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的四篇童話
我和安徒生(H.C.Andersen)的確可以說是久違了。整三十年前我初買到他的小說《即興詩人》,隨後又得到一兩本童話,可是並不能了解他,一直到了一九〇九年在東京舊書店買了丹麥波耶生的《北歐文學論集》和勃闌特思的論文集(英譯名“十九世紀名人論”)來,讀過裏邊論安徒生的文章,這才眼孔開了,能夠懂得並喜歡他的童話。後來收集童話的好些譯本,其中有在安徒生生前美國出版的全集本兩巨冊,一八七〇年以前的童話都收在裏邊了,但是沒有譯者名字,覺得不大靠得住。一九一四年奧斯福大學出版部的克萊吉夫婦編訂本,收錄完備,自初作的《火絨箱》以至絕筆的《牙痛老姆》全都收入,而且次序悉照發表時代排列,譯文一一依據原本改正,削繁補缺,可謂善本,得此一冊也就可以滿足了,雖然勃拉克斯塔特本或培因本還覺得頗喜歡,若要讀一兩篇時選本也更為簡要。但是我雖愛安徒生童話,譯卻終於不敢,因為這件事實在太難了,知道自己的力量很不夠,隻可翻開來隨意讀讀或對客談談而已,不久也就覺得可以少談,近年來則自己讀了消遣的事也久已沒有了。
去年十二月三十日卻忽然又買到了一小本安徒生的童話。這件事情說來話長。原來安徒生初次印行童話是在一八三五年,內係《火絨箱》,《大克勞斯與小克勞斯》,《豌豆上的公主》,《小伊達的花》,共四篇,計六十一頁。去年一九三五正是百年紀念,坎勃列治大學出版部特刊四篇新譯,以為紀念,我就托書店去定購,等得寄到時已經是殘年向盡了。本文係開格溫(R.P.Keigwin)所譯,有拉佛拉忒夫人(Gwen Raverat)所作木板畫大小三十五幅,又安徒生小像兩個,——這都隻有兩英寸高,所以覺得不好稱幅。安徒生的童話前期所作似更佳,這四篇我都愛讀,這回得到新譯小冊,又重複看了兩三遍,不但是多年不見了的緣故,他亦實在自有其好處也。
譯者在卷首題句,藉以紀念他父母的金剛石結婚,蓋結婚在一八七五,正是安徒生去世之年,到了一九三五整整的是六十年了。譯者又有小引雲:
“回顧一百年的歲月,又記著安徒生所寫童話的數目,我們便要驚異,看這最初所出的第一輯是多麼代表的作品,這詩人又多麼確實的一跳起來便踏定腳步。在一八三五年的早春他寫信給印該曼道,‘我動手寫一兩篇故事,講給兒童們聽的,我自己覺得很是成功。’
他所複述的故事都是那些兒時在芬島他自己所喜歡聽的,但是那四篇卻各有特別顯明的一種風格。在《火絨箱》裏,那兵顯然是安徒生自己,正因為第一篇小說的目前的成功高興得了不得,那文章的調子是輕快的莽撞的。在《大克勞斯與小克勞斯》那快活的民間喜劇裏,他的素樸性能夠盡量的發現,但其效力總是健全而興奮的。這兩篇故事裏金錢的確是重要的主眼,而這也正是金錢為那時貧窮的安徒生所最需要的東西。或者那時候他所要的還該加上一個公主罷。於是有那篇《豌豆上的公主》,這裏有他特別的一股諷刺味,這就使得那篇小故事成為一種感受性的試驗品。末了有《小伊達的花》,一篇夢幻故事,像故事裏的花那麼溫和柔脆,在這裏又顯示出別一樣的安徒生來,帶著路易加樂爾(Lewis Carroll)的希微的預兆,——伊達帖藹勒即是他的阿麗思列特耳。《小伊達》中滿是私密的事情,很令我們想起那時代的丹麥京城是多麼的偏鄙,這故事雖是一部分來自霍夫曼,但其寫法卻全是獨創的。而且在這裏,安徒生又很無心的總結起他對於異性的經驗:‘於是那掃煙囪的便獨自跳舞,可是這倒也跳得不壞。’
關於安徒生的文體還須加以說明,因為正是這個,很招了他早期批評家的怒,可是末後卻在丹麥散文的將來上發生一種強有力的影響。他在那封給印該曼的信上說,‘我寫童話,正如我對小孩講一樣。’這就是說,他拋棄了那種所謂文章體,改用口語上的自然的談話的形式。後年他又寫道,‘那文體應該使人能夠聽出講話的人的口氣,所以文字應當努力去與口語相合。’這好像是一篇論廣播的英文的話,安徒生實在也可以說是一個最初的廣播者。他在幾乎一百年前早已實行了那種言語的簡單化的技術,這據說正是不列顛廣播會(B.B.C.)的重要工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