂冷、死亡的角落,沒有笑聲,沒有歌聲,甚至沒有燈光。還是警衛班班長對賀嫂說:“嫂,你太累了,讓我抱抱咱們的小茶花吧!”說完,他接過小茶花。
看到班長這麼做,所有的戰士都跑過來排成隊等候抱小茶花。就這樣,你抱半小時,他抱十幾分鍾,一直到天亮,又到天黑。
整整兩天兩夜,小茶花的小身體在不凍泉兵站指戰員的手裏傳遞著。直到老賀執勤回來,站上才爆發出雷吼一樣的哭聲。
昆侖山跟著士兵一起慟哭。
這一夜,不凍泉兵站的指戰員們唱著《十五的月亮》,一遍又一遍……
昆侖山的落雪依然無聲。
偶然和必然
餘小惠
如果說,在我人生三十幾年的生活道路中有哪一個選擇使我終身受益的話,那麼,這個選擇是十三年前的那一次:我選擇了他做我的丈夫。可十三年前,我的同學和老師都為我的選擇吃了一驚。關心我的同學說:“你難道準備和一個隨時有殘廢危險的人過一輩子?”
偶然——在人生中有時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要不是聽了李厚基先生那一堂十分精彩的《紅樓夢》課,我就不會死乞白賴地從外語係轉到中文係,也就不會遇見他。
1975年,那時,下午的課常常被政治學習占領。一次,下午課是討論“怎樣看待張鐵生的入學考試和右傾翻案風”。各組代表依次發言,大講“工農兵學員上、管、改大學的偉大意義”、“張鐵生的造反精神……”我心不在焉地聽著,突然聽見個不入調的聲音:“憑勞動態度錄取大學生,考‘0’分上大學,當英雄,這是對知識的極不尊重,是對教育的嘲弄。我擔心,這樣下去,我國將一代不如一代,將來,會出現一批文盲。”此話一出,滿堂皆驚,有的同學情不自禁地轉臉看看在場的工宣隊和係總支書記。有個同學立即站起身,措詞激烈地列舉大量事實,批判他,一頂頂帽子壓過去。可他不動聲色地聽著,慢慢站起身,微笑著說:“你說的那些事實我不清楚,請原諒我的孤陋寡聞。我隻知道,我妹妹的高中二年級課本裏剛剛講完二元一次方程……”
我們班的全部知青都是“文革”前的高中學生,自然都知道二元一次方程不過是初一的課程,班裏一時間十分安靜。
我第一次注意地看了看這個男生:穿一套洗白了的舊軍裝,剃一平頭,虎頭虎腦的,個子挺高。我仿佛以前從沒見過他。同座告訴我,他叫孫力,父親得了癌症,他老逃學去陪父親,是個孝子。我不禁暗自為這個孝子捏了把汗。
過後,工宣隊派人調查他的表現,我不知道為什麼替他說了那麼多好話。他碰上了好人,當時的係總支書記,竟沒讓他倒黴。
後來,關於孫力的一些傳聞從喜歡在一塊兒大侃神聊的知青堆中傳來。什麼帶著一幫一中的兵團知青從蒙古包裏“搶”走正在挨丈夫毒打流血隻剩下一口氣的“傻”紮根派北京女知青,並把她轉移回京啦;什麼萬人大會上和團長辯論讓凶神惡煞的團長啞口無言啦;什麼騎馬帶著一幫兵團哥兒們到各個連隊去給受氣的知青“出氣”啦……孫力在這些傳聞中簡直像個威風凜凜的“山寨大王”,講義氣,膽子大,可是老有那麼點兒“野”勁兒,也有那麼點神秘色彩。
畢業了,我們各奔東西。班上的尖子生,學生幹部都分到機關、高等院校,他自然後分,分到家門口的一所中學去教書。
剛剛分配工作,同學們還十分熱衷於串門,你來我往十分頻繁。我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居然成了一部分女生的議論中心。我老是在同學中得到他的消息。他父親去世了,幾乎半班的同學都去看望他,可是我沒去。矜持和驕傲阻止了我,潛在的因素是什麼?怪他沒來看我,還是……我沒有想過。
有同學告訴我,某日他要來看我。
那天,陽光明媚,我洗了衣服,收拾好房間,不知為什麼心情總有點緊張,一次次地去窗口看。終於,他來了,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我無名火從心裏湧起,理也不理他,給其他的人都削了水果,唯獨不給他。他紅了臉,尷尬地站起身,告辭了。一陣失落感擒住了我。兩個多月來難得見的一麵,隻有二分鍾。
後來,我才知道,他為了見我這一麵,煞費苦心。先是和我要好的一個“女生”透點氣,好讓這個快嘴的女生捎信給我。又去找幾個男生說去看某某人,一家家地看,一直看到離我家最近的一個同學家,才仿佛是剛想到似的提議“都走到這兒了,咱們順便去看看……”如此“順便”地看了我兩分鍾,為什麼?
驕傲和自尊,同樣阻止了他。多麼愚笨的兩個戀人。
如果不是那場幾乎使他致命的大病,也許,我們兩人內心的這點秘密,就永遠地成為記憶。
他一夜之間,雙腿由麻木到失去知覺,麻痹部位逐漸上移接近心髒。醫生在接受他住院時,通知學校領導,他的生命難以維持一周。
我得知他住院的消息,是在他被診斷為脊髓癌的時候。我和一位同學急匆匆趕往醫院,我發現自己的手腳冰涼,騎車的動作麻木而機械。他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看見我,眼睛露出難以掩飾的驚喜。
“沒想到驚動了你。”他仍舊是過去那份詼諧的語氣,微笑著,眼圈都發紅。
“我剛剛知道……”我心痛得發抖。
“知道什麼?知道我快死了?”他似乎恢複了平靜,從容地說。
“不,不會的……”我想安慰他,又找不出合適的語言。
“甭安慰我,我全知道。我這人有靈感,從別人臉上能看出我的病情。”
“你害怕嗎?”我嘴裏竟冒出一句蠢話。
“怕什麼?像我這樣活著,拉屎拉尿靠別人伺候,活著不如死掉!”他有點激動,停了一下,靜靜地說:“我一生夠本了,什麼都經曆過了……”
二十五歲的人生不過剛剛開始,僅僅是兵團的傳奇就算什麼都經曆過嗎?不!你還要有許許多多的經曆,我真想叫出來。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後來,我才知道,我原先知道的那些不過是他二十五年的一些皮毛,他有許多奇特、曲折的經曆是別人難以想象的,是屬於他自己的財富。
我們相愛了。我們談過去、談未來、談人生,一切都那麼合拍,那麼協調,仿佛並沒有死神的威脅。
與這不協調的是現實,略帶殘酷的現實。媽媽爸爸知道了,炸了窩,“你要吃一輩子苦!”舅舅介紹個駐外三秘,我拒絕:“他沒下過鄉。”媽媽介紹個老朋友之子,我拒絕:“他沒思想。”
媽說我“鬼迷心竅”,我依舊我行我素。即使短暫,我們也有過真誠相愛,人生不會後悔。
他沒有死,醫院會診確診為脊髓蛛網膜炎,排除了癌。這對我們是個天大的喜事。他臉上的表情卻“死”了,冷若冰霜。“以後,你不要來了,我不需要你。”下班後,我騎了五十分鍾自行車,風塵仆仆地來看他,得到的是冷冰冰的語言,我真委屈。
“我的病比癌更糟,可能一輩子站不起來,我會毀了你。”這才是真情,他為了我,我哭了:“我會給你做把輪椅,推著你。”
一天,我剛進病房,病友的陪伴就慌忙告訴我,昨夜,他趁夜深人靜,自己悄悄爬下床,用手撐著,想自己去上廁所,結果狼狽透了,跌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真到有人發現了他,身上都跌腫了。
大家同聲斥責他,大夫、護士和我。
奇跡出現了,他的腿開始有了一點點知覺,醫生認為這不過是局部緩解,整個病症並無改觀,他卻抓住了希望。
“你肯定會創造奇跡的!”我說。
奇跡出現了。半年後,當他甩開雙拐,邁出第一步時,連主治大夫都大吃一驚。
他笑著說:“這也是愛情的奇跡,我總不能讓你推一輩子輪椅呀!”
我們誰也忘不了那日日夜夜:我架扶著他,在樓道練走路,爬樓梯。為了治療、診斷,他抽了七次脊髓,服用大量激素,他變得肥胖,臉上布滿了疙瘩。
當我把已經會瘸著腿走路的他帶回家裏時,媽媽吃驚地對我說:“果真是見了鬼了,我說的一點不錯,你是不是發癡呀?他怎麼長得這個樣子?”
我好像根本沒注意到他變了形,也沒覺得變了形的他有多麼難看,戀愛中的人是看不清相貌的。
我們結了婚。蜜月是在地震棚中度過的。我們把一張大床墊子墊在一張架高的大床下,每天鑽進地鋪下睡覺。這時期,專業人員和業餘人員的地震警報搞得人心慌慌,我們卻置若罔聞,仿佛在安全島裏,有著充分的時間,談不完的話。
我們談到了曾有過的許許多多的感覺和誤會。這種回憶從那時起便一直常常伴隨著我們,成為我們實際上開始的艱難的生活車輪的潤滑劑。它是甜蜜的,每當我們覺得生活很苦很累時,它便中和了生活的味道。它是滅火劑,每當我們因為上下牙的磕碰而發生戰火時,它便來消防,使充滿火藥味的晚上瞬間便煙消雲散,隻要有人提起一句“想當初……”
新婚的頭幾年,我的日子從沒有這樣的艱難,哺乳,喂嬰,生火,做飯,洗涮,縫被整衣,柴米油鹽……這一切趕跑了一個年青女子的嬌嫩和她所有的好脾氣。從來快快樂樂的我變得暴躁,從不會幹家務的我常常把一切弄得很糟很糟。隻有看到兒子那粉團團的小臉時才有一腔柔情。我把每天的二十四小時都給了兒子,但我卻忽略了兒子的父親。後來,他對我說:“那一陣子,我都想和你離婚了。”
“真的?”我不相信地看著他胡子拉碴的臉。
“然後去當你的兒子。”
我笑了,他愛兒子,也嫉妒兒子,兒子占去了他妻子太多的愛。
生活是那樣的使人疲憊。那會兒,我在工藝美院當著個“官”,這對我是個苦差事,我天生不是當官的料,便調了工作,到離家近的中醫學院當“筆杆子”,這活兒倒頗對心思,但老寫官樣文章也讓人厭煩。
不久,我開始爬格子,寫小說,這總算在我的枯燥的工作之外為自己找到一件有興趣的事。他是我每件作品的初審和終審,打腹稿時跟他講,寫過稿後給他看,他比我的責任編輯還挑剔,從來也沒說過一句好話。
“你寫一篇給我看看,老是說這不好那不好的。”我不服地說。
“寫小說?”他不屑地瞧瞧我的小說稿,“那都是些幹不成事兒的人才幹的事。比如你啦,當‘官’也當不好,開會又太無聊,隻好寫小說。”
“算了吧,你有什麼事業?”
“當然有啦,比如‘管廁所’啦。”他晃動著手中的鑰匙。
我噗地笑出聲來。“管廁所”這是個我們家的“典故”。他這人對工作有一種天生的熱愛,不論是幹什麼工作,做什麼事情。最乏味的事情,他能從中找出興趣來;最低下的工作,他仍幹得津津有味,常常晚上到很晚了,還跟我大侃他幹的那些“很重要”的工作,總像是在幹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屁大的“官”兒,他能當成“皇上”模樣。我常嘲笑他,又忍不住興致勃勃地聽他侃。一天最開心的,就是晚上聽他“侃”一天的所做所為。
“管廁所”是他在病後上班不久後幹的一件工作——管學校的迎外賓招待室兼外賓廁所(他們學校是市重點中學,常有外國人來訪,因之必備給人專用的二室)。他幹得挺認真,而且居然有聲有色,後來讓校長發現,“提拔”成了班主任,結果一個亂班成了校先進集體;又“提拔”成年級組長,年級組又成了先進;最後當團委書記,結果發明了演講會,組織學生自我教育,居然推廣到全國;他又當選為團市委委員,很快又調到團校當負責人。
我這次沒笑多久。厄運突然降臨到他頭上。一封匿名信以見不得人的手段向他開刀了,而當時的市委書記竟做了批示。沒有了工作,他就像沒了魂兒。
這時,我正在寫一部中篇,剛剛寫了前三章。“幹脆,你寫小說吧。”我說。
“我從來不寫這個。”
“你不是說幹不成事兒的人才寫嗎?現在,你能幹什麼?等審查?寫吧,寫了就不悶了。”
他便接著寫了下去,一寫就上了癮。人物活活地出來了,故事也愈加複雜。每天六七千字的速度,很快一部十三萬字的小長篇脫稿了。當他的“政治審查”結束時,我們接到了出版社的信:小說已經三審通過,發稿。後來,我們又把它改成中篇《真誠》,發表後很快被中篇小說選刊選載,並接到了上百封讀者來信。
匿名信使我們夫婦合作寫小說開始了。
逆境是人的黏合劑。有了這年的厄運,我們的生活多了一道彩虹。過去,我寫,他忙,像兩條不搭界的軌道,而現在卻是連接在一起的車廂。
他的“問題”被徹底澄清後,被派到天津《青年報》社當總編輯。不久,他又“舊病複發”,熱戀他的工作了。他廣泛的社會活動和參與精神為我們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生活依據和創作靈感。他認為,文學不是生活的全部,隻是熱愛生活和創造生活的人才能創作出真正的文學作品,所以,他對生活,總是先投入,再描繪。在他那裏,永遠沒有脫離大眾、孤芳自賞的貴族情調和陰暗、畸形的心理。
我們後來又寫了中篇、電影文學劇本和長篇小說,每一個新的構思出來後,我們為之興奮;每一個人物誕生後,我們便與他同呼吸共命運。似乎,我們筆下的人物就生活在我們周圍。常常我們用這些人物來打趣對方,而這些隱語隻有我們兩個人知道。生活中又多了些饒有興趣的東西。
合作也常常不盡人意,兩個人同樣自以為是,同樣的固執,審美感覺又不一樣,因此“戰爭”常常伴隨著我們每部合作作品的始終,而且互不相讓,以至於兒子從夢中驚醒了說:“求求你們,別再寫小說了,一寫就打架。”
“能在一起打打架也是好的。”剛剛失去丈夫的媽媽說,話裏有無限的滄桑。是的,當我們也都年過花甲,到了鬢發斑白的時候,“打打架”該是一種多麼有滋味的回憶。
生命的碎片
關鍵
我從來沒見過比夏塔爾更討厭的女人!
同事們背地裏都稱她為“老處女”。她已近退休年齡,一直獨身,不知是潔身自好,還是吸引不到任何男人。夏塔爾長得異常的瘦,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她很少說話,可隻要一開口,便尖酸刻薄,令人生厭。
不幸的是,夏塔爾正是我的頂頭上司。在她的領導下工作真是痛苦!她的工作方式既古板又煩瑣,毫無創新,更沒有任何想象力。我幾乎每天上班之前都要算算夏塔爾退休的日期,實在是度日如年。
一天下午,我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是夏塔爾打來的。我倆的辦公室隻有一牆之隔,但她有事總在電話裏說,或用電話叫我過去——也許世上所有的上司都是這樣與下屬打交道的吧!話筒裏夏塔爾的口氣似乎比平常溫和些:“對不起,打擾你了!我想知道,明天中午我們可不可以一起吃飯?”我一時不知所措,她緊接著說:“我的意思是說,我想請你吃飯。當然,不在食堂,去餐館。如果明天不行,那後天或下周一也可以。”我沒有退路,隻好硬著頭皮接受邀請——推辭是不可能的,她是我的上司!
第二天一早我在辦公桌上看到一張卡片,上麵寫著午飯的地點和時間,一看便知是夏塔爾的手書。同屋的索菲用嘲弄的口氣對我說:“你真有運氣!祝你中午胃口好!”我狠狠瞪她一眼,哭笑不得地坐下來。
我和“老處女”的約會地點是在我們寫字樓附近的一家老字號餐館,隻供應傳統法餐。我平常很少光顧這類館子,一是太貴,二是服務太慢,另外菜雖然好吃,但比較油膩。我故意遲到了10分鍾,走近餐桌邊,隻見夏塔爾正在讀當日的《費加羅報》。我對她說:“對不起,夏塔爾,我遲到了。”她一邊收起報紙一邊回答:“沒關係,我也才到一會兒。”接著,我們點了菜。夏塔爾問我喝什麼酒,我說中午不喝酒;她遲疑片刻,還是給自己點了半瓶紅酒。
我不知這頓飯是不是“鴻門宴”,隻想速戰速決,於是單刀直入地問:“你有什麼事要對我說?”她有點不太自然,嘴角上掛著一絲微笑,但看上去有點像要哭:“沒什麼特別的事,隻想跟你聊聊天。”我內心的疑惑一定全寫在了臉上,夏塔爾連忙補充:“與工作無關,隻想隨便聊聊。前兩天我整理公司職員檔案,看到你剛來時填的履曆表,其中‘你最喜愛的作者是誰?’一欄,你填的是奧斯丁。這太有意思啦!我也最愛讀奧斯丁的書!”說著話,她無意識地摘下了眼鏡。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不戴黑框眼鏡的她。其實她並不醜,有一雙矇矓的大眼睛,臉部的線條也很柔和。如果體重增加10公斤,完全可以變成一個有魅力的女人。
我們一邊吃一邊聊,主要是夏塔爾說,我禮貌地聽著。她問我:“你好像也是單身吧?”我淡淡地笑答:“就算是吧!我的男朋友在外省,我們隻有長周末和度假在一塊兒,平常各自過單身生活。”夏塔爾說:“年輕的時候單身也許有意思,到老了就沒那麼浪漫啦!”我明白她是有感而發,便順口安慰道:“在我們這個時代,老年生活開始得很晚。隻要自己願意,七八十歲還能當年輕人!”她神色嚴肅地聽我說,然後認真地追問:“也就是說,我在你眼裏還算不上孤寡老人?”我哈哈大笑起來,脫口而出:“太滑稽了!50歲就算老人?不過,夏塔爾,你真該換個方式打扮自己,為什麼不穿得女性化一點?”說完這話,我立刻後悔,怕自己過於唐突。隻見夏塔爾輕輕點著頭,不像是被刺傷了自尊心的樣子,我才放了心。她說:“我知道公司的同事都不喜歡我……你待人很寬厚,也許你們中國人都這樣?”我隻能不置可否地笑一笑。
喝過酒的夏塔爾臉色微微泛紅,以往的嚴厲消失了,目光中透著無比的淒涼。想到平日對她的厭惡,我心中升起一陣同情與內疚,脫口而出:“夏塔爾,今晚我要去看電影,你願意一起去嗎?”話一出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心裏驚叫一聲:“我是瘋子還是傻子!”夏塔爾看來很受感動:“謝謝你!今晚我就不打擾你了。但我有個請求,你選一個晚上,我很想跟你好好聊聊,想更多地了解你,也想讓你了解我。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連忙說:“那就定在明天晚上吧!我帶你去吃中國菜,好嗎?”她快樂地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夏塔爾真正的笑容。
夏塔爾和我吃的那頓中國餐很清淡,環境也很安靜,可她向我講述的故事卻令我度過了一個極不平靜的夜晚。
20年前,夏塔爾愛上了一個高大而快樂的男人,名叫保羅。他有妻室,與妻子分居很久了,卻不能離婚。因為那女人患有精神病。在當時,不論從道義上,還是從法律上,男人都無權拋棄有精神病的妻子。夏塔爾與保羅相愛5年,直到保羅的妻子病故,他們終於能正式生活在一起了。
那是一個初夏的傍晚,夏塔爾的花園裏開滿了鬱金香。保羅端了兩杯冰檸檬汁走過來坐在她身旁,他向她求婚了。夏塔爾將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婚期訂在盛夏之際,他們將在自己的花園中舉辦一個酒會,被邀請的親朋好友共有三十多人。婚禮的前一天,夏塔爾邀母親陪她去買酒會需要的東西,順便去取事先訂製的婚紗。按照習俗,新郎在婚禮前不能先看新娘的婚紗。保羅獨自留在家裏,他幽默地說:“我在家好好泡個熱水澡。明天就要當你丈夫了,我真有點緊張!”
母女二人有說有笑地出了門。她們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購物,然後還喝了茶,直到傍晚才回家。夏塔爾拎著大大小小的袋子,興高采烈地進了家門,叫保羅來看她們的成果。她喊了幾聲,無人回應。她到樓上的睡房和書房去找,仍看不到保羅的影子。家門沒鎖,保羅的車停在門前,他肯定沒出門。夏塔爾正要去後花園找,母親對她說浴室的門仍反鎖著,莫非保羅還在裏麵?夏塔爾去敲浴室的門,沒有回音。她開始著急了,越來越用力地敲門,還是沒動靜,她的臉色變得蒼白,要去拿工具撬門。母親攔住她,打電話報警。10分鍾後警車和急救車都到了。夏塔爾渾身劇烈顫抖,癱坐在椅子裏。母親去開了門,並向警察和醫生簡述了情況。兩位中年男人十分沉著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醫生坐在夏塔爾身邊,握著她的雙手,輕聲地說:“太太,冷靜一些……”警察果斷地撞開浴室的門:保羅光著身子躺在地上,雙目微睜,手裏還緊握著一條浴巾……
世界上沒有什麼比友誼更美好、更令人愉快的了;沒有友誼,世界仿佛失去了太陽。
——(古羅馬)西塞羅
夏塔爾至今保留著她那從未穿過的婚紗。保羅的葬禮那天,夏塔爾曾試圖服安眠藥自殺,可被母親及時發現,被搶救了過來。保羅去世的一年後,夏塔爾曾多次被警方傳訊,因為她是房子的主人,浴室的熱水器是她請人安裝的,如果保羅的死因與煤氣中毒有關,那麼房主和安裝人員都要承擔法律責任。經過漫長而煩瑣的法律程序,熱水器被證明沒有任何質量問題,保羅的死因與當初醫生的診斷一致:死於心肌梗死,夏塔爾這才避免了遭到起訴的磨難……
“你看,我的生活是一堆殘破的碎片!我之所以繼續生存下去,是因為我不忍心再讓年邁的母親痛苦。我是她的獨生女,我走了,她怎麼辦?”夏塔爾講述這一切時的語調是平靜的,好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這份冷靜讓我心痛,我伸出自己的雙手將她的手緊緊握著。
我讓侍者上了一杯西湖龍井。夏塔爾一邊品茶,一邊說:“這茶的清香給人某種超脫之感。生命是如此虛無,如此脆弱,卻又如此難以擺脫。”
那天夜裏我久久不能入睡,幹脆起身拿出一包新茶,又找了一張茶綠色的信紙,在上麵寫下幾行字:
也許我們都無力與命運抗爭,但我們至少可以讓生命充滿溫馨。人間有一種情感,就像這淡淡的茶香,雖然清淡,卻透人心扉,它的名字叫友誼。
第二天早上,我提前到公司,照例將打印的文件放在夏塔爾的辦公桌上,還在上麵放了那包茶和一個茶色的信封。我知道,再過5分鍾,夏塔爾會走進她的辦公室,在開始工作之前,她會看到那包茶和那封信,會拆開信封,讀那幾行手寫的字,然後打開茶盒,聞那淡淡的幽香。
露天電影院
閑愁
父親時常會向我提起我出生那天的事情。我提前兩個月降生的那個晚上,正下著一場大雪。父親對我說,那天可真冷。
我降臨人世的那天是1974年2月7日,這一天是那個清瘦精幹的小夥子變成一個父親的日子,我有理由相信這一天對父親而言刻骨銘心。
母親在痛苦分娩的時候,父親在露天電影場放映一場電影。1974年,我們這個工廠還是一個大山深處的三線廠。28歲的父親是這個工廠工會的電影放映員。
在物質生活極其匱乏的70年代,在那個荒涼的大山深處,對於工廠的職工和附近山村的村民來說,能看到一場露天電影,無疑是一種極大的享受。
盡管那天晚上風急雪大,可是在那個山坳中的簡易放映場裏,還是坐滿了黑壓壓的人群。人們鴉雀無聲,專注地盯著電影銀幕。我能感受到,那一雙雙閃爍在70年代深處的眼睛,是何其單純明淨而執著。
鄰居匆忙地跑到放映機旁,父親知道了母親開始分娩的消息。在短暫的慌亂後,父親繼續從容地操縱著放映機。父親知道,對於放映場的這兩千多人來說,每個月放電影的這兩個夜晚無疑就是節日。
父親還知道,做什麼都要善始善終,電影一旦開場,就要有結尾。父親那一代人都是這樣,無私、敬業、執著。那天放映的是一部喜劇,放映場上笑聲不斷,父親內心忐忑不安。
電影快結束的時候,在整個放映場都流傳著這樣一個消息,放電影的這個小夥子要做父親了。這個消息,為這部喜劇電影又平添了一絲喜慶氣氛。
電影謝幕了,全場的觀眾都起立麵向父親鼓掌。這掌聲是獎勵給一個父親的,也是獎勵給每一個敬業的年輕人的。父親在掌聲中飛快地向另外一個山頭上自己的簡易住房裏跑去。
父親飛快地跑在山間崎嶇的小路上,遠遠地,他聽到了一個嬰兒清脆嘹亮的哭聲。
在簡陋昏暗的家裏,父親不無緊張地輕輕抱起了我,他抱起了一種幸福,也抱起了沉甸甸的責任。父親和母親飽含慈愛地看著我,在此後將近30年的歲月裏,他們一直就這麼慈愛地看著我。
父親說,那天晚上,他和母親都哭了,我也一直在哭。那個風雪之夜,充滿了溫馨。
因為我早產兩個月,父母甚至什麼都沒準備好。那天晚上,父親準備去朋友家借幾身小孩衣服,再去附近山村裏買些雞蛋。當父親打開門後,他看到門口有十幾個籃子,有的放著雞蛋,有的放著舊的小孩衣服,有的放著紅糖,還有兩隻雞。
這些裝滿了真情的籃子將永遠存放在父親的記憶裏,存放在父親記憶裏的還有放映場上那一雙雙單純明淨而執著的眼睛。
父親放映過很多很多電影,他播映了無數的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他主導著那些夜晚裏的歡喜和哀愁。曾經有一個女孩,在這時美麗而沉靜,她就是我的母親。
母親在世的時候,有時候會半開玩笑地說,當時她嫁給父親,純粹是因為她愛看電影。在那個時代,能經常看免費的電影是很幸福很奢侈的一件事。我知道,多愁善感的母親喜歡看電影。我還知道,她更喜歡放電影的父親。
有一天晚上,在那個露天放映場,父親放映了一部精彩的電影。因為電影太好看了,應觀眾要求,父親連放了兩遍。最後電影散場的時候,都已經是將近11點了。
那天母親也在,當時母親還是個帶著學生氣的美麗女孩,當時她和父親正在戀愛,每個月她會從一個叫南陽的城市來到這個山溝裏的三線廠看我父親一次。
母親還想再看一遍,於是父親就又單獨給母親放映了一場電影。當時是初春,山坳裏靜悄悄的,隻有父親和母親兩個人,天空中的星星眨著眼睛,微風中帶著春的氣息。在70年代初的這個春夜,彌漫著一種經典的浪漫色彩。
在銀幕的映襯下,母親單純明淨的目光洋溢著一種幸福和滿足,她清脆的笑聲不時響起。父親看著母親高興,自己也很高興。深夜的山坳有些清冷,父親把帶著補丁的外套脫下來輕輕披在了母親身上。
母親說,父親把外套披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她就決定要嫁給父親。後來他們手牽著手,風風雨雨,坎坎坷坷,一起走了31年。
後來我們的工廠從山區搬到了城市,我的父親從一個工會的電影放映員成為了工會主席。他不再需要放映露天電影,這個時代已經慢慢地淡忘了露天電影。但是他仍時常想起露天電影。
父親是個念舊的人,他注定要懷念起很多事和很多人,包括我的母親。2002年11月23日,我的母親因為心髒病離開了我們。母親走的時候,我和父親緊緊抱住母親已經冰冷的身體失聲痛哭。29年前那個冬夜,我出生的時候,父親、母親和我也這樣緊緊相擁而泣。
父親現在已經賦閑在家了,現在我是父親最大的寄托和驕傲,我現在是這個工廠最年輕的中層領導。我時刻記著父親的話——做什麼事,都要像放電影,要善始善終。
父親57歲了,他在慢慢衰老,他時常陷入深深的回憶中,他的回憶一定有露天電影。
人生就像一場電影,有開幕落幕,有陰晴圓缺,有花開花落,有悲歡離合。我的父親告訴我,不管刮風還是下雨,不管有沒有觀眾和掌聲,既然已經開場,就一直放映下去。
在我的文章裏,我提到了父親、母親和露天電影,在我準備給這篇文章收尾的時候,我又哭了。
我看到70年代初的那個山坳了,我看到了那個簡易的露天電影放映場了。
我看到銀幕上正上演著一幕幕悲歡離合,我看到銀幕下一雙雙單純明淨而執著的眼睛。
我還看到了正在專心操作放映機的父親,看到了眼裏洋溢著幸福的母親。
布魯塞爾鬆餅的天空
陳慶祐
天一亮,男孩就出門了。就著剛剛升起的太陽那和煦的陽光,他要翻過一座山,走進女孩家。
秋天的大地鑲著黃金色的冠冕,天高地闊,雲淡風輕。
男孩會先經過一處小小的神社。準備好一角錢,投進木箱,他輕輕搖鈴,喚醒神明;再輕輕擊掌,說一個小小的願望。
楓紅色的霞光裏,飛來一隻鴿子,它拍了拍翅膀,在神殿的回廊裏留下一葉羽毛。男孩笑了,撿起羽毛,夾進課本裏。他知道,神明收到他的祈願了。
走出神社,翻過山頭,遠遠地,就可以看見山穀裏女孩的家。露珠未幹的清晨裏,女孩家嫋嫋升起霧白的炊煙。
男孩繼續走著。行過草原,涉過小溪,他在陽光還沒照進的樹林裏,摘下早上剛開的白花來到女孩的家門口。
女孩洗完了碗盤,理好了衣裳,就準備背起書包上學去。
一打開門,陽光爬行的階梯上,一束野花兀自綻放。沒有收受人,沒有寄出人,這束野花隻是每天準時報到,像夜裏未曾缺席的北極星光。有時,花束旁邊還會有一小袋紮著蝴蝶結的褐色鬆餅——那是父親每月從台北回來時帶給男孩的禮物。
女孩銜了一朵笑容,把野花別在製服前的口袋上,並收好鬆餅袋子上的蝴蝶結。上學的時候,女孩總在想,是誰送的花和鬆餅呢?那個人又長得什麼模樣?而她總不知道有人正跟著她的步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男孩遠遠地跟著女孩的腳步,遠遠地看護著他歡喜的身影。
他看著女孩單腳跳著跨過水稻田埂,看著女孩牽起好姐妹的手走過吊橋。女孩笑,他也癡癡地咧開了嘴角;女孩擦汗,他也感覺到無止無盡的溽熱。
男孩看著女孩在雨天穿膠鞋踩水窪,看著女孩在冬天瑟縮地用圍巾保暖。他隻是遠遠地跟著,遠遠地看著。總要等女孩走進校門,走入教室,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男孩才緩緩地走過女孩的窗口,進入隔壁的教室。
一直是這樣的。男孩把心事說給神明聽,卻不敢告訴任何人,更沒有勇氣在女孩麵前抬起頭,說一句話。
男孩總在每一年的歲末向自己允諾,要在來年追趕上女孩的腳步,向她介紹自己。隻是花開花謝,四季流轉,這樣的允諾成了一季候鳥,年年來,又年年走。
隻有一次,那唯一的一次,女孩見到了男孩的麵容。
那天,女孩穿了一件嶄新的綠羅裙,搭了一班公車下山。車窗外,初開的流蘇散落山頭,像一場春天裏的瑞雪。女孩傍著人群站立,低低地哼著一首不成調的歌曲。
突然,公車急轉彎,女孩一個不小心摔了出去,就要跌向車前的玻璃……
驀地,從人群裏伸出一隻手,替她穩住了腳步。
女孩抬頭一望……
那是一個青澀的影子,微微地擋住了窗外泛白的光。那是一雙燦然的眼眸,眨呀眨的滿是疑惑。那是一隻安定的臂膀,手心裏浸著汗珠。
謝謝。女孩說。
對方猛然鬆開了手。
女孩突然記不起,曾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與他見過。
男孩就這樣直盯盯地望著女孩的臉龐。
突來的急促鼓紅了她的雙頰,像一朵四月櫻花。
她有沒有受傷?怕不怕?我有沒有捏痛她?男孩想問的話還有好多好多,卻一句也沒有說出口。
到站以後,女孩就下車了。她身上那未曾見過的裙袂飄呀飄,飄呀飄的,蕩成一片連天芳草。男孩癡傻了。
男孩隻記得,他握過了她的手。匆匆一握,又匆匆放手;但那雙手交握過的溫熱,卻成了男孩記憶裏的暖炕,讓思念不致寒涼。
這就是男孩最靠近女孩的時刻了。
多年以後,女孩遠嫁他鄉,在異國的街道上,用歲月編織自己的生活。當然,她早已清楚了那褐色小餅的名號:布魯塞爾鬆餅。
偶爾,天清月明的時候,她會想起那束綻著北極星光的野花;她會從床上起來,偷偷把門打開,想看看爬滿月光的台階上,有沒有人會送她一束年少的鮮花。她的愛人不明白,總以為她愛夢遊,於是任由她在無眠的夜裏重溫青春時的美夢。
她知道,她的深夜是山上的白天;卻不知道,送花的人會不會跨過時空,來到她的麵前。
下雪的時候,女孩會鏟了門前的積雪做雪人,然後在雪人的手裏插上一束野花。野花天天換,天天換,直到春來雪融為止。
男孩搬進這個社區,就注意到對街的屋前堆了雪人。讓他好奇的是,雪人的手上怎麼握了一束常新的花朵?
隆冬雪厚,男孩罩著一件風衣,在飛雪裏返家。途中,經過了握花的雪人,男孩停下腳步,望了望它。
思緒快飛,來到年少時光,男孩記起自己曾經看過一個女孩圍著起毛球的圍巾,在山間行走。那女孩,現在又過得如何了呢?
男孩走近雪人,替它圍上自己的圍巾。
這樣的冬夜,適合用記憶取暖,就把圍巾留給需要的人吧。
女孩在夜裏打開了門,今天,那個人還是沒有送花。
女孩笑自己傻氣,很多事情走遠了,就不會回來了。看著漫天風雪,女孩知道,山上的日子也不會再回來了。
才想關上門,女孩卻看見,雪人的身上圍了一條圍巾。
女孩冒著風雪,把圍巾拿進屋裏。她在想是誰的圍巾呢?那個人又長得什麼模樣?
男孩清晨出門前,找不到圍巾保暖,才想起昨夜把圍巾送給雪人了。
他順手采了些暖房裏的玫瑰,走向對街,卻看見一個女孩也捧了一束花,準備放在雪人手上;而她的身上,就圍了他的圍巾。
你好。男孩說,我住在你們對麵的街上。
女孩回頭,望見男孩和手上的花朵,愣住了。
我一定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與他見過。
男孩癡傻了。有些事情被歲月改變了,有些事情卻怎麼也無法磨滅。
比如說,她鼓紅了雙頰,像一朵四月櫻花。
男孩想說,我們來自鄰近的村落,來自同一所學校,但他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出口。
女孩笑了。她記得他,那個隔壁班的男孩每每在她麵前訥訥不敢開口;她也還記得,那回下山的公車上,他拉住了她的手。
看著男孩的臉,她突然明白了什麼。
離開山上之前,她到神社祈求平安,看見樹邊有一畦新掘過的土。她一時興起,信手撥開了泥土。不深的坑裏,她撿到了兩樣東西。
一片羽毛,和一張寫了她名字的紙。
是你送我的花嗎?女孩問。
嗯。男孩點了點頭。
原來,神明都聽見了男孩小小的祈願。
爸爸。
男孩的女兒從對街跑過來,她看見自己的父親白發蒼蒼站在冷風中。
他們見麵了,卻不是在最美的時刻。
永遠的第一名
光一
我的名字叫做唐光一。小時候我曾經問過爺爺,為什麼要給我取這麼奇怪的名字:“爺爺,我明明是個女生,家裏怎麼給我取個男生的名字?”
爺爺總是笑著說:“乖,等你長大了爺爺就告訴你。”然而,我還來不及長大,爺爺就過世了。
爺爺一直很期待我的畢業,可是,這一天,他還是失約了。雖然爸爸媽媽都來祝賀我,但少了爺爺,我還是覺得很難過。身旁的同學都在哭,我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淚。並不是為了相處了好幾年的同學而哭,而是為了爺爺而哭。
爸爸拿出一封信給我,信封上熟悉的字跡,讓我的眼淚又忍不住掉下來。給光一:
恭喜你畢業了,你終於長大了,爺爺很高興。為什麼要幫你取光一這個名字?其實我是希望以後你可以這麼介紹自己:我叫唐光一,光是光芒四射的光,一是第一名的一,合起來就是,光芒四射的第一名。知道嗎?在爺爺心中,你是永遠的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