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感恩父愛(1 / 3)

《紅樓夢》reference_book_ids\":[7255203659015785531,7267077385848097832,7233628637428190242,6890728374843477006,7257455404240604215,6838936275928484877,7012517992130939934]}],\"975\":[{\"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975,\"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76,\"start_container_index\":975,\"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71},\"quote_content\":\"《紅樓夢》reference_book_ids\":[7255203659015785531,7267077385848097832,7233628637428190242,6890728374843477006,7257455404240604215,6838936275928484877,7012517992130939934]}],\"1022\":[{\"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022,\"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55,\"start_container_index\":1022,\"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50},\"quote_content\":\"《紅樓夢》reference_book_ids\":[7255203659015785531,7267077385848097832,7233628637428190242,6890728374843477006,7257455404240604215,6838936275928484877,7012517992130939934]}],\"33\":[{\"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33,\"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28,\"start_container_index\":33,\"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124},\"quote_content\":\"《背影》reference_book_ids\":[7261897840815770639,6885615333730683911,7125374186045836319,7267095237539925052]}],\"782\":[{\"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782,\"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568,\"start_container_index\":782,\"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558},\"quote_content\":\"《鋼鐵是怎樣煉成的》reference_book_ids\":[6885615270778375176,6989851914024258574,7052268974544784397,7222920241855073319]}]},\"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期待父親的笑

林清玄

父親躺在醫院的加護病房裏,還殷殷地叮囑母親不要通知身在遠地的我,因為他怕我在台北工作擔心他的病情。還是母親偷偷叫弟弟來通知我,我才知道父親住院的消息。

這是父親典型的個性,他是不論什麼事總是先為我們著想,至於他自己,倒是很少注意。我記得在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父親到鳳山去開會,開完會他到市場去吃了一碗肉羹,覺得是很少吃到的美味,他馬上想到我們,先到市場去買了一個新鍋,然後又買了一大鍋肉羹回家。當時的交通不發達,車子顛簸得厲害,回到家時肉羹已冷,又溢出了許多,我們吃的時候已經沒有父親形容的那種美味。可是我吃肉羹時心血沸騰,特別感到那肉羹人生難得,因為那裏麵有父親的愛。

在外人的眼中,我父親是粗獷豪放的漢子,隻有我們做子女的知道他心裏極為細膩的一麵。提肉羹回家隻是一端,他不管到什麼地方,有好的東西一定帶回給我們,所以我童年時代,父親每次出差回來,總是我們高興的時候。他對母親也非常地體貼,在記憶裏,父親總是每天清早就到市場去買菜,在家用方麵也從不讓母親操心。這三十年來我們家都是由父親上菜市場,一個受過日式教育的男人,能夠這樣內外兼顧是很少見的。

父親是影響我最深的人。父親的青壯年時代雖然受過不少打擊和挫折,但我從來沒有看過父親憂愁的樣子。他是一個永遠向前的樂觀主義者,再壞的環境,也不皺一下眉頭,這一點深深地影響了我,我的樂觀與韌性大部分得自父親的身教。父親也是個理想主義者,這種理想主義表現在他對生活與生命的盡力,他常說:“事情總有成功和失敗兩麵,但我們總是要往成功的那個方向走。”

由於他的樂觀和理想主義,他成為一個溫暖如火的人,隻要有他在就沒有不能解決的事,這使我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他也是個風趣的人,再壞的情況下,他也喜歡說笑,他從來不把痛苦給人,隻為別人帶來笑聲。小時候,父親常帶我和哥哥到田裏工作,這些工作啟發了我們的智慧。例如我們家種竹筍,在我沒有上學之前,父親就曾仔細地教我怎麼去挖竹筍,怎麼看地上的裂痕才能挖到沒有出青的竹筍。20年後,我到行山去采訪筍農,曾在竹筍田裏表演了一手,使得筍農大為佩服。其實我已20年沒有挖過筍,卻還記得父親教給我的方法,可見父親的教育對我影響多麼大。

父親應該以道理和期望來引導孩子,應該是忍耐和寬容,而不是威脅和獨裁,應讓正在成長的孩子感到自主權限的日益增加,並最終允許他成為自己的主人而與父親的權威相分離。

——(英)洛姆

也由於是農夫,父親從小教我們農夫的本事,並且認為什麼事都應從農夫的觀點出發。像我後來從事寫作,剛開始的時候,父親就常說:“寫作也像耕田一樣,隻要你天天下田,就沒有沒收成的。”他也常叫我不要寫政治文章,他說:“不是政治性格的人去寫政治文章,就像種稻子的人去種檳榔一樣,不但種不好,而且常會從檳榔樹上摔下來。”他常教我多寫些於人有益的文章,少批評罵人,他說:“對人有益的文章是灌溉施肥,批評的文章是放火燒山;灌溉施肥是人可以控製的,放火燒山則常常失去控製,傷害生靈而不自知。”他叫我做創作者,不要做理論家,他說:“創作者是農夫,理論家是農會的人。農夫隻管耕耘,農會的人則為了理論常會犧牲農夫的利益。”

父親的話中含有至理,但他生平並沒有寫過一篇文章。他是用農夫的觀點來看文章,每次都是一語中的,意味深長。

有一回我麵臨了創作上的瓶頸,回鄉去休息,並且把我的苦惱說給父親聽。他笑著說:“你的苦惱也是我的苦惱,今年香蕉收成很差,我正在想明年還要不要種香蕉,你看,我是種好呢,還是不種好?”我說:“你種了40多年的香蕉,當然還要繼續種呀!”

他說:“你寫了這麼多年,為什麼不繼續呢?年景不會永遠壞的。”“假如每個人寫文章寫不出來就不寫了,那麼,天下還有大作家嗎?”

我自以為比別的作家用功一些,主要是因為我生長在世代務農的家庭。我常想:世上沒有不辛勞的農人,我是在農家長大的,為什麼不能像農人那麼辛勞?最好當然是像父親一樣,能終日辛勞,還能利他無我,這是我寫了十幾年文章時常反躬自省的。

母親常說父親是勞碌命,平日總閑不下來,一直到這幾年身體差了還常往外跑,不肯待在家裏好好地休息。父親最熱心於鄉裏的事,每回拜拜他總是拿頭旗、做爐主,現在還是家鄉清雲寺的主任委員。他是那一種有福不肯獨享,有難願意同當的人。

他年輕時身強體壯,力大無窮,每天挑兩百斤的香蕉來回幾十趟還輕鬆自如。我最記得他的腳大得像船一樣,兩手攤開時像兩個扇麵。一直到我上初中的時候,他一手把我提起還像提一隻小雞,可是也是這樣棒的身體害了他,他飲酒總不知節製,每次喝酒一定把桌底都擺滿酒瓶才肯下桌,喝一打啤酒對他來說是小事一樁,就這樣把他的身體喝垮了。

在60歲以前,父親從未進過醫院,這三年來卻數度住院,雖然個性還是一樣樂觀,身體卻不像從前硬朗了。這幾年來如果說我有什麼事放心不下,那就是操心父親的健康,看到父親一天天消瘦下去,真是令人心痛難言。父親有五個孩子,這裏麵我和父親相處的時間最少,原因是我離家最早,工作最遠。我15歲就離開家鄉到台南求學,後來到了台北,工作也在台北,每年回家的次數非常有限。近幾年結婚生子,工作更加忙碌,一年更難得回家兩趟,有時頗為自己不能孝養父親感到無限愧疚。父親很知道我的想法,有一次他說:“你在外麵隻要向上,做個有益社會的人,就算是有孝了。”

母親和父親一樣,從來不要求我們什麼,她是典型的農村婦女,一切榮耀歸給丈夫,一切奉獻都給子女,比起他們的偉大,我常覺得自己的渺小。我後來從事報道文學,在各地的鄉下人物裏,常找到父親和母親的影子,他們是那樣平凡,那樣堅強,又那樣偉大。我後來的寫作裏時常引用村野百姓的話,很少引用博士學者的宏論,因為他們是用生命和生活來體驗智慧,從他們身上,我看到了最偉大的情操,以及文章裏最動人的情愫。

我常說我是最幸福的人,這種幸福是因為我童年時代有好的雙親和家庭,青少年時代有感情很好的兄弟姊妹,中年有了好的妻子和好的朋友。我對自己的成長總抱著感恩之心,當然這裏麵最重要的基礎是來自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給了我一個樂觀、善良、進取的人生觀。我能給他們的實在太少了,這也是我常深自懺悔的。有一次我讀到《佛說父母恩重難報經》,佛陀這樣說:“假使有人,為了爹娘,手持利刀,割其眼睛,獻於如來,經百千劫,猶不能報父母深恩。”“假使有人,為了爹娘,百千刀戰,一時刺身,於自身中,左右出入,經百千劫,猶不能報父母深恩……”讀到這裏,不禁心如刀割,涕泣如雨。這一次回去看父親的病,想到這本經書,在病床邊強忍著要落下的淚,這些年來我是多麼不孝,陪伴父親的時間竟是這樣的少。

有一位也在看護父親的鄭先生告訴我:“要知道你父親的病情,不必看你父親就知道了,隻要看你媽媽笑,就知道病情好轉,看你媽媽流淚,就知道病情轉壞,他們的感情真是好。”為了看顧父親,母親在醫院的走廊打地鋪,幾天幾夜都沒能睡個好覺。父親生病以後,她甚至還沒有走出醫院大門一步,人瘦了一圈,一看到她的樣子,我就心疼不已。

我每天每夜向菩薩祈求,保佑父親的病早日康複,母親能恢複以往的笑顏。

這個世界如果真有什麼罪孽,如果我的父親有什麼罪孽,如果我的母親有什麼罪孽,十方諸佛、各大菩薩,請把他們的罪孽讓我來承擔吧,讓我來背父母親的孽吧!

但願,但願,但願父親的病早日康複。以前我在田裏工作的時候,看我不會農事,他會跑過來拍我的肩說:“做農夫,要做第一流的農夫;想寫文章,要寫第一流的文章;做人,要做第一等的人。”然後覺得自己太嚴肅了,就說:“如果要做流氓,也要做大尾的流氓呀!”然後父子兩人相顧大笑,笑出了眼淚。

我多麼懷念父親那時的笑,也期待再看父親的笑。

父愛之舟

吳冠中

是昨夜夢中的經曆吧,我剛剛夢醒!

朦朧中,父親和母親在半夜起來給蠶寶寶添桑葉……每年賣繭子的時候,我總跟在父親身後,賣了繭子,父親便給我買枇杷吃……

我又見到了姑爹那隻小漁船。父親送我離開家鄉去投考學校以及上學,總是要借用姑爹這隻小漁船。他同姑爹一同搖船送我。帶了米在船上做飯,晚上就睡在船上,這樣可以節省飯錢和旅店錢。我們不肯輕易上岸,花錢住旅店的教訓太深了。有一次,父親同我住了一間最便宜的小客棧。夜半我被臭蟲咬醒,遍體都是被咬的大紅疙瘩。父親心疼極了,叫來茶房,掀開席子讓他看滿床亂爬的臭蟲及我的疙瘩。茶房說沒辦法,要麼加點錢換個較好的房間。父親動心了,但我年紀雖小卻早已深深體會到父親掙錢的艱難。他平時節省到極點,自己是一分冤枉錢也不肯花的,我反正已被咬了半夜,隻剩下後半夜,也就不肯再加錢換房子……恍恍惚惚我又置身於兩年一度的廟會中,能去看看這盛大的節日確實無比地快樂,我歡喜極了。我看各樣彩排著的戲人邊走邊唱,看高蹺走路,看蝦兵、蚌精、牛頭、馬麵……最後廟裏的菩薩也被抬出來,一路接受人們的膜拜。賣玩意兒的也不少,彩色的紙風車、布老虎、泥人、竹製的花蛇……父親回家後用幾片玻璃和彩色紙屑等糊了一個萬花筒,這便是我童年唯一的也是最珍貴的玩具了。萬花筒裏那千變萬化的圖案花樣,是我最早的抽象美的啟迪者吧!

父親經常說要我念好書,最好將來到外麵當個教員……冬天太冷,同學們手上腳上長了凍瘡,有的家裏較富裕的女生便帶著腳爐來上課,上課時腳踩在腳爐上。大部分同學沒有腳爐,一下課便踢毽子取暖。毽子越做越講究,黑雞毛、白雞毛、紅雞毛、蘆花雞毛等各種顏色的毽子滿院子飛。後來父親居然從和橋鎮上給我買回來一個皮球,我快活極了,同學們也非常羨慕。夜晚睡覺,我將皮球放在自己的枕頭邊。但後來皮球癟了下去,必須到和橋鎮上才能打氣,我天天盼著父親上和橋去。一天,父親突然上和橋去了,但他忘了帶皮球。我發覺後拿著癟皮球追上去,一直追到悚樹港,追過了渡船,向南遙望,完全不見父親的背影。到和橋有十裏路,我不敢再追了,哭著回家。我從來不缺課,不逃學。讀初小的時候,遇上大雨大雪天,路滑難走,父親便背著我上學,我背著書包伏在他背上,雙手撐起一把結結實實的大黃油布雨傘。他紮緊褲腳,穿一雙深筒釘鞋,將棉袍的下半截撩起紮在腰裏,腰裏那條極長的粉綠色絲綢汗巾可以圍腰二三圈,還是母親出嫁時的陪嫁呢。

初小畢業時,宜興縣舉辦全縣初小畢業會考,我考了總分七十幾分,屬第二等。我在學校裏雖是絕對拔尖的,但到全縣範圍一比,還遠不如人家。要上高小,必須到和橋去念縣立鵝山小學。和橋是宜興的一個大鎮,鵝山小學就在鎮頭,是當年全縣最有名氣的縣立完全小學,設備齊全,教師陣容強,方圓二十裏之內的學生都爭著來上鵝山。因此要上鵝山高小不容易,須通過入學的競爭考試,我考取了。由於學校離家很遠,因此我要住在鵝山,要繳飯費、宿費、學雜費,書本費也貴了,於是家裏糶稻,賣豬,每學期開學要湊一筆不小的錢。錢,很緊,但家裏願意將錢都花在我身上。我拿著湊來的錢去繳學費,感到十分心酸。父親送我到校,替我鋪好床被。他回家時,我偷偷哭了。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心酸地哭,與在家裏撒嬌地哭、發脾氣地哭、吵架打架地哭都大不一樣,是人生道路中品嚐到的新滋味。

第一學期結束,根據總分,我名列全班第一。我高興極了,主要是可以給父親和母親一個天大的喜訊了。我拿著級任老師孫德如簽名蓋章,又加蓋了縣立鵝山小學校章的成績單回家,路走得比平常快,路上還取出成績單來重看一遍那緊要的欄目:全班六十人,名列第一。這對父親確是意外的喜訊,他接著問:“那朱自道呢?”父親很注意入學時全縣會考第一名的朱自道,他知道我同朱自道同班。我得意地、迅速地回答:“第十名。”正好繆祖堯老師也在我們家,他也樂開了:“茅草窩裏要出筍了!”

我唯一的法寶就是考試,從未落過榜,我又要去投考無錫師範了。為了節省路費,父親又向姑爹借了他家的小漁船,同姑爹兩人搖船送我到無錫。時值暑天,為躲避炎熱,夜晚便開船,父親和姑爹輪換搖櫓,我在小艙裏睡覺。但我也睡不好,因確確實實已意識到考不上的嚴重性,自然更未能領略到滿天星鬥、小河裏孤舟緩緩夜行的詩畫意境。船上備一隻泥灶,自己煮飯吃,小船既節省了旅費,又兼做宿店和飯店。隻是我們的船不敢停到無錫師範附近,怕被別的考生及家長們見了嘲笑。

老天不負苦心人,我考取了。送我去入學的時候,依舊是那隻小船,依舊是姑爹和父親輪換搖船,不過父親不搖櫓的時候,便抓緊時間為我縫補棉被,因我那長期臥病的母親未能給我備齊行裝。我從艙裏往外看,父親那彎腰低頭縫補的背影擋住了我的視線。後來我讀到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時,這個船艙裏的背影便也就分外明顯,永難磨滅了!不僅是背影時時在我眼前顯現,我對魯迅筆下的烏篷船也永遠是那麼親切,雖然姑爹小船上蓋的隻是破舊的篷,遠比不上紹興的烏篷船精致,但姑爹的小漁船仍然是那麼親切,那麼難忘……我什麼時候能夠用自己手中的筆,把那隻載著父愛的小船畫出來就好了!

慶賀我考進了頗有名聲的無錫師範,父親在臨離無錫回家時,給我買了瓶汽水喝。我以為汽水必定是甜甜的涼水,但喝到口,麻辣麻辣的,太難喝了。店夥計笑了:“以後住下來變了城裏人,便愛喝了!”然而我至今不愛喝汽水。

師範畢業當個高小的教員,這是父親對我的最高期望。但師範生等於稀飯生,同學們都這樣自我嘲諷。我終於轉入了極難考進的浙江大學代辦的工業學校電機科,工業救國是大道,至少畢業後職業是有保障的。幸乎?不幸乎?由於一些偶然的客觀原因,我接觸到了杭州藝專,瘋狂地愛上了美術。正值那感情似野馬的年齡,為了愛,不聽父親的勸告,不考慮今後的出路,毅然沉浮於茫無邊際的藝術苦海,去掙紮吧,去喝一口一口失業和窮困的苦水吧!我不怕,隻是不願父親和母親看著兒子落魄潦倒。我羨慕過沒有父母、沒有人關懷的孤兒、浪子,自己隻屬於自己,最自由,最勇敢。

……醒來,枕邊一片濕。

幾件小事

葉至誠

我今年六十二歲了,拿不好筷子了,人家拿筷,拇指上一隻,食指上一隻,吃起來,兩隻筷平行地向碗裏伸去,或扒或揀,靈活方便;我卻是拇指、食指和中指合捏一雙筷,想要吃什麼,交叉著兩隻筷子往菜碗裏伸。妻子取笑我說:“人家吃菜是揀的,你吃菜是叉的。”還跟小孫女講:“不要學你爺爺,你爺爺拿筷多難看。”我就接著說:“是啊,我爸爸媽媽從來沒管過我怎麼拿筷子,我自小就沒學會。”

還有一件我無論如何幹不好的事,就是寫毛筆字。參加什麼會議,看到會場門口擺著墨盤、毛筆、簽到簿,我心裏就嘀咕:“又得出一回洋相了。”好不容易畢恭畢敬把名字寫上,自己再不敢多看一眼,隻好出門不認貨,掉頭就走。這當然要怪我自己從小沒下功夫練過,然而父親卻從來也沒問過我毛筆字寫得怎麼樣這件事。直到後來我學著寫散文了,父親也隻管我稿子寫得是不是清楚,不管我的字是不是好看。

父親也有管著我的事,譬如讓我遞給他一支筆,我隨手遞過去,不想把筆頭交在了父親手裏,父親就跟我說:“遞一樣東西給人家,要想著人家接到了手方便不方便,一支筆,是不是脫下筆帽就能寫;你把筆頭遞過去,人家還要把它倒轉來,倘若沒有筆帽,還要弄人家一手墨水。刀子剪子這一些更是這樣,絕不可以拿刀口刀尖對著人家:把人家的手戳破了呢?”直到如今,我遞任何東西給別人,總是把捏手的一邊交給對方,報紙書本也讓人家接到手就能看。

冬天,我走出屋子沒把門帶上,父親在背後喊:“怕把尾巴夾著了!”次數一多,不必再用這麼長的句子,父親隻喊:“尾巴,尾巴!”就這樣漸漸養成了我冷天進出屋子隨手關門的習慣。另外,父親還告誡我開關房門要想到屋裏還有別人,不可以砰的一聲把門推開,砰的一聲把門帶上,要輕輕地開,輕輕地關,我也從此遵循到現在。

後來我想:父親不管我的,都是關係我個人的事,在這方麵,父親很講民主,給我極大的自主權,有時候在我喜愛的事情上幫我一把,譬如為我兒時集郵冊頁的楠木夾板雕刻篆字題簽,給我們手足三個修改文章等等;而父親管我的,都是涉及我和他人之間的關係的事,在我以外,更有他人,要時時處處替他人著想。

抗戰期間,父親在《開明少年》上發表過兩篇談教育的卷語,一篇叫《習慣成自然》,另一篇叫《要養成好的習慣》,主要說的就是父親管著我的那層意思。

值此父親逝世一周年之際,記下這些小事,也算是對他的懷念吧。

多年父子成兄弟

汪曾祺

這是我父親的一句名言。

父親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是畫家,會刻圖章,畫寫意花卉。圖章初宗浙派,中年後治漢印。他會擺弄各種樂器,彈琵琶,拉胡琴,笙簫管笛,無一不通。他認為樂器中最難的是胡琴,看起來簡單,隻有兩根弦,但是變化很多,兩手都要有功夫。他拉的是老派胡琴,弓子硬,鬆香滴得很厚——現在胡琴的鬆香都隻滴了薄薄的一層。他的胡琴音色剛亮。胡琴碼子都是他自己刻的,他認為買來的不中使。他養蟋蟀,養金鈴子。他養過花,他養的一盆索心蘭在我母親病故那年死了,從此他就不再養花。我母親死後,他親手給她做了幾箱子冥衣——我們那裏有燒冥衣的風俗。按照母親生前的喜好,選購了各種花素色紙做衣料,單夾皮棉,四時不缺。他做的皮衣能分得出小麥穗、羊羔、灰鼠、狐膁。

父親是個很隨和的人,我很少見他發過脾氣,對待子女,從不疾言厲色。他愛孩子,喜歡孩子,愛跟孩子玩,帶著孩子玩。我的姑媽稱他為“孩子頭”。春天,不到清明,他領一群孩子到麥田裏放風箏。放的是他自己糊的蜈蚣(我們那裏叫“百腳”),是用染了色的絹糊的。放風箏的線是胡琴的老弦。老弦結實而輕,這樣風箏可筆直地飛上去,沒有“肚兒”。用胡琴弦放風箏,我還未見過第二人。清明節前,小麥還沒有“起身”,是不怕踐踏的,而且越踏會越長得旺。孩子們在屋裏悶了一冬天,在春天的田野裏奔跑跳躍,身心都極其暢快。他用鑽石刀把玻璃裁成不同形狀的小塊,再一塊一塊逗攏,接縫處用膠水粘牢,做成小橋、小亭子、八角玲瓏水晶球。橋、亭、球是中空的,裏麵養了金鈴子。從外麵可以看到金鈴子在裏麵自在爬行,振翅鳴叫。他會做各種燈。用淺綠透明的“魚鱗紙”紮了一隻紡織娘,栩栩如生。用西洋紅染了色,用上深下淺的通草做花瓣,做了一個重瓣荷花燈,真是美極了。在小西瓜(這是拉秧的小瓜,因其小,不中吃,叫做“打瓜”或“罵瓜”)上開小口挖淨瓜瓤,在瓜皮上雕鏤出極細的花紋,做成西瓜燈。我們在這些燈裏點了蠟燭,穿街過巷,鄰居的孩子都跟過來看,非常羨慕。

父親對我的學業是關心的,但不強求。我小時了得,國文成績一直是全班第一。我的作文,時得佳評,他就拿出去到處給人看。我的數學不好,他也不責怪,隻要能及格,就行了。他畫畫,我小時也喜歡畫畫,但他從不指點我。他畫畫時,我在旁邊看,其餘時間由我自己亂翻畫譜,瞎抹。我那時對寫意花卉還不太會欣賞,隻是畫一些鮮豔的大桃子,或者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瀑布。我小時字寫得不錯,他倒是給我出過一點主意。在我寫過一陣《圭峰碑》和《多寶塔》以後,他建議我寫寫《張猛龍》。這建議是很好的,到現在我寫的字還有《張猛龍》的影響。我初中時愛唱戲,唱青衣,我的嗓子很好,高亮甜潤。在家裏,他拉胡琴,我唱。我的同學有幾個能唱戲的。學校開同樂會,他應我的邀請,到學校去伴奏。幾個同學都隻是清唱。有一個姓費的同學借到一頂紗帽,一件藍官衣,扮起來唱《珠砂井》,但是沒有配角,沒有衙役,沒有犯人,隻是一個趙廉,搖著馬鞭在台上走了兩圈,唱了一段“群塢縣在馬上心神不定”便完事下場。父親那麼大的人陪著幾個孩子玩了一下午,還挺高興。我17歲初戀,暑假裏,在家寫情書,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幾歲就學會了抽煙喝酒。他喝酒,給我也倒一杯。抽煙,一次抽出兩根,他一根我一根。他還總是先給我點上火。我們的這種關係,他人或以為怪。父親說:“我們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父愛可以犧牲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意)達·芬奇

我和兒子的關係也是不錯的。我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下放張家口農村勞動,他那時從幼兒園剛畢業,剛剛學會漢語拚音,用漢語拚音給我寫了第一封信。我也隻好趕緊學會漢語拚音,好給他寫回信。“文化大革命”期間,我被打成“黑幫”,送進“牛棚”。偶爾回家,孩子們對我還是很親熱。我的老伴告誡他們:“你們要和爸爸‘劃清界限’。”兒子反問母親:“那你怎麼還給他打酒。”隻有一件事,兩代之間,曾有分歧。他下放山西忻縣“插隊落戶”。按規定,春節可以回京探親。我們等著他回來。不料他同時帶回了一個同學。他這個同學的父親是一位正受林彪迫害,搞得人囚家破的空軍將領。這個同學在北京已經沒有家,按照大隊的規定是不能回北京的。但是這孩子很想回北京,在一夥同學的秘密幫助下,我的兒子就偷偷地把他帶回來了。他連“臨時戶口”也不能上,是個“黑人”。我們留他在家住,等於“窩藏”了他,公安局隨時可以來查戶口,街道辦事處的大媽也可能舉報。當時人人自危,自顧不暇,兒子惹了這麼一個麻煩,使我們非常為難。我和老伴把他叫到我們的臥室,對他的冒失行為表示很不滿。我責備他:“怎麼事前也不和我們商量一下!”我的兒子哭了,哭得很委屈,很傷心。我們當時立刻明白了:他是對的,我們是錯的。我們這種怕擔幹係的思想是庸俗的。我們對兒子和同學之間的義氣缺乏理解,對他的感情不夠尊重。他的同學在我們家一直住了40多天才離去。

對兒子的幾次戀愛,我采取的態度是“聞而不問”。了解,但不幹涉。我們相信他自己的選擇,他的決定。最後,他悄悄和一個小學時期的女同學好上了,結了婚。有了一個女兒,已近7歲。

我的孩子有時叫我“爸”,有時叫我“老頭子”,連我的孫女也跟著叫。我的親家母說這孩子“沒大沒小”。我覺得一個現代化的、充滿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最沒有意思。

兒女是屬於他們自己的。他們的現在和他們的未來,都應由他們自己來設計。一個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親是愚蠢的,而且,可惡!另外,作為一個父親,應該盡量保持一點童心。

父親的畫麵

劉墉

人生的旅途上,父親隻陪我度過最初的9年,但在我幼小的記憶中,卻留下非常深刻的畫麵,清晰到即使在32年後的今天,父親的音容仍仿佛在眼前。我甚至覺得父親成為我童年的代名詞,從他逝去,我就失去了天真的童年。

最早最早,甚至可能是兩三歲的記憶中,父親是我的溜滑梯,每天下班才進門,就伸直雙腿,讓我一遍又一遍地爬上膝頭,再順著他的腿溜到地下。母親常怨父親寵壞了我,沒有一條西裝褲不被磨得起毛。

父親的懷抱也是可愛的遊樂場,尤其是寒冷的冬天,他常把我藏在皮襖寬大的兩襟之間,我記得很清楚,那裏麵有著銀白色的長毛,很軟,也很暖,尤其是他抱著我來回走動的時候,使我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我一生中真正有“獨子”的感覺,就是在那個時候。

父親寵我,甚至有些溺愛。他總專誠到衡陽路為我買純絲汗衫,說這樣才不致傷到我幼嫩的肌膚。在我四五歲的時候,突然不再生產這種絲質的內衣。當父親看著我初次穿上棉質的汗衫時,流露出一片心疼的目光,直問我紮不紮?當時我明明覺得非常舒服,卻因為他的眼神,故意裝作有些不對勁的樣子。

母親一直到今天,還常說我小時候會裝,她隻要輕輕打我一下,我就抽搐個不停,且裝作上不來氣的樣子,害得父親跟她大吵。

確實,小時候父親跟我是一國,這當中甚至連母親都沒有置身之處。我們父子常出去逛街,帶回一包又一包的玩具,且在離家半條街外下三輪車,免得母親說浪費。

傍晚時,父親更常把我抱上腳踏車前麵架著的小藤椅,載我穿過昏黃的暮色和竹林,到螢橋附近的河邊釣魚,我們把電石燈掛在開滿薑花的水濱,隔些時在附近用網子一撈,就能捕得不少小蝦,再用這些小蝦當餌。

我最愛看那月光下,魚兒掙紮出水的畫麵,閃閃如同白銀打成的魚兒,扭轉著、拍打著,激起一片水花,銀粟般飛射。

我也愛夜晚的魚鈴,在淡淡薑花的香氣中,隨著沁涼的晚風,輕輕叩響。那是風吹過長長的釣絲,加上粼粼水波震動,所發出的吟唱;似乎很近,又像是從遙遠的水麵傳來。尤其當我躲在父親懷裏將睡未睡之際,那幽幽的魚鈴,是催眠的歌聲。

當然父親也是我枕邊故事的述說者,隻是我從來不曾聽過完整的故事。一方麵因為我總是很快地入夢,一方麵由於他的故事都是從隨手看過的武俠小說裏摘出的片段。也正因此,在我的童年記憶中,“踏雪無痕”和“浪裏白條”,比白雪公主的印象更深刻。

真正的白雪公主,是從父親買的《兒童樂園》裏讀到的,那時候還不易買到這種香港出版的圖畫書,但父親總會千方百計地弄到。尤其是當我獲得小學一年級演講比賽冠軍時,他高興地從海外買回一大箱立體書,每頁翻開都有許多小人和小動物站起來。雖然這些書隨著我13歲時的一場火災燒了,我卻始終記得其中的畫麵。甚至那塗色的方法,也影響了我學生時期的繪畫作品。

父親不擅畫,但是很會寫字,他常說些“指實掌虛”、“眼觀鼻、鼻觀心”這類的話,還買了成疊的描紅簿子,把著我的小手,一筆一筆地描。直到他逝世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每當我練毛筆字,都覺得有個父親的人影,站在我的身後……

父親愛票戲,常拿著胡琴,坐在廊下自拉自唱,他最先教我一段蘇三起解,後來被母親說“什麼男不男、女不女的,怎麼教孩子尖聲尖氣學蘇三?”於是改教了大花臉,那詞我還記得清楚:

“老雖老,我的須發老,上陣全憑馬和刀……”

父親有我已經是40多歲,但是一直到他51歲過世,頭上連一根白發都沒有。他的照片至今仍掛在母親的床頭。82歲的老母,常仰著臉,盯著他的照片說:“怎麼愈看愈不對勁兒!那麼年輕,不像丈夫,倒像兒子了!”然後她便總是轉過身來對我說:“要不是你爸爸早死,隻怕你也成不了氣候,不知被寵成了什麼樣子!”

是的,在我記憶中,不曾聽過父親的半句叱責,也從未見過他不悅的表情。尤其記得有一次蚊子叮他,父親明明發現了,卻一直等到蚊子吸足了血,才打。

母親說:“看到了還不打?哪兒有這樣的人?”

“等它吸飽了,飛不動了,才打得到。”父親笑著說:“打到了,它才不會再去叮我兒子!”

32年了,直到今天,每當我被蚊子叮到,總會想到我那慈祥的父親,聽到啪的一聲,也清清晰晰地看見他左臂上被打死的蚊子和殷紅的血跡……

父親

周而複

提著一隻提箱,手裏拿著幾本破書,帶著一顆22歲流浪者的心,慢慢地走進北站,我又踏上了歸途。

幾年來在外邊度著浮萍似的生活,連我自己也不曉得我的方向,忽兒飄到東,忽兒飄到西,隨著一陣陣沒有方向的風。有時給一陣令人不能有個預防的狂風,無情地把我沉到水的底層,使我望不見天,望不見我的周邊。悶在水的底層,窒息得不能呼吸。有時給一陣叫人寒心的暴風,把我吹到一個被人忘記了的地方,幾乎使我不能夠再看到難以忘懷的朋友;在我陷在絕望的深淵的時候,給我以安慰的是我那年老的父親。

每次我從外邊回來的時候,幾乎全都是在晚上,也許是因為我愛在黑暗裏過生活的緣故吧。一個人孤獨地走進古老的城市,正如我一個人孤獨地離別這古老的城市一樣。夜已深了,死寂鎖著這古老的城市,靜悄悄地,古老城市裏的人們全都睡覺啦。

踏著昔日的舊徑,一步給我一個新奇:古老的城市全都變了樣子。在深夜裏,我這熟稔而又陌生的客人歸來,連守夜的警察,都向我投以驚詫的眼光,像是想在我身上尋找出異樣來。我,還不是和以前的我一樣嗎?默默地我低頭向家裏的路上走去,輕輕地,邁著夜一樣靜的步子。

走著,走著,在淡黃色的路燈下麵轉過來,拐進一條幽暗而靜穆的巷子,破舊的皮鞋在鋪著石板的路上加速地往前走著,很快就看見立在右邊的青牆門。那青灰色已塊塊脫落了的門牆,是我的家啊。

本想走上去就沒命地一個勁兒敲門,然而走到家門前的時候,愣住了。敲門的勇氣,不知怎麼的悄悄地溜走了。跳下台階,凝視著那條修長的、夜一樣深的巷子。在黑暗裏,泄下來一點兒的燈光下,我數著兒時的足跡,喚起一件件往事,在那青灰色的牆門裏,有著我更多的記憶,有著比蜜還甜的更多的記億。

懸念著他們該早已睡覺了吧。我這一敲門,不會把他們驚醒吧?在黑夜裏他們睡得很熟,給我這夜遊者鬧醒了,有點兒不應該啊。但是我的歸來,不也可以給他們以驚喜嗎?莫名其妙地,我的手,在門上通通地敲了數下。等了好一會兒,漸漸地我聽見仿佛有人在裏麵問了。

“是哪個?”

“我。”

“二弟,你回來了啊!”

我在門外邊用鼻子唔了一聲。在靜悄悄中,慢慢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哥霍地把門開了,問我:“怎麼這才回來?”

我點點頭,徑向裏麵去了。披著衣服,母親也從裏麵迎了出來,聽見是我的腳步聲,高聲地問我:“是你啊,二,我說是你回來了,他們還不相信呢。”隨著母親的談話,我三步當作兩步地向裏走去。家裏的人的睡眠,都為我驚擾了。他們都起來了,自不必說;即使早早上床睡覺的父親,聽見我的聲音,曉得的確是我回來了,也在床上預備著起來。我連忙走到床前麵,想請他老人家不要起來,可他卻固執地要起來,於是我說:“爸爸,天一會兒就亮啦,明天再起來吧,有什麼話我坐在您床邊來談不好嗎?”

父親卻不理會,他把帳子掛了起來,笑嘻嘻地望著我飽受風雨的憔悴的臉,坐在被窩裏穿襪子和衣服。我即刻坐過去,叫他不必起來,起來會著涼的。他不但仍舊固執著要起來,而且把衣服穿得特別快——眨眼的工夫,他很敏捷地就跳下床來,然後才回答我一句話:“沒事。”

走過去,我幫忙和他代扣著衣服的紐扣,他的手按撫著我的頭,我低著的頭抬起來,他像欣賞一件藝術品似的望著我,驚異地問我:

“你瘦多了嗎?”

“啊,我看並不瘦嘛。”我騙他。

可是他不受我的騙,而解釋給我聽:“自然你自己不覺得啦,你自己每天看見不顯啊。”

我不再強辯,可是他也不再問下去了,轉換了話題,問我怎麼這時候才到家,為什麼不早來,剛才坐了什麼車子來的,在路上吃東西沒有,現在要餓了……一連串地問我,不讓別人有和我談話的機會。他們都圍著我們兩個人,一聲不響地,隻是母親向我們兩個人拋過兩句話來:“二,肚子餓了吧?吃點兒什麼東西呢?家裏還有飯,還是拿兩個蛋炒飯吃吧?”

母親的話剛講完,父親突然氣了起來:“你們這半天幹什麼,飯還沒弄好來給他吃?肚子要給你們餓壞了啊。”他們聽見父親的申斥,母親他們不舍地去弄飯來給我吃。我和父親兩個人在屋子裏,我巡視著屋子裏的所有:依舊和昔日沒什麼兩樣,父親對於我回來的那種熱忱,是一種描繪不出來的愛。每次回來,我都像是他失而複得的至寶,總得叫我坐在他的麵前好久好久,絮絮地同我細談著家常,描繪著我出門後的一切家裏和親戚友人的情況,一件件地告訴我,毫不厭煩地從頭到尾說給我聽,有時還加一些評語。此外,便要我詳詳細細地說出我過去在外邊的生活,那些沒有收到家中的錢的日子怎樣打發過去的——這些都要慢慢地講出來給他聽,好像說出來能給他以安慰似的,即連小到連我自己也早已忘記了的事,他也來問我。我的一切,如果說是有個把人記掛著的,那便是我的父親了。

當他們把飯弄好來給我吃的時候,他還是和我不斷地談著,話語似一條流不完的河流,潺潺地流著;在他有了皺紋的臉上,堆滿了笑容。等到他們催我們睡覺的時候,我們也不願上床。後來我怕他著涼,有意裝出疲倦的樣子,他才叫我先睡,明天早上上茶館吃點心去。

今天,像往日一樣的,我又從外邊回來了,舊宅固然已經給別人住去,而父親的遺像也已懸掛在屋子的中央,昔日一見我回來的歡容,而今到哪裏去了呢?

爸爸,我的爸爸嗬!

賈平凹

我在城裏工作後,父親便沒有來過,他從學校退休在家,一直照管著我的小女兒。我從前的作品沒有給他寄過,姨前年來,問我是不是寫過一個中篇,說父親聽別人說過,曾去縣上幾個書店、郵局跑了半天去買,但沒有買到。我聽了很傷感,以後寫了東西,就寄他一份,他每每又寄還給我,上邊用筆批了密密麻麻的字。給我的信上說,他很想來一趟,因為小女兒已經滿地跑了,害怕離我們太久,將來會生疏的。但是,一年過去了,他卻未來,隻是每一月寄一張小女兒的照片,叮嚀好好寫作,說:“你正是幹事的時候,就努力幹吧,農民揚場趁風也要多揚幾鍁呢。但聽說你喝酒厲害,這毛病要不得,我知道這全是我沒給你樹個好樣子,我現在也不喝酒了。”接到信,我十分羞愧,便發誓再也不去喝酒,回信讓他和小女兒一定來城裏住,好好孝順他老人家一些日子。

但是,沒過多久,我惹出一些事情來,我的作品在報刊上引起了爭論。爭論本是正常的事,複雜的社會上卻有了不正常的看法,發展到作品之外的一些鬧哄哄的什麼風聲雨聲都有。我很苦惱,也更膽怯,像鄉下人擔了雞蛋進城,人窩裏前防後擋,唯恐被撞翻了擔子。茫然中,便覺得不該讓父親來,但是,還未等我再回信,在一個雨天他卻抱著孩子搭車來了。老人顯得很瘦,那雙曾患過白內障的眼睛,越發比先前滯呆。一見麵,我有點慌恐,他看了看我,就放下小女兒,指著我讓叫爸爸。小女兒斜頭看我,怯怯地剛走到我麵前,突然轉身又撲到父親的懷裏,父親就笑了,說:“你瞧瞧,她真生疏了,我能不來嗎?”

父親住下了,我們睡在西邊的房子,他睡在東邊的房子。小女兒慢慢和我們親熱起來,但夜裏卻還是要父親摟著去睡。我叮嚀愛人,把什麼也不要告訴父親,一下班回來,就笑著和他說話,他也很高興,總是說小女兒的可愛,逗著小女兒做好多本事給我們看。一到晚上,家裏來人很多,都來談社會上的風言風語,談報刊上連續發表批評我的文章,我就關了西邊門,讓他們小聲點,父親一進來,我們就住了口。可我心裏畢竟是亂的,雖然總笑著臉和父親說話,小女兒有些吵鬧了,就忍不住斥責,又常常動手打屁股。這時候,父親就過來抱了孩子,說孩子太嫩,怎麼能打,越打越會生分,哄著到東邊房子去了。我獨自坐一會兒,覺得自己不對,又不想給父親解釋,便過去看他們。一推門,父親在那裏悄悄流淚,趕忙裝著眼花了,揉了揉,和我說話,我心裏愈發難受了。

父母之於子也,生之,育之,保之,教之,故為子者有報父母恩之義務。

——梁啟超

從此,我下班回來,父親就讓我和小女兒多玩一玩,說再過一些日子,他和孩子就該回去了。但是,夜裏來的人很多,人一來,他就又抱了孩子到東邊房子去了。這個星期天,一早起來,父親就寫了一個條子貼在門上:“今日人不在家”,要一家人到郊外的田野裏去逛逛。到了田野,他拉著小女兒跑,讓叫我們爸爸,媽媽。後來,他說去給孩子買些糖果,就到遠遠的商店去了。好長時間,他回來了,腰裏鼓囊囊的,先掏出一包糖來,給了小女兒一把,剩下的交給我愛人,讓她們到一邊去玩。又讓我坐下,在懷裏掏著,是一瓶酒,還有一包醬羊肉。我很納悶:父親早已不喝酒了,又反對我喝酒,現在卻怎麼買了酒來?他使勁用牙啟開了瓶蓋,說:“平兒,我們喝些酒吧,我有話要給你說呢。你一直在瞞著我,但我什麼都知道了。我原本是不這麼快來的,可我聽人說你犯了錯誤了,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情況,怕你沒有經過事,才來看看你。報紙上的文章,我前天在街上的報欄裏看到了,我覺得那沒有多大的事。你太順利了,不來幾次挫折,你不會有大出息呢!當然,沒事咱不尋事,出了事但不要怕事,別人怎麼說,你心裏要有個主見。人生是三節四節過的,哪能一直走平路?搞你們這行事,你才踏上步,你要安心當一生的事兒幹了,就不要被一時的得所迷惑,也不要被一時的失所迷惘。這就是我給你說的,今日喝喝酒,把那些煩悶都解了去吧。來,你喝喝,我也要喝的。”他先喝了一口,立即臉色彤紅,皮肉抽搐著,終於咽下了,嘴便張開往外哈著氣。那不能喝酒卻硬要喝的表情,使我手顫著接不住他遞過來的酒瓶,眼淚唰唰地流下來了。

喝了半瓶酒,然後一家人在田野裏盡情地玩著,一直到天黑才回去。父親又住了幾天,他帶著小女兒便回鄉下去了。但那半瓶酒,我再沒有喝,放在書桌上,常常看著它,從此再沒有了什麼煩悶,也沒有從此沉淪下去。

很是慚愧,父親

舒婷

似乎是上天的安排,母親去世時我剛成年,難以麵對死亡的猝然掠奪,因有父親的百般嗬護,打擊雖然如雷轟頂,心裏終究沒有留下太多陰影。去年初父親溘然離去,我四十好幾,仍然如嬰失乳,幾近崩潰。此時我已為人婦做人母,責任、親情一身,三股絞纜雖然斷二,猶存一股牢牢維係,我才能夠繼續沉浮世事,不致迷失。

父親是長子,我哥哥一生下就是長房長孫,光宗耀祖有望,祖父擺香案感謝上蒼。從此老人們眼中心中隻有老哥。我出生那天並無祥雲瑞霧,女未大就已不中留,與受冷落的母親被接到外公家將息。父親終於暢所欲言,抱我在故宮路的深宅大院示威遊行,口中念念有詞:“女神,我的女神!”

常常自怨自艾:“老哥是香火,命根子;小妹是尾仔,嬌嬌女;唯我掐頭去尾,居中的孩兒討人嫌。”父親哈哈大笑,點著我的腦門揭短:“就你最淘,麻煩最多,從小到大沒少氣我。”

鬥嘴是一回事,父親最寵我,我倆心照不宣。

帶我上街,大馬路不走,非在溝沿蹦蹦跳跳;進植物園,大門不入,非要爬牆翻欄杆;別人的女兒乖乖樹下撿落果,我卻騎著一顫二顫的枝椏攀龍眼;去海邊玩沙子,略一分神,我便溜走,在礁牙上滑一跤,小臂被鋒利的牡蠣殼劃開半尺長的血口子。父親用他的大手帕紮緊,嚇出一頭汗水。五歲大的小人兒,以為又闖了大禍,咬牙不哭,把嘴唇都咬破了。別的我都可以抵賴,唯此事因小臂傷痕依舊,隻好顧左右而言他。

母親十八歲結婚,二十五歲生我妹妹時,從纖細脆弱發展到圓玉潤珠,似乎為日後獨挑一家重擔完成體質上的儲存。有父親寬大的肩膀遮擋時,母親可以無名地感傷,心神恍惚,手捧一本西方小說,優雅地臨窗蹙眉凝思。而我們三兄妹撒歡父親膝前,據說我時常熟門熟路眨眼間就爬到他腦袋上。同事問父親:“你大女兒和這三個小的年歲相差有十歲吧?”父親很開心:“啊不,那是我太太。”同事恍然,湊近耳邊:“難怪與孩子們不親,是續弦的吧?”

父親作為右派補遺,使他工作的銀行終於完成運動指標。他胸戴大紅花,空著雙手,在爆竹聲中被匆匆塞上大卡車,說是勞動改造八個月,一去就是八年。父親從西裝筆挺的銀行家謫貶為忍氣吞聲的囚徒,赤膊在三明露天煤礦挖煤,熬過鐵絲網、崗哨、臭蟲、大躍進和三年自然災害,掙紮生存下來。親情是父親的首要精神支柱,其次是他的天性豁達樂觀,然後是他少小離家求學求職,反哺年邁體衰的父母,扶持弟妹,蔭護嬌妻幼子所逼出來的自救能力。

說母親是嬌妻一點不誇張,在教會女校裏,她曾是鋼琴、書法、插花和服裝設計的高材生。要說理財持家,父親有多精明能幹,母親就有多糊塗。天塌下來之後,哥哥早已被祖母接管,我原就是外婆的心肝,母親決心帶著妹妹自己謀生。那個年頭裏,知識婦女要找份高尚職業,非會計別無他途。毫無數字概念的母親打起算盤也許和彈鋼琴一樣悅耳,但她賠錢比掙錢多,還要流水般往勞改營寄炒麵、豬油、衣服鞋襪,甚至極稀罕極昂貴的蛋糕。父親收到包裹,心疼母親的不切實際,更加珍惜地把長了寸長綠毛的蛋糕放在瓦片上烤烤吃了,奇怪的是不鬧肚子。

某一天母親又失賬十五塊,環視家徒四壁,順手抓起一本相冊,攜著妹妹搭車回廈門娘家。由大姨將賠款彙去。在廈門還是當會計,直到她病逝,她都在忍受這份磨人的、與天性格格不入的工作。

父親保存的家書中有一封署名是妹妹,另有括弧說明是我代筆,半文半白老氣橫秋,那時我上二年級,已經在啃《紅樓夢》。還有一封是我的“雞毛信”,因丟失學校圖書館的借書,需賠償五塊錢,於是向父親求援。記得我很快收到回信,先急不可耐抖出那五塊錢,鬆了一口氣,接著欣賞起寫著“佩瑜我兒親收”的信封,畢竟是完全屬於我的第一封信。至於信紙上寫的無非是錢來之不易啦,好好讀書啦,照顧妹妹啦等等為父之言,我其實不記得了。小小年紀就已見錢眼開,真不好意思。

八年的時間,我從一個惹禍不斷的小淘氣包長成桀驁不馴的少年。考中學之前,我在家附近的巷口,遇見一個皮膚黧黑,皺紋像刀刻的男人,他把一手帕包的雞蛋使勁往我懷裏塞,說:“功課緊張,補補身體。”我推開他,逃回家,氣急敗壞稟告外婆。外婆歎氣:“那是你爸爸,可憐你都不記得他了。”

印象中的父親總是頭發三七分,梳得油光水滑,雪白西裝,白皮鞋,風度翩翩的呀,怎麼會這樣?衣服破舊也罷,頭發枯槁也罷,偏偏內八字腳,還穿一雙搽了白粉的力士鞋,白得刺眼而俗氣,仿佛對往日好時光的諂媚和賄賂。

外婆家的洋樓處於廈門九條巷的八卦中心,我變換路線神出鬼沒躲避我的親生父親,勞心勞力,竟然還能考上廈門一中。

周末在中學門口守候的不是父親了,是哥哥。這幾年來,學習優秀沉默懂事的哥哥是我們的偶像,由他代父親來做統戰工作,果然立竿見影。我永遠不會忘記哥哥一手牽我一手拉妹妹,走向鳳凰樹夾蔭的中山公園,遠遠先看見那雙簌簌掉粉的白力士鞋,路標一樣顯眼,父親在公園門口望眼欲穿。我們已經知道了這是父親唯一允許自己的奢侈,平時幹苦力,他趿拉著一雙破軍鞋。

父親被改造掉的不僅有白西裝、發蠟,還有家庭和公職。他期滿回家之前,母親經不起領導和社會壓力,已和父親協議離婚。帶哥哥一起住鼓浪嶼祖母家的父親,幸運地碰上個頗通情達理的居委會,不僅很快介紹了一份重體力勞動給他,一年後滿街都是戴高帽的牛鬼蛇神,有“政治汙點”的父親每天如履薄冰,卻僥幸逃過此劫。

渴望闔家破鏡重圓,忍受心中痛苦的父親,拉起載貨板車。從火車站到渡口約五公裏,拉一趟掙八毛錢,每天兩趟,四個來回,可以得一塊六,不算少。上午和下午點心都是豆漿四分加饅頭三分,渡輪一毛錢,午餐半斤米飯菜兩毛,這已去掉五毛二,還要扣去刮風下雨的損失。最重要的是不能生病。點心和午飯都是最低限度的體力補充,須知他每天拉數百斤重物,步行二十公裏,又有多年胃病史。現在父親的算盤撥來撥去雖然隻有兩位數,要在小數點後麵節省零頭,仍須發揮聰明才智哩。偶爾空車返回時,有人搬家求載個家具什麼的,就有非法的額外收入。三五毛錢罷,雖然最多隻有兩塊錢,已是天上掉下肉包子,父親便大大破費買半斤紅糖餅幹,泡一杯茶末,怡然自得給自己壓驚。

在社會給予人類的一切饋贈中,有什麼能勝過父母的關愛呢?

——(古羅馬)西塞羅

一分錢磨盤大的父親,在火車站看到一位中年教師,拎件半新的絨衣向路人求抵押九塊錢。他丟了火車票,急於回老家探母病,父親拍出十塊錢,用清秀的隸書寫下自己的姓名地址,說:“錢借你,方便時還我,這也是血汗錢。穿上衣服吧,天冷。”那人不久即把錢郵來,同時還有一包裹,是上品紅菰和筍幹。

我身上那麼一點江湖義氣,可以說是父親的遺傳。

當我齊整細密的乳牙脫落,繼而長出一口雜亂無章的板牙,祖母微微頷首:是姓龔的沒錯。外婆便不無惋惜著:怎麼越長越像她父親!接著在我身上顯現的基因全與母係有關:近視眼、神經衰弱、瘦骨伶仃,以及無可救藥的邏輯混亂。有外婆的庇護,我每月用於買冰棒、租連環畫、看電影,包括丟失的錢,大概比爸爸的零用錢還多,可不到月底我就要算計妹妹的存錢。

外婆替父親養育了不諳世事好做白日夢的小妻子,父親感激不盡。然而體驗過嚴酷生存鬥爭的父親,眼看我母親一經風暴就迅速凋謝,痛心疾首決意要他的小女兒翅膀硬一些。他很想讓我們知道,他領我們上動物園,給我們買新式鉛筆盒,送生日小禮物的錢是怎麼掙來的;又不忍讓小姊妹倆在塵土飛揚的馬路上,跟在他身後推車上坡。即使他舍得,還要先殺了我外婆哩。

其實我的哥哥和堂弟們,都自覺自願當過父親的義勇軍。

父親經常載貨的木材公司看中父親一手好算盤,請他當倉管員,正式評了個二級工。重操財政舊業的父親雖不必再馬拉鬆競走,但要清點原木和各種型號的模板,勞動仍然繁重。他說服我們姊妹倆暑假裏到他工作的露天堆場去幫忙,拾撿遍地的碎木塊。

不一會兒,我們的手指紮了刺,頭發上臉蛋上沾滿汗水和鋸木屑,我因為捉一隻綠色大螞蚱,袖子扯裂了,飄飄揚揚,翅膀一樣。父親臉上一直喜氣洋洋。他犒賞我們六分錢一碗的花生漿和八分錢的大肉包。工作輕鬆有趣,點心好吃,還給外婆帶回一麻袋折價的刨木花。父親那樣驕傲地介紹我們給他的工友;興致勃勃帶我們參觀肮髒不堪的綜合辦公室,在他的糙木寫字台上有我們的全家福;以及,父親看我們狼吞虎咽時不覺咂著嘴的那份滿足。

我似乎沒有從父親的精心策劃中得到什麼社會實踐教育,但很可能從這一天起,我們完全認同了父親。

上山下鄉運動的鐵掃帚把我們兄妹全趕到上杭山區。父親收拾好東西,準備接通知隨時與我們相聚。我們得知他的想法,嚇壞了。在我們看來,舉家遷來當農民,我們連回廈門探親的機會也沒有,招工更不要想。於是寫信發電報竭力阻止。我們的恐慌影響不了父親。他在三明勞改那八年,條件更惡劣都挺過來了,他可以照顧孩子們,並且實現他夢寐以求的家人團聚。

木材公司按兵不動,父親努力掙工資,輪到他源源不斷給我們寄包裹。我們這個知青點都是應屆生,學生氣很重,六個人一鍋吃飯,財產公開。有次父親寄了個十五公斤重的木條箱,幾個男孩拿扁擔翻山去公社扛回來。我照例把包裹往廚房大櫃一扔,輪到誰燒飯,誰就伸手掏去。幾天後接父親信,說包裹裏不但有三個梨還有月餅,方曉得不知不覺已過了中秋。趕快把包裹倒出來,梨流著黑水,月餅尚有希望,活學活用父親當年烤蛋糕的經驗,六個同伴圍在大鍋邊煎月餅。月餅和鼻子都有點酸,每個人很仔細地把餅屑送進嘴裏。

插隊期間我開始寫詩。寫過一首《我想有個家》,隻記得其中幾句:“哥哥吹笛子\/爸爸愛喝茶\/葡萄棚下媽媽養雞鴨。”多年以後父親還念叨,說這是我最好的詩可惜丟了,沒有發表。

我再往下寫的詩,就沒有這麼好看了,糟糕的是還流傳出去,被譜成吉他曲。父親雖然擔憂,但經驗告訴他,在淳樸的山民之間,我其實比較安全。我回城時外婆已去世,爸爸為我們姊妹設法租到祖母樓下一間十二平米的臥室,他和哥哥仍然住祖母客廳邊。我進了工廠當爐前工,高溫,重體力,三班倒,十分辛苦。一邊失眠發燒一邊夜夜讀書寫作,人瘦得隻有四十二公斤。我臨街的八角房開始有文學青年來往,高談闊論弄得路人皆知。

父親和我開誠布公,要我燒掉詩稿,說寫那樣的詩非常危險。我年輕氣盛,擰著脖子:“你就當沒有我這女兒好了。不是還有哥哥妹妹嗎?”

父親親身體會過土改、“反右”、“四清”、“文革”曆次運動,他歎息著走開去:“你以為出了事,我和你哥哥妹妹還能安然無恙麼?”

勸阻無望,父親隻好接受,而且全力支持。為了加強營養,他不惜把他和我的夥食分出來另過(妹妹工作在福州)。祖母見父親變著花樣給胃口刁鑽的我煲湯,替哥哥生氣:“哼,寵出個女兒王!”其實連祖母給哥哥做兩個荷包蛋,哥哥都要偷偷留一個給我。菜炒好了,父親在我窗外逡巡,等我放下筆再叫吃飯。我唯一的家務是洗自己的衣服,連被子都是父親戴上老花眼鏡絎的。可以說當閨女時,我好像連廚房都很少進去。

嫁人時我已是專業作家,公公婆婆丈夫兒子,現代都市裏可算大家庭了。買菜做飯帶孩子,還有自虐式又洗又涮的潔癖,每天蓬頭垢臉心浮氣躁,何來詩情畫意?常有親友誇我而今做得一手好菜,有乃父之風。父親心裏難過,背地說我丈夫:“我養一個詩人女兒,你家得一管家媳婦。從前為了讓她專心工作,連茶都要我替她斟好的。”

右派平反父親即辦了退休手續,雖然未補發三十年工資,但他原先的工資級別就很高,隨著廈門經濟發展,他的退休金水漲船高,日子一天天滋潤起來。

“可惜你母親不能起死回生!”父親遺憾著。

我也曾試著勸父親尋個老伴,他搖頭。我們未成家時,他怕委屈我們;兒女們分巢而居,他又擔心家裏有了不相幹的人,我們有陌生感不願回娘家。哥哥嫂嫂極孝順,十七八年來住一起,鍋盤都會交碰,他們卻不曾跟老人頂撞過。小侄女成了父親的精神支柱、生活中心和開心果。地位旁落的我心有不甘:“老爸,你逢人誇的是嫂嫂不誇我也罷,有好吃的準是嵐嵐優先也罷,直到現在你都時常修理我,怎沒聽見你說嵐嵐一個不字?”

熱愛生活的父親(現在流行說法是重視生活質量)一旦手頭寬綽,首先發揚光大的是他的美食天性。祖傳的春卷、韭菜盒、紅燜豬蹄、蟹粥、魚糜鳳尾蝦,一一真材實料精工細作起來;又“克隆”人家酒宴名肴,朋友飯桌偷藝,篡改旅行中見習的南北風味;甚至手持一部古龍的武俠小說,依樣畫葫蘆仿真一品“翡翠雞”。每個周末召集兒孫們回去品嚐,在我們中間掀起烹飪比學趕幫超。向來不拿鍋鏟的妹妹,短期突擊,竟獨樹幾幟招牌菜如香酥鵪鶉、家常鹵麵等,獲父親眉開眼笑獎。哥哥近水樓台,兼收集名家菜譜,每每有驚人表現,尤其嫂嫂打下手的時候。

精力充沛的父親沒有浪費晚年的美好時光。他以武俠小說為指南,獨自訪遍名山勝水;身上背的照相機不斷更新換代,拍揚眉吐氣的自己,拍躲著鏡頭的孩子們,還主動拍親戚朋友的,花錢衝洗後挨家挨戶去分發;他培植的新晶玫瑰曾是我的嫁妝,而他引為驕傲的“十八學士”茶花,則是我千辛萬苦從德化連泥帶盆運回的;他養的黃鶯宛轉嬌啼得心花怒放,一隻老鸚鵡,在父親去世後得了失語症,寂寞時寧願裝貓叫。

父親很以詩書傳家為驕傲,對我詳盡講解族譜,其中不少傳奇,可惜當時興之所至,不及使用錄音機。祖父收藏的金石書畫,“文革”裏幾乎損失殆盡,僥幸箱底猶壓幾張伯祖父的扇麵(伯祖父以畫菊聞名,早年在日本舉辦過個人展)。父親以此為基礎,四處求畫,大多友情出演,畢竟財力有限。幾件精品,父親臨終交給我,說唯此留我紀念。現掛在我的客廳,朝夕相伴。

父親勸我焚稿時,他自己其實手癢,寫了不少格律詩。晚年他自號箴齋老人,輯詩成冊,題《箴齋詩箋》,為訪客問友必備禮品之一。有段時間他忙於參加“中華詩詞學會”,在海內外發表詩詞,入選這裏那裏的選本。父親自有一幫文朋詩友。我有時回娘家,見三四青年,團團圍坐,聽父親引經據典傳授詩詞格律。

有次文章寫一半,掛電話問父親,“及笄之年”是幾歲,父親回答了。電話放下十分鍾,父親抱著大《辭海》來我家,再跟我說“弱冠”,說“而立”,順便搖頭說我“家學不足”。

父親的自行車

餘傑

有人說,10歲的小孩子崇拜父親,20歲的青年人鄙視父親,40歲的中年人憐憫父親。然而,對我來說,父親是我一輩子都崇拜的人。

父親是建築師。工地上所有的工人都怕他,沙子與水泥的比例有一點兒差錯都會招來父親的痛斥。然而,父親在家裏永遠是慈愛的,他的好脾氣甚至超過了母親。在縣城裏,父親的自行車人人皆知,每天早午晚,他風雨無阻地騎著吱吱嘎嘎的破車接送我和弟弟上下學。那時,我和弟弟總手拉著手跑出校門,一眼就看見站在破自行車旁穿著舊藍色中山服的、焦急地張望著的父親。一路上,兩個小家夥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而父親總是能一心兩用,一邊樂滋滋地聽著,一邊小心翼翼地避過路上數不清的坑坑窪窪。等到我上了初中,父親的車上便少了一個孩子;等到弟弟也上了初中,父親便省去了一天兩趟的奔波。可父親似乎有些悵然若失,兒子畢竟一天天長大了。

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興奮得睡不著覺。半夜裏聽見客廳有動靜,起床看,原來是父親,他正在台燈下翻看一本發黃的相簿。看見我,父親微微一笑,指著一張打籃球的照片說:“這是我剛上大學時照的!”照片上,父親生龍活虎,眼睛炯炯有神,好一個英俊的小夥子!此刻,站在父親身後的我卻驀然發現,父親的後腦已有好些根白發了。

父親一出世便失去了父親,慘痛的經曆使他深刻地意識到父親對兒子的重要性。因此,在他的生活裏,除了工作便是妻兒,他不吸咽不喝酒,不釣魚不養花,在辦公室與家的兩點一線間生活得有滋有味。輔導兒子的學習是他最大的樂趣。每天的家庭作業父親一道道地檢查,認認真真地簽上家長意見,每次家長會上他都被老師稱讚為“最稱職的家長”。母親告訴我一件往事:我剛一歲的時候,一次急病差點兒奪去了我的小命。遠在千裏之外礦區工地的父親接到電報時,末班車已開走了,他跋山涉水徒步行了一夜的山路,然後冒險攀上一列運煤的火車,再搭乘老鄉的拖拉機,終於在第二天傍晚奇跡般地趕回了小城。滿臉汗水和灰土的父親把已經轉危為安的我抱在懷裏,幾滴淚水落到我的臉上,我哇哇地哭了。“那些山路,全是懸崖絕壁,想起來也有些後怕。”許多年後,父親這樣淡淡地提了一句。

一個做父親的,當他生養了孩子的時候,還隻不過是完成了三分之一。他對人類有生育人的義務,他對社會有培養合群的人的義務,它對國家有造就公民的義務。

——(法)盧梭

父親是個不善於表達感情的人,與父親在一起沉默的時候居多,我卻能感覺出自己那與父親息息相通的心跳。離家後收到父親的第一封來信,信裏有一句似乎漫不經心的話:“還記得那輛破自行車嗎?你走了以後,我到後院雜物堆裏去找,發現它鏽成一堆廢鐵了。”我想了好久,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給父親回信:“爸,別擔心,那輛車每天晚上都在我的夢裏出現呢。我坐在後麵,弟弟坐在前麵,您把車輪蹬得飛快……”

父愛無形

劉東偉

那天天氣不太好,淩晨便下起雨來。我趕到省立醫院時,姐姐和爸媽早已到了那裏。姐姐說父親剛拍了片,她們正在等結果。

半個小時後,結果出來了。當大夫拿著報告單向我們走來時,突然一道閃電閃過,接著是一聲沉悶的雷聲,我覺得這也許不是個好的征兆。果然,化驗結果是肺癌!

不知為什麼,麵對這突來的不幸,我心裏竟然非常平靜。望著暈倒的母親和慘然變色的姐姐,我心頭竟泛起一股快意。

大夫走到我麵前,讓我在手術單上簽字。我指著一旁悲痛欲絕的姐姐說:“你找她吧,我可做不了主。”姐姐擦了擦淚水,雙手緊緊握住大夫的手,懇求道:“大夫,請你無論如何也要治好我爸爸,他這一生太不容易了,我們不能沒有他啊!”

大夫用手拍了拍姐姐的肩膀:“你放心,治病救人是醫生的本職,我們一定會盡力的。”

下午,父親便上了手術台。手術的時間很長,母親因為體弱多病,留在旅館。我和姐姐在手術室外候著。姐姐不時地從門縫中向裏看,並雙手合十祈禱著什麼。我斜坐在走廊的連椅上,許多往事浮上心頭。

那時,我們一家還在東北,姐姐剛升了初中,但我知道她平時學習很差,怎麼能考上初中?村子裏有一位優秀的老教師,他非常喜歡聰明伶俐的我。一天,我去他家裏玩,他摸著我的頭說,你姐姐要是有你一半的聰明就好了。我平常看不起姐姐,總覺得她笨頭笨腦的,從不和她玩。於是我說,但人家考上了初中。老教師眼睛一眨,問我:“你也以為姐姐是考上的?”我說:“難道不是嗎?”但我腦子一轉,很快又說:“我也奇怪呢,她是不是走了後門?”老教師讚許地看著我說:“你猜對了,你姐姐的成績差了四十多分,是你爸托我找校長說的,那個中學的校長是我的老同學,很給我麵子啊。”我一聽就更看不起姐姐了。晚上,我和姐姐一起在燈下做作業,姐姐突然被一道題難住了,她抓耳撓腮半天也沒想出來,我忍不住諷刺她:“不要臉,自己沒本事上什麼初中,怎麼不留級啊?”姐姐紅著臉說:“是咱爸讓我念的。”我說:“爸讓你念你就去啊,你不覺得丟人嗎?這次中考考了多少,是不是倒數第一?”姐姐急得淚都掉下來了,她辯解著說:“是第五十七名。”我說:“你班有多少個學生啊?”姐姐說:“五十七。”我哈哈譏笑:“那你不是倒數第一是多少?”姐姐羞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突然眼球翻白,從椅子上栽到地上。爸爸和媽媽在外麵聽到了,忙跑進來,媽媽使勁地掐著姐姐的人中,爸爸忙跑出去喊村裏的大夫。大夫來了後,給姐姐打了一針,姐姐才漸漸緩了過來。

那夜,父親打了我。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對我發這麼大的火,而他從來就沒有打過姐姐,甚至連一句大聲的訓斥也沒有。他每次下班後,總是要把姐姐攬在懷裏,關切地問候幾句。我想起平常他和媽媽對姐姐的疼護,再想想自己,似乎連姐姐十分之一的關愛也沒得到,從小我就是穿著姐姐的舊衣服長大的。從那時起,我便對父親有了一股怨恨,我覺得他太偏心了,我一直弄不明白,他為什麼對我和姐姐不一樣?

後來,大約是我念初中的時候,我偶爾從父母的對話中聽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本來像我這麼大的孩子,是要讀書的,但因母親染病在身,常年需要吃藥,所以父親就斷了我的求學路。那天,我和姐姐從街上回來,剛進家門,就聽到父親大聲說:“幹脆不讓二丫頭念了,叫她在家幫你幹點活。”母親歎聲說:“咱們雖然隻有一個親骨肉,但不能太偏向哪個啊,一定要讓她們像親姐妹一樣。”

我心裏反複琢磨母親的話意,突然明白了,原來我們不是親姐妹,原來我不是親生的,怪不得他們對我和姐姐一直不一樣。一時,委屈、悲憤、孤獨萬般滋味湧上心頭。我扭頭向外跑去,沿著大街一路狂奔。當時,我什麼也不想了,隻覺得自己活在這個世上是多餘的,沒人疼愛,沒人照顧,我的親生父母到底在哪裏?姐姐隨後追了上來,她一直追到村外,才追上了我。她一把抱著我的頭說:“好妹妹,以後我會當你是親妹妹看待的。”

初中畢業,我們一家遷回了山東老家。我主動放棄了學業,一半原因是母親需要照顧,一半原因是家裏經濟條件有限,難以供應兩個高中生。我看懂了父母眼神中的語言,我不想讓他們為難,心知他們遲早也要提到這件事,我何不順著他們的心思?可笑的是姐姐並不是他們眼中的“鳳”,她辜負了爸媽的殷切期望,並沒有“飛”起來。父母見姐姐一事無成,便開始東奔西走給她找工作,找完工作又找婆家。後來便給他找了個小木匠嫁了,做了隻會“下蛋”的“母雞”。可是我,我隻比姐姐小幾歲啊,難道我就不需要工作,不需要嫁人?

“吱呀”一聲,手術室的門開了。姐姐一聲大叫,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我隻覺得胸前冰涼,低頭一看,衣襟全濕了。我抹一把臉頰,我想那不是為父親哭的,而是我想及自己身世時的酸楚的淚水。醫生說手術正常。醫生的話很讓姐姐寬慰,我卻或多或少有些失望,難道我在詛咒父親嗎?我不敢承認,但也不想否定。

從此,父親便與醫院結下了不解之緣。為了讓父親活下去,家裏將積攢了多年的積蓄拱手送給院方。父親以後的日子簡直單調而無味,放療——化療——放療——化療!姐姐卻整天忙得不可開交,不是求醫問藥,就是為籌錢奔波。幾個月下來人黑了幾分,瘦了兩圈。有一次,我說:“姐,我幾乎認不出你來了,你要是再罩上一條毛巾,準和鄉下佬差不多。”“是麼?”姐姐愕然,“有這麼誇張嗎?”說著到鏡子前一照,輕聲說:“還真是的,我都快不認識自己了。”

父親的樣子比姐姐還“滑稽”,顴骨高高的,頭發因化療早已掉光了,若不是眼珠子還在轉悠,活像一具骷髏。一看到他的樣子,我就忍不住想笑。我一想笑,姐姐就擋在我前麵。我心想,我就是要笑給他看的,你擋著幹啥,怕他難受嗎?

的確,父親受的罪夠大的,想必化療放療的滋味不好受,手術時,在走廊裏都能聽到他痛苦地呻吟。而且化療後的一兩天內,受藥物的刺激,父親常伴有劇烈的惡心與嘔吐。每當看到父親捂緊肚子臥在床上的樣子,我就有一種莫名的興奮。但我還是不敢太放肆了,於是把目光挪開,去欣賞窗外草坪上的紅花綠草。

父親在住院期間,基本上是姐姐照顧的。姐姐忙裏忙外,好像從不知什麼叫疲倦。晚上,我朦朧醒來,常看到她靜靜地坐在床前,有時還握著父親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我幾乎要被她父女之間的真情感動了,也就越發不能忍受被冷落的滋味。初秋的風從窗口悄然掠進,姐姐給熟睡的父親掖了下被角。我縮在角落裏,下意識地抱緊雙臂。姐姐跑前跑後的,雖沒感動我,卻讓與父親同病房的一位“難友”大發感慨:“多好的閨女啊!”父親這位“難友”早進來幾天,他隻有一個遠房的侄子照顧,但那家夥又不勤快,就無怪他羨慕父親了。

半年之後,父親的病情穩定了下來,於是出了院。我在老家待了幾天,見父親已能照顧自己,便托故回到樂陵。姐姐仍不放心,就留在老家。

因為給父親看病,姐姐蕩盡了所有家財,甚至還欠了一屁股債。那天下著雨,我正在家裏看電視,門一開,姐姐衝了進來。她滿頭濕發披散著,像一個女鬼,把我給嚇了一跳。她說:“爸爸又厲害了,剛去了醫院,醫生說還得化療,還要花幾千塊。”我冷漠地說:“是麼,那就花吧。”姐姐一臉愁相說:“你看,姐手頭上哪還有錢啊。”我頓時明白了她的來意,語氣變得冰冷:“好了,你不用說了,我這也不是銀行,我的條件你又不是不知道,剛買了房子,你總不能讓我去賣房吧。”姐姐歎了聲,再沒說什麼,扭頭便走了。後來,聽說她連夜冒雨湊了幾千塊,至於她在誰家借的,我懶得去問。

父親生病期間,我簡直像個外人,已習慣冷冷地看著姐姐為父親熬湯喂藥,甚至解大小便。父親病重時期,大小便已失禁,有一次大便在床上了。聞到異味,我直感一陣嘔吐,厭惡地走了出去。姐姐卻忙上前拖起父親的身子,仔細地拭淨他身上的汙物,又迅速地換了床單、被子,忙到最後,直弄得手上、胳膊上汙了一片,額頭全是汗。父親畢竟被癌魔纏上了,任他怎麼掙紮,終於還是無濟於事;任姐姐怎麼求神拜佛,老天爺還是“沒睜眼”,病後不到兩年,他向生存了六十二載的世界留戀地看了最後一眼,便緩緩閉上了眼睛。他在生命彌留之際,把我和姐姐的事說了出來。

那天,已經半月不發一言、不進粒米的父親,突然開了口。他向我招招手,叫我過去。我雖然心中對他充滿了怨恨,但看到他被癌魔折磨得不成人形,也怪可憐他的,於是順從地走過去,盡量放柔聲音說:“爸,你覺得好些了嗎?”父親吃力地伸出他那隻瘦得皮包骨的手,緊緊地攥住我,我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心情異常激動。他慈祥地望著我。我從未見過那種溫和的眼神,隻覺心頭一熱。父親籲了一下說:“孩子,我一直瞞著你一件事,其實……你和大丫不是親姐妹……”

一個父親勝過一百個教師。

——(英)赫伯特

我默默地低下頭,父親的坦誠雖然遲了些,但對一個生命隨時都可能結束的老人,我在心裏原諒了他。我說:“爸,我早就知道了。”父親“啊”了一聲,顯然出乎意料。他接著說:“那是三十年前,我下班的時候,聽到路旁有嬰兒的啼哭聲,忙奔了過去,發現那個嬰兒臉蛋凍得發紫,被遺棄在鐵路上,她渾身已經冰涼……

“我把她抱回家中,你媽媽喂了她一些奶粉,她才漸漸安頓下來,當時,我和你媽媽雖然不住地埋怨她的親生父母心腸狠,但看到她長得挺喜人的,也非常開心。誰知到半夜時,她突然發起燒來。我和你媽媽急壞了,我用自行車馱著你媽媽,你媽媽把她裹在自己的懷裏,忙去了醫院。醫生說,孩子有先天性心髒病,讓我們做好思想準備,如果不盡早進行治療,這孩子恐怕活不了三個月。後來,我曾想把孩子再次扔掉,因為那時家裏的經濟情況也不好,就靠我一個人的工資。但你媽媽看著孩子可憐,狠不下這個心來,她說終歸是一個小生命啊。

“最後,我和你媽媽決定,無論受多大的苦,也要把孩子的命保下來。孩子整整住了一年院,為了拉扯她,我和你媽媽三年沒有吃上一塊肉,很多時候隻是啃點涼幹糧,連鹹菜也沒有。你媽媽為了攢足孩子的住院費用,每天步行到十幾裏外的紡織廠幹臨時工。有一次我發現你媽媽的腳心帶著血痕,我拿起她的鞋一看,原來她的鞋子早已磨破了底。

“孩子長到三四歲時才停了藥,病情也穩定了,但醫生說孩子的心髒弱,不能受打擊,所以直到現在,我和你媽媽也不敢把她的身世說出來,怕她心裏承受不了……”

我聽著聽著,忍不住落下了眼淚,我激動地說:“爸,我知道,我小時候害你們吃了許多苦,長大後我不會再拖累你們,我也知道,您對我的養育之恩,我一直還沒有報答。”

父親黯然地搖搖頭,說:“你猜錯了。”他把姐姐拉到身邊,伸手撫摩著她的頭發,輕輕地說:“這些年來,我從未罵過你一句,打過你一巴掌,你本是個苦命的孩子,我怎忍讓你脆弱的心靈再受到什麼傷害?我死之後,你們姐倆一定要像親姐妹一樣互相照顧……”

我愕然道:“你……你說什麼?姐姐她……”

父親歎了一聲,說:“那個嬰兒就是你姐姐啊。”姐姐也愣了,她呆了半晌,突然哇地一聲撲在爸爸身上,叫道:“不,你是我的親爸爸啊。”我覺得腦袋嗡地一下全是空白,霎時思想、理智、靈魂、意識全然離殼而去。天哪,這些年來,我渾渾噩噩到底做了些什麼!我猛地抱住父親,號啕大哭:“爸爸,您不能死啊,我不會讓您死的。”

父親極力將身子向床頭靠靠,對我說:“從小爸爸對你關愛不夠,你……你怪爸爸嗎?”

我眼裏噙著淚珠,使勁地搖頭。父親寬慰地笑了,他輕輕地撫摩著我的頭。我覺得從他的手上有一股暖流湧到心中,彌漫到我全身,又浸出了眼眶,緩緩淌至唇邊。我緊握著父親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哽咽著什麼也說不出。然而,我再也無法疼愛我的父親了——就在我知道了我和姐姐的身世之謎後不久,他永遠離我們而去了。埋葬了父親,親友們陸續離開了墓地。我執意留了下來。我想再靜靜地陪父親一會兒,默默地看著父親睡熟了,安歇了,再回去。曠野寂寂,楊柳依舊,父親安在?我跪在墳前,默默地望著那一丘黃土,心中充滿了悔恨和悲傷。父親啊父親,我知道,你一直對我隱藏著自己的父愛,這些年來,雖然你很少關心過我、嗬護過我,但我相信,你一定是愛我的。可我……我詛咒過你,怨恨過你,在你最需要女兒照顧的時候冷漠過你,背棄過你,你原諒我吧……

微風拂過,我仿佛看到父親微笑著站在麵前,緩緩地撫摸著我的秀發。他雖然不說話,但我卻讀懂了他那慈愛的眼神。在父親的目光裏,我讀懂了一種博大的親情,那是一種江海般寬大的胸懷,一種升華的父愛!我緩緩起身向遠處望去,忽然覺得父親還沒有死,這裏埋葬的隻是他的軀體,而他的靈魂仍然活在我心中。我相信他那雙慈愛的眼睛,仍關注著我的生活,貫穿我的一生。

吾父之愛

秦文君

我父親年輕時當過兵打過仗,臉頰上有條彈片劃破的傷疤。他有張發黃的舊照,那時他一身戎裝,抽著煙,正在沉思,是個英俊瀟灑的年輕軍官。在我的童年時代,這張照片成為我最大的驕傲,連我親密的女伴都萬分珍惜它。直到今天,我仍感覺穿軍服的男子最富有氣概,因為那能尋到我父親當年的某種風采。

然而,父親現在已經老得白發蒼蒼了,而且瘦瘦的,絲毫找不見昔日的輝煌。節假日全家團聚,看見父親突然從談話圈退出去了,他隻當聽眾,偶然在空隙中和弟弟互相把煙扔來扔去。有時,我往家撥電話,接電話的總是父親,但說上三兩句話,他總會訥訥地說,讓你媽媽聽。接下去,是母女倆喋喋不休地親親密密地說些瑣碎的體己話,父親則靜靜地極有耐心地在一邊等。

父親的愛有些特別,母親常說他從未給子女洗過尿布,從未參加過家長會……在眾多的“從未”中,父親黯然失色。他總是默認這一切,從無二話。但有一次,他突然提起,我出生的那天,他激動無比,跑到外麵買了個鮮紅的鬧鍾。後來再聽到那些“從未”,我眼前就會冒出那隻紅鬧鍾,它像父親的愛心一般熾烈。我成年後,偶爾晚上歸家遲了,會發現父親站在黑暗的弄口等待。日深年久,直到如今,有時夜歸,走在黝黑的暗道上,我仍會產生一種被人擔心的溫暖感,盡管我早已離開了父親的庇護,有了自己的小巢。

記得臨出嫁時,父親叮嚀我說:“不要去責備你喜歡的人。”我體會到,那話裏明明白白地包含了父親的信念。父親正是用這種方式充分給別人自由。我剛進小學時,不喜歡有規律的生活,常常逃學,母親讓父親押送我去學校,父親則不。他讓我申訴逃學的理由,我斷斷續續地說,在家好,下雨天能收集雨水,平時能喂養小鳥,能用麵粉團捏有趣的小醜。父親說,那你就天天在家吧。但是,一個星期,我在家呆膩了,逃也似的飛奔學校而去,很快就成為發奮的學生。至今,我常常會後怕,假如父親當年強拽我去學校,我也許會永遠厭倦讀書的。

父親已經離休,並且從未想過再出去幹一番事業。他就是那種淡泊的人,不強求別人,也不強求自己,似乎從沒有心急火燎追求東西。父親愛好文學,很能欣賞,評價也在行,但他從不投入,保持著對愛好的神秘感。在我最彷徨的時候,父親淡淡地說,你可以試著把想法寫下來。我采納了,後來那些想法紛紛印成鉛字了。父親收藏我的小說,有時看到雜誌廣告,他會候準雜誌出版的日期去購買。他一遍一遍讀,熟悉我寫的每一個字。有一次我告訴父親,我已寫了一百多萬字,他沉默了一會,說,別拚命寫。

麻袋裏的父愛

曾麗蓉

幾年前,我初中畢業後,帶著自己的夢想和親人的希望,來到縣裏上高中,單獨一個人租房生活,這是我第一次遠離家鄉和父母。

一天,冷風刺骨,往年南方很少見的大雪肆虐亂飛,真正的寒天到了。教室裏的我們一個個凍得直搓手跺腳,說話時一團團白氣從口裏冒出來。放學了,我們一個個緊了緊衣衫,低著頭快步往家趕。

“放學啦,小俠。”父親眼角帶笑。

“爸,你怎麼來了?還有客車跑嗎?”我意外地發現等在屋外麵的老父親。

“我們那裏沒下雪,車子到了瓢井才看見下雪的。天冷了,你們放假都還要補習,我給你送點東西來。”

“來很久了吧,怎不去學校找我拿鑰匙?外麵這麼冷!”我看著臉色本來就蠟黃,此時由於受凍臉色已變成青灰色的父親。

“將(剛)來一會,我怕到學校找你影響你聽課,所以……”

“快進屋吧,爸。”我打斷父親的話,心裏明白其實父親是擔心自己扛著那兩個麻袋的鄉巴佬相給女兒丟臉。

“爸,這都是些什麼呀,這麼兩大袋!”我奇怪地問。

“一袋是大米、麵條和家裏舂的一點糯米粑。另一袋裏麵,是幹枯了的竹片,給你發(生)火用。你一個人燒煤,火愛熄滅,天又冷,用這個發(生)火會快一點,它接火快。”

父親邊說邊把那些吃的拿出來放好。

“那竹片就不要取出來了,用時再拿。”我不在意地說。事後我才想起,那是上次父親來時,我煤火熄滅了,老生不起來,肚子又不聽話地咕咕直叫,父親讓我跟他去小粉館裏吃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米粉。第二天,我良心發現去給父親配了一把鑰匙。父親走後的第二天中午,我放學回來,爐子冰冷,火又熄滅了。我又冷又餓又急,趕緊找出焦炭準備生火,可隔壁幾間屋都沒人,找不到火種。一個冷顫過後,想到父親帶來的竹片。

打開麻袋,一小捆、一小捆的幹枯竹片整整齊齊地躺著。我掏出來幾小捆,一片大約有五寸長,五分寬。我點燃火,一會兒就燒了起來。看著熊熊燃起的火舌,我冰冷的身心都異常溫暖。父親的形象隨著紅紅火火的爐子越來越清晰、高大!

父親隻要出差就要給我買東西,大到裙子衣物小到發卡襪子。當同學們誇我穿的衣服裙子好看時,我心裏美滋滋的。但當我說是父親去外地出差買的時,她們一個個更是驚歎不已,都羨慕我有一個這麼好的父親。她們的父親從來沒給她們買過衣物什麼的,更別說發卡襪子了,這好像都是母親的事情。其實她們心裏也希望父親不隻是大處著眼,她們很想要這種點點滴滴的父愛。此時我的心裏不隻是美了,更是感動!父親給不起我城裏人的闊氣,卻給我那春雨般的父愛!父親從沒有豪言壯語要怎麼樣怎麼樣,平時他話很少,很普通務實,他來一次就要幫我把暫缺的生活用品添補上,比如雞蛋味精醬油,香皂洗衣粉,牙膏牙刷,他聽別人說牙刷最好一個月換一次。要是沒了油他還去買肉來熬油,精瘦的,撒上鹽巴後,再放到滾燙的油裏過一過,囑咐我記得吃免得壞掉。還有他發現那些煤炭塊太大,就用錘子把它們全打成雞蛋那麼大的,讓我好燒火,因為我用的是小爐子。父親來一次總是忙忙碌碌的,很少坐下來休息。他是希望自己能為我把什麼都做了,讓我一心一意讀書。還有盡管父親把我需要的幾乎都買齊了,但臨走時他還是要給我些錢,有整的零的,整的我好存放,零的我好用,不用去換零錢。父親還說我正在長身體又讀書動腦,沒油沒蛋沒肉吃不行,要注意吃好穿暖,衣服不夠就添,不用擔心家裏。其實由於種種原因,家裏一直很缺錢,我上初三時已是債台高築。父親長年累月一件天藍色中山裝,哦,還有一件黑色的半大衣,那是哥哥上大學時穿不要了的。家裏別說雞蛋、肉,就是豬油都經常斷頓;生病不去看,那是家常便飯。由於病情一再累積,後來父親病情突變差點就提前走了。就是現在想起來我也忍不住一陣悲從中來,鼻子癢癢的,心裏直想哭。

如果想讓孩子長成一個快樂、大度、無畏的人,那這孩子就需要從周圍的環境中得到溫暖,而這種溫暖隻能來自父母。

——(英)羅素

我清楚地記得,那時的父親幹瘦幹瘦的,額上的皺紋猶如刀刻,頭發與年齡不相稱地白了一大半,臉色灰黑蠟黃。可隻要哥哥和我有需要,他無論如何都要盡量滿足我們,如果不能滿足或是不能讓哥哥和我太滿意,他就好自責好不安,經常半夜三更睡不著起來抽旱煙解悶。隨著嫋嫋升起的煙霧,父親的皺紋越來越密,兩眼越來越深陷。別看這些竹片那麼不值錢,作用也不大,可那是父親從一百多裏外的家鄉帶來的,是父親在忙碌的工作之餘一片一片地收集,一片一片地折斷,紮成一小捆一小捆,再一小捆一小捆放入麻袋,然後從幾裏外的山村搬到小鎮來上車,到了城裏又從幾裏外的汽車站親自搬到我住的小屋裏的。城裏雖然有人力平板車,但父親舍不得花錢雇,當然電三輪他就更不會坐了。看看紅紅的火焰,再注視那些不起眼,雨水淋濕又晾幹的有點醜陋的小小竹片,淚水順著臉頰滴到了那小小竹片上,朦朧中我仿佛看見父親正佝僂著腰,一片片地打理,一捆捆地理齊,然後呼哧呼哧地運到小鎮,再從汽車站氣喘籲籲地運到我這裏,布滿皺紋的額頭上滿是晶瑩的汗水。竹片雖然輕但多,那是整整一大麻袋!況且還稍帶有另一袋沉甸甸吃的啊!

然而,這整個事件在別人看來不僅傻氣,而且竹片本身也很醜陋,但片片都浸透了深深的父愛,濃濃的親情啊!她是那麼細致綿長!那麼真誠淳樸!那麼可愛美麗!

我噙著眼淚把沒燒完的那些竹片,用心理齊後再仔細裝入麻袋。

父親的兒子

(美)比爾·海威

父親身穿一條燈芯絨褲子和一件我十年級時穿不下的襯衫站在我門前。他是來幫我裝一隻汙物碾碎機的。

小時候,總覺得父親隻是家裏一個擁有特權的長期房客。我和母親都很書生氣,多愁善感。而父親是個一輩子沒有失眠過的樂天派。和世上的許多父子一樣,我們老是鬥,而且沒有停戰的時候,我們父子之間的冷戰從我少年時期開始一直持續到我1973年離家上大學為止。他以前當過海軍戰鬥機飛行員,他相信世上的一切問題,包括被家人溺愛、萎癟癟沒精神的兒子,都可以以紀律手段來處理。

作為家裏的男孩子,家人對我寄予厚望。我最怕把成績單帶回家。父親看著那些“C”,總是搖搖頭,懊喪地說:“我不會考出這種成績。我要是有你這樣的腦瓜子,肯定比你強。”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們八年級男生在班上的地位高低往往取決於他的頭發長短。誰頭發長,誰就會讓人刮目相看。可是,每到星期六,父親就押著我上理發店,威風凜凜地對手握剪子的師傅說:“夠梳就行了!”我閉上眼睛,為的是不讓他看到我的眼淚。

我離家上了大學,可是父親仍然占據著我的腦海。做任何事情我都會聽到父親的聲音。直到我看見自己的文章印成鉛字的時候,我才感到漸漸脫離了父親的掌心,開始擁有了自己的生活。

現在,我疑惑,站在我麵前的這位74歲的老人就是當年追打我,把我嚇得屁滾尿流的巨人嗎?他曾經對我的職業頗不以為然:“那活能賺錢嗎?”如今,每當有人錯把他當成“作家”比爾·海威時,我的職業成了他的自豪。我們就像來自敵對陣營的退伍老兵,征戰多年後終於握手言歡了。過去的衝突已經遙遠似夢。

不久前,我和父親一起吃午飯。父親告訴我,部隊會為他免費火化,骨灰也由他們負責撒到海裏去。我覺得心中有什麼東西碎了。我哽咽著說:“我會為你撒骨灰的。”

“比爾,”他不知道說什麼好,“我隻是不想讓你背上這個包袱。”

我想告訴他,我要背這個包袱,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權利。但我說不出話來,隻是伸出手,握住了父親的手。

金色的小提琴

思維

從海利記事開始,每天吃過晚飯,在樂團工作的父親就會拿起那把金色的小提琴,拉一曲悠揚的《愛的女神》。這時,母親總會用浸了梔子花和薄荷葉的水洗她那一頭漂亮的栗色長發,然後抱著海利,輕輕地和著父親的節奏唱歌……

海利7歲那年,母親因為肺病而永遠地離開了他們。父親好像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另一個人,他那雙深邃的藍眼睛充滿了憂鬱的神色。好幾次夜深人靜的時候,海利還看見父親在房間裏默默地擦拭著那把金色的小提琴,一遍又一遍。

不久,父親所在的樂團因為資金周轉不靈而解散了,一家人的生活開始變得窘迫不堪。

日子一天天過去,海利也長大了。海利18歲那年,考取了劍橋大學。在一次舞會上,他結識了一個漂亮的女朋友——蒂娜,她的父親是倫敦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長。當他告訴她,他母親的曾外祖母是歐洲王室的公主時,蒂娜的眼睛裏立刻閃爍出興奮的神色,她馬上和他談論書中讀到的王冠、鑽石、宴會和愛情,說那是她向往的一切。說不清是虛榮還是自卑,海利沒有繼續給她講自己現在的家庭,講那個破舊的小院和父親那有點兒微駝的背。

海利把自己有女朋友的事情告訴了父親,他說戀愛的開銷很大,所以他不得不去打好幾份工。父親很快來信了,他說他最近已被提升為主管,加了薪水,以後可以給海利寄更多的生活費,要海利不要太苛刻自己。

暑假到了,海利隨蒂娜到她在倫敦的家。金碧輝煌的別墅讓海利有種眩暈的感覺。當蒂娜高興地向父母介紹海利是貴族的後代時,蒂娜父親的眼中露出了懷疑的眼神,他說:“相信你的家庭也能為我女兒提供優雅而舒適的生活環境。也許明天晚上我們可以和你父親一起進餐。”海利的心沉了下來,他想起了母親曾說過的話:“你爸爸當初就是愛上了我的一頭長發。而我,就是愛上了他拉小提琴的樣子。”

失落之中,海利忽然想起那把產自意大利的金色小提琴,那是當年母親舍棄繁華的上流社會而追隨父親時唯一的嫁妝。應該是一件價值不菲的古董,海利激動起來,如果賣了它,說不定有一大筆錢可以讓他成為上流社會的一員。

等父親上班後,海利從父親的臥室裏找出小提琴,來到古董行請人鑒定。“哦,天哪!”哈裏森先生激動地說,“它產自300多年前意大利的克利蒙那!這把小提琴價值連城!”

忐忑不安的海利知道父親這一關並不好過。“爸爸,蒂娜的家族是不會接受平民子弟的,而且,您也好久沒有用過它了……”父親的臉抽動了一下,他沉默了好久,說:“你準備什麼時候賣掉它?”

“明天下午!哈裏森先生會親自來我們家取它,支票已經開給我了,足夠我們買一棟新房子……”

海利忽然很害怕蒂娜全家知道自己的父親隻是個普通職員,他含糊地說:“那沒什麼了。今天晚上他們家要在一家酒店舉行宴會,希望……希望我能去。”父親沒有再說什麼,他轉身走進了房間。望著父親孤單的身影,海利的心中湧出了一股苦澀的滋味。

蒂娜家真的很闊綽,他們包下了整個酒店,十分隆重。當西裝革履的海利和身穿銀色晚禮服的蒂娜走入會場的時候,人們都用羨慕的眼神看著這一對金童玉女,不時有婦人竊竊私語:“他們真是般配,聽說蒂娜的未婚夫也是富家子弟呢!”燈光暗淡了下來,華麗的舞池中央隻剩下了海利和蒂娜。在悠揚的小提琴聲中,他們翩翩起舞。一曲舞畢,司儀向大家介紹道:“剛才為我們拉這一曲的是敏斯特老先生,他在我們酒店工作了4年,每天晚上都會為我們帶來美好的享受。遺憾的是,明天他就要離開了,今晚是他的最後一次演奏。下麵他將為我們演奏動人的《愛的女神》。”燈光漸漸明亮起來,一位清瘦的老人向四周鞠了一躬,然後拿起一把金色的小提琴開始深情地表演。是父親!海利的淚水幾乎是在一瞬間洶湧而出。他忽然明白了一切:父親為供他上大學,白天要拚命工作,晚上還要來這裏演奏,他那雙堅韌的臂膀就是這樣累垮的啊!

海利撥開擁擠的人群,向父親走去。老人含著眼淚望著兒子,手裏還緊緊握著那把金色的小提琴。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海利驕傲地挽起了父親,大聲說:“這就是我的父親。這麼多年,他安慰我說他在公司裏提升了,其實他一直都在這裏用這把小提琴為我提供學費,而我還毫不知情。我不是富家子弟,但我的父親卻讓我知道了什麼叫富有。那是不帶任何功利的感情,也是我值得終身感激的感情!”說完,他攙著年邁的父親,背上那把金色的小提琴,昂首走出了酒店的大門。“爸爸,”海利無限感激地對父親說,“這把金色小提琴,我會永遠替您保存!”

給父親的借條

銀存

我16歲離開家,從此,就沒有惦記過回去。我天生不太念舊,母親說我心狠,我也自以為是,我在過去的那十幾年裏真沒把那間生養了我的屋子當回事,雖然裏麵有父親和母親。

26歲那年,我拿出十年的積蓄和丈夫注冊了一家公司,沒想到,就在丈夫坐火車去廣州進貨的途中,那凝結著我和丈夫十年汗水和淚水的錢被人給偷了。看著丈夫一臉落魄,靠在廚房的角落裏悶頭抽了一下午的煙,我不忍心再責怪他。公司已經開張了,而錢,沒了著落。

從沒有處心積慮地考慮過錢的我開始四處張羅錢。

周圍的朋友,有錢的倒有幾個,平時關係也不錯,喝酒吃飯從來不會忘了我們,在一起拉呱吹牛那是經常的。麻將桌上更是張弛有度。本以為一個電話過去,就憑著平時的關係,區區幾萬塊錢,還是小菜的。可是想象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應了我丈夫那句話:“咱是小廟裏的菩薩——不會有多少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