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艙裏坐著,聽大家敘往事,說今昔,雖清風拂麵,還是拂不去心頭的一懷愁緒,我便到後甲板散步。隻見偌大的湖麵上,用竹竿標出二三十米寬的一條水道,我們的這個“舴艋”小舟隻能在兩杆之間小心地穿行。原來,湖麵的水深已由當年的平均四十米,降為不足一米,要行船,就隻好單挖一條行船溝。我再看船尾翻起的浪,已不是雪白的浪花,而是黃中帶黑,像一條剛翻起的犁溝。半腐半活的水草,如一團團亂麻在水麵上蕩來蕩去,再也找不見往日的碧綠,更不用說什麼清澈見魚了。烏海難道真的應了它的名字,成了烏黑的海、汙濁的海?隻有蘆葦發瘋似的長,重重疊疊,吞食著水麵。主管農水的李市長說,這不是好現象,典型的水質富營養化,草盛無魚,惡性循環。
現在如果你不知內情,遠眺水麵,蘆葦還是一樣的綠,天空還是一樣的藍,水鳥還是一樣的飛,猛一看好像無多變化。可有誰知道這烏梁素海內心的傷痛。她是林黛玉,兩頰微紅,弱不禁風,已經是一個病美人了,是在強裝笑顏、強支病體迎遠客。我舉目望去,遠處的岸邊有些紅綠房子,泊了些小遊船,在兜攬遊客。船邊地攤上叫賣著油炸小魚,船上高聲放著流行歌曲。不知為什麼,我一下想起那句古詩:“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中午飯就在岸邊的招待所裏吃。俗話說,無酒不成席,而在內蒙古還要加上一句“無歌不成宴”。樂聲響起,第一支歌就是《美麗的烏梁素海》。歌手是一位漂亮的蒙古族姑娘,旋律婉轉,琴聲悠揚,隻是聽不清歌詞。歌罷,我請歌手重新念一遍歌詞,她頓時有幾分不自然。李市長出來解圍說:“不好意思,這還是當年的舊歌詞,和現在的實景已經遠不相符了。”我說:“不怕,我們隨便聽聽。”她就念道:“烏梁素海美,美就美在烏梁素海的水。灘頭蘆葦密,水中魚兒肥,點點白帆伴漁歌,水鳥空中飛。夜來泛舟葦塘蕩,勝遊漓江水,暖風吹綠一湖水,船入迷津人忘歸。”
剛才人們還沉靜在美麗的旋律中,她這一念倒像戳破了一層華麗的包裝。現在水何綠?魚何肥?帆何見?怎比漓江水?頓時滿場陷入片刻的沉默與尷尬,主客皆停箸歇杯,一時無言。客中隻有我一人是當年從這裏走出去的,四十年後重返舊地,算是亦客亦主。便連忙打破沉默說:“是有點找不到這歌詞裏的影子了。這次回來我發現,四十年來在這塊土地上已消失了不少東西。老李、老秦你們還記得三白瓜嗎?白籽、白皮、白瓤,吃一口,上下唇就讓蜜糊住了;還有冬瓜,有枕頭大,專門放到冬天等過年時吃,用手輕輕一拍,都能看到裏麵蜜汁的流動;糜子米,當年河套人的主食米,煮粥一層油,香飄口水流。現在都一去不回了。”我這幾句解嘲的話,又引來主人一陣欷歔。他們說,都是化肥、農藥、人多惹的禍。
烏梁素海啊,過去多麼綽約多姿健康美麗,而現在這樣的蒼老,這樣的傷痕累累。但就是這樣的病體,它還在承擔著難以想象的重負:每年要給黃河補充一點三億方的下遊水;給天空補充三點六億方的氣候調節水;給大地補充六千萬方的地下水。可是它自己補進來的隻有四億立方溶進了化肥、農藥、鹽堿的排灌水。入不敷出,強它所難啊!它得的是綜合疲勞症,是在以疲弱之軀勉強地支撐危局,為人們盡最後的一絲氣力。李市長說,如不緊急施救,它將在數十年內如羅布泊那樣徹底幹涸。現在設想的辦法是,在黃河上引一專用水開渠,於春天淩汛期水有多餘時,給它補水輸血。大家聽得頻頻點頭,都忘了吃飯。正說著,主人忽覺不妥,忙說:“不要這樣沉重,辦法總會有的,飯還是要吃,歌還是要唱的。”於是,樂聲又輕輕響起。歌聲中又見青山、綠水、帆白、魚肥。
受傷的烏梁素海,我們祈禱著你快一點康複,快一點找回昨日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