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紀念館的牆上和櫥窗裏還有梁、林當年為大同所繪的古建圖,嚴格的尺寸、詳盡的數據、漂亮的線條,還有石窟中那許多婀娜靈動的飛天。真不知道當時在蛛網如織、蝙蝠橫飛、積土盈寸的大殿裏,在昏暗的油燈下,在簡陋的旅舍裏,他們是怎樣完成這些開山之作的。這些資料不隻是為大同留下了記錄,也為研究中國建築藝術提供了依據。
一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飽受戰亂之苦又飽覽古建之學的梁思成極為興奮。他想得很遠,九月開國前夕,他即上書北平市長聶榮臻將軍,說自己“對於整個北平建設及其對於今後數十百年影響之極度關心”,“人民的首都在開始建設時必須‘慎始’”,要嚴格規劃,不要“鑄成難以矯正的錯誤”。他頭腦裏想得最多的是怎樣保存北京這座古城。當時保護文物的概念已有,但是,把整座城完好保存,不破壞它的結構布局,不損失城牆、城樓、民居這些基本元素,這卻是梁思成首次提出。他曾經設想為完整保留北京古城,在其西邊再另辟新城以應首都的工作和生活之需;他又設想在城牆上開辟遺址公園,“城牆上麵,平均寬度約十米以上,可以砌花池,栽植丁香、薔薇一類的灌木,或鋪些草地,種植草花,再安放些園椅。夏季黃昏,可供數十萬人納涼遊息。秋高氣爽的時節,登高遠眺,俯視全城,西北蒼蒼的西山,東南無際的平原,居住於城市的人民可以這樣接近大自然,胸襟壯闊;還有城樓角樓等可以辟為陳列館、閱覽室、茶點鋪。這樣一帶環城的文娛圈、環城立體公園,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你看,他的論文和建議,也這樣富有文采,可知其人是多麼純真浪漫,這就是民國一代學人的遺風。現在我們在紀念館裏還可以看到他當年手繪的城頭公園效果圖。但是他的這個思想太超前了,不但與新中國翻身後建設的狂熱格格不入,就是當時比較發達、正亟待從戰火中複蘇的倫敦、莫斯科、華沙等都市也無法接受。其時世界各國都在忙於清理戰爭垃圾,重建新城。剛解放的北京竟清理出三十四點九萬噸垃圾、六十一萬噸大糞,人們恨不能將這座舊城一鍬挖去,他的這些理想也就隻能是停留在建議中和圖紙上了。新中國成立後的十多年間,北京今天拆一座城樓,明天拆一段城牆。每當他聽到轟然倒塌的聲響,或者鍬鎬拆牆的哢嚓聲,他就痛苦得無處可逃。他說拆一座門樓是挖他的心,拆一層城牆是剝他的皮。誠如他在給聶榮臻的信裏所言,他想的是“今後數十百年”的事啊。向來,知識分子的工作就不是處置現實,而是探尋規律,預示未來。他們是先知先覺,先人之憂,先國之憂。所以也就有了超出眾人,超出時代的孤獨,有了心憂天下而不為人識的悲傷。
一九六五年,他率中國建築代表團赴巴黎出席世界建築師大會,這時許多名城如倫敦、莫斯科、羅馬在戰後重建中都有了拆毀古跡的教訓,法國也正在熱烈爭論巴黎古城的毀與存。會議期間法國終於通過了保護巴黎古城另建新區的方案。而這時比巴黎更古老的北京卻開始大規模地拆毀城牆。消息傳來,他當即病倒。回國途中他神誌恍惚,如有所失,過莫斯科時在中國大使館小住,他找到一本《矛盾論》,把自己關在房子裏苦讀數遍,在字裏行間尋找著,希望能排解心中的矛盾。一年後,“文革”爆發,北京開始修地鐵,而地鐵選線就正在古城牆之下,好像專門要矯枉過正,要懲罰保護,要給梁思成這些“城牆保皇派”一點顏色看,硬是推其牆、毀其城、刨其根,再入地百米,鋪上鐵軌,拉進機車,終日讓隆隆的火車去震擾那千年的古城之根。這正合了“文革”中最流行的一句革命口號,“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算是挖了古城北京的祖墳。記得那幾年我正在北京西郊讀書,每次進出城都是在西直門城樓下的公交車站換車,總要不由仰望一會兒那巍峨的城樓和翹動的飛簷。如果趕在黃昏時刻那夕陽中的剪影,總叫你心中升起一陣莫名的感動。但到畢業那年,樓去牆毀,溝壑縱橫,黃土漫天。而這時梁思成早已被趕出清華園,經過無數次的批鬥,然後被塞進舊城一個胡同的陰暗小屋裏,忍受著冬日的寒風和疾病的折磨,直到一九七二年去世。辛棄疾晚年懷才不遇,報國無門,他曾自嘲自己的姓氏不好,“艱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辛酸、辛苦”。梁先生是熟悉宋詞的,他晚年在這間房子裏一定也聯想到自己的姓氏,真是淒涼做就,悲涼滋味,涼得叫他徹心徹骨。這是他在這個生活、工作,並拚命為之保護的城市裏的最後一個住所,就是這樣一間舊房也還是租來的。我們偉大的建築學家,研究了中國古往今來所有的房子,終身以他的智慧和生命來保護整座北京城,但是他一生從沒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