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棗王(1 / 2)

中國是個紅棗的國度,占世界紅棗產量的百分之九十八。世界紅棗看中國,中國紅棗看陝北,陝北有個紅棗王。

這個王不是自封的,是經聯合國正式加冕的。迄今,聯合國糧農組織共評定出世界農業遺產地三十六處,中國佳縣即是其中之一。但不是稻麥雜糧,而是紅棗。正式的桂冠是:“全球重要農業遺產體係·中國佳縣古棗園”。

佳縣有個小村,名泥河溝,村前有座棗園,內有三百年以上的棗樹三百三十六株,其中三株已逾千年,更有一株被確認為一千四百年,高八米,要三人合抱,這就是我們要說的棗王。

今年八月我慕名去朝見棗王。正當盛夏,北京酷暑難熬。而泥河溝卻濃蔭蓋野,綠風蕩漾。小村前臨黃河,後靠群山。一條小支流從深山中蜿蜒而出,臨入黃河之時顧盼生輝,繞了六個小彎。每個彎中都攬著數戶人家,組成了一個村落,這就是泥河溝村。村前,滔滔黃河奔流而去,岸邊起伏的金色山崖點綴著油綠的棗林,黃綠交替,明暗生輝。更遠處千溝萬壑,奔來眼底,萬木蔥蘢。這裏便是棗王的王宮所在。背黃土高原之綠樹兮,麵大河奔騰之濤聲。

棗王雍容大度,體態龐大,主幹短粗,拔地而起,如堡壘鎮地。由於年深久遠,樹身由下向上開裂成數股,或寬或窄,都向左繞旋而上,力如拉絲、纏繩。樹身上的紋路跌蕩起伏,如虎豹、如斷崖、如亂雲。棗木本來就是暗紅色的,樹皮撕裂後炸出的細毛,或卷或豎,怒發衝冠。棗王就是一頭紅毛獅子,臥於園中,不言自重,威風凜凜。令我們這些隻不過數十年“人”齡的、細皮嫩肉的高級動物頓生幾分敬畏。而主幹之上,又順左旋之勢連發出三根大枝,都有水桶之粗。連卷帶擰,裹著青枝綠葉,呼嘯著向藍天探去。樹下三十多畝的棗林全是它的臣民,前呼後擁,枝繁葉茂,也都在數百年以上。但無論多老的樹,在陽光下一律閃爍著油亮的葉片,垂掛著沉甸甸的棗子。這時從河麵上吹過來一陣輕風,奔騰往複舞於林下,飄舉升降,搖枝弄葉,嘩嘩作響。快哉,大王之風。

一棵棗樹的根可紮到方圓百米之外,任你多麼貧瘠、幹旱的土地,它都能像雷達掃描一樣,搜取石縫、土層中的那一點點的營養、水分。三十年前我當記者時采訪過一個棗樹研究所,他們在樹根下挖了一個很深的剖麵,裝上玻璃幕牆,觀察棗樹的生長。那細如蛛網的根係,天羅地網,連觀察者都被網入其中。現在,我背依棗王,腳踏大地,想象著這千年古棗園下,該是怎樣的一個網絡世界。

我第二次去泥河溝,正好是九九重陽節的那一天,秋高氣爽。看萬山紅遍,星星點燈,落棗滿地,如紅毯迎賓。真的,毫不誇張,主人見有客來,先提一把掃帚,就像冬季掃雪一樣掃開落棗,為客人清出一條路來。我來到棗王身下,摘一顆紅棗細品著它酸甜綿長的味道,像是咀嚼著一部史書。一千四百年了,它守候在這裏,記錄著自然和人世的變化。就這樣一年一熟,薪火相繼,不避風雨。用它的年輪,用它的果實,周而複始地向人們傳遞著自然和社會的遺傳密碼。

而當我們踏著紅棗鋪就的地毯登山一望時,風景又與八月來時大不相同。紅棗爛漫,黃河東去。人道是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而現在每個彎子的崖縫裏都填滿了正在晾曬的紅棗。大河起舞,紅綢飄動,織來繞去。好一幅黃河棗熟圖,一派王者之氣。

棗樹性堅、木硬、根深、果紅,其品質幾近完美。由於它是由野生酸棗進化而來,所以還保留了極強的野外生存能力。北方的果樹,如桃、李、杏、梨、蘋果等,遇有寒冷的年份都會凍死,而棗樹卻從未有聞。寒冷的冬夜,在棗樹下常可聽到劈啪的凍裂聲,它皮可裂、枝可斷,但就是不死。它的木質自帶紅色,硬而有光澤,製作家具或雕刻工藝品,效果絕佳。小時,我的家鄉,村裏人常用它做炕沿。人們每天上炕下炕,一副祖傳幾代的炕沿,蹬坐蹭摸,像紅緞子一樣閃閃發亮,那是主人家身份的象征。再配上雪白的窗紙、鮮紅的窗花、熱氣騰騰的爐灶,還有炕上的大花被、小炕桌,一幅典型的北方窯洞圖。

棗樹從不占用正規農田,它艱難、倔強地長於溝底塄畔、坡邊懸崖。為了自衛,它渾身長刺。棗樹身形不直且多裂紋,它不怕風折、雨淋、畜啃,小外傷反而刺激生長。收獲時,有棗無棗三竿子。業界稱為:“體無完膚,枝無尺直。渾身有傷,遍體新枝。”若論外表,它既沒有鬆柏的挺拔,也沒有楊柳的柔美。但這種不平、不直,虯曲勾連,渾身是刺,貌不驚人的樹卻很內秀。它幹生嫩枝,枝生“棗股”,股生“棗吊”,漸柔漸美。你單看這一尺來長的棗吊,她柔嫩得簡直就是楚王宮裏的細腰女子。真不敢相信這是從百年、千年老樹上發出的新枝。“棗吊”兩邊互生著如美人瓜子臉式的葉片。葉麵厚實,油綠如翡翠,背麵有三道紋線,如美女畫眉。這樣梳洗打扮一番後,她才開始靜心育棗。一到秋季,每個“棗吊”上都會吊著三五顆圓滾滾的果實。像一串串的紅燈籠,滿山遍野,迎風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