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日,陰。午偕工人章慶往完糧米,共洋□元。至試前看案尚未出,購《思痛記》二卷,江寧李圭小池撰,洋一角。至涵雅廬購機器煤頭一束,二分五,洋煙一匣,五分。”
“廿一日,晴。偕章慶往水澄巷購年糕,洋一元糕三十七斤,得添送糕製小豬首羊首各一枚。”
“己亥正月初一日,晴。下午偕三弟遊大善寺,購火漆墨牛一隻,洋二分,青蛙一隻,六厘,黑金魚一隻,六厘。”亦仍常記瑣事,但多目擊,不是轉錄新聞了:
“二月十六日,晴。往讀。族兄利賓台字鷂一乘,洋一角,線一束,一角,斷去孫宅。”所謂台字鷂者乃糊作台字形的風箏,中途線折落在他家則曰斷,蓋放鷂的術語也。庚子辛醜多記遊覽,如庚子年有雲:
“三月初九日,陰。晨同三十叔下舟往梅裏尖拜掃,祭時二人作讚,祭文甚短,每首隻十數句耳。梅裏尖係始遷六世祖韞山公之墓,玉田叔祖《鑒湖竹枝詞》有雲,聳秀遙瞻梅裏尖,孤峰高插勢淩天,露霜展謁先賢兆,詩學開科愧未傳。自注,先太高祖韞山公諱璜,以集詩舉於鄉。即記是事也。”
“十六日,陰。晨六點鍾起,同叔輩往老台門早餐,坐船往調馬場掃墓,同舟七人。出東郭門,挽纖行十裏,至繞門山,今稱東湖,為陶心雲先生所創修,堤計長二百丈,皆植千葉桃垂柳及女貞子各樹,遊人頗多。又三十裏至富盛埠,乘兜轎過市行二裏許,越嶺,約千餘級。山上映山紅牛郎花甚多,又有蕉藤數株,著花蔚藍色,狀如豆花,結實即刀豆也,可入藥。路旁皆竹林,竹萌之出土者粗於碗口而長二三寸,頗為可觀。忽聞有聲如雞鳴,閣閣然,山穀皆響,問之轎夫,雲係雉雞叫也。又二裏許過一溪,闊數丈,水沒及骭,舁者亂流而渡,水中圓石顆顆,大如鵝卵,整潔可喜。行一二裏至墓所,鬆柏夾道,頗稱閎壯。方祭時,小雨簌簌落衣袂間,幸即晴霽。下山午餐,下午開船。將進城門,忽天色如墨,雷電並作,大雨傾注,至家不息。”
“十八日,雨,三十叔約偕往掃墓。上午霽,坐船至廿畝頭,次至茭白漊,因日前雨甚,路皆沒起,以板數扇墊之,才能通行。”後附記雲:
“連日大雨,畦畛皆成澤國,村人以車戽水使幹,而後以網乘之,多有得者,類皆鯽鯉之屬也。”十九日後又附記雲:
“大雨不歇,道路如河,行人皆跣足始可過。河水又長,橋皆甚低,唯小中船尚可出入耳。”
這時候有一件很可笑的事,這便是關於義和團事件的。五月中起就記有這類的謠傳,意思是不但讚成而且相信,書眉上大寫“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等文句,力主攘夷,卻沒有想到清朝也就包括在內。至辛醜正月始重加以刪改,對於鐵路枕木三百裏頃刻變為桴炭的傳說不再相信了,攘夷思想還是仍舊。八月往南京,讀了《新民叢報》和《蘇報》等以後,這才轉為排滿。入學的事情今從第六七兩冊抄錄幾條於下:
“八月初一日,晨小雨。至江陰,雨止,過鎮江,上午至南京下關。午抵水師學堂。”
“初九日,晴。上午點名給卷,考額外生,共五十九人,題為‘雲從龍風從虎論’。”
“十一日,晴。下午聞予卷係朱穎叔先生延祺所看,批曰文氣近順。所閱卷凡二十本,予列第二,但未知總辦如何決定耳。”
“十二日,陰。患喉痛。下午錄初九日試藝,計二百七十字,擬寄紹興。”
“十六日,晴。出案,予列副取第一。”案其時正取一名,即胡韻仙,詩廬之弟,副取幾人則已不記得了。
“十七日,晴。覆試,凡三人,題為‘雖百世可知也論’。”這兩個題目真好難做,“雲從龍”隻寫得二百餘言,其枯窘可想,朱老師批曰近順也很是幽默,至於“雖百世”那是怎麼做的簡直不可思議,就是在現今試想也還不知如何下筆也。但是查日記於九月初一日掛牌傳補,第三天就進館上課了。功課的事沒有什麼值得說的,一個月後考試漢文分班,日記上雲:
“十月初一日,禮拜一,晴。考漢文作策論,在洋文誦堂中,兩點鍾完卷,題雲——問孟子曰,我四十不動心,又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平時用功,此心此氣究如何分別,如何相通?試詳言之。”
“初七日,禮拜日,晴。午出初一所考漢文分班榜,計頭班二十四人,二班二十八人,三班若幹人,予列頭班二十名。”考入三等的人太多,可知高列者之容易僥幸,不過我總覺得奇怪,我的文章是怎麼胡謅出來的,蓋這回實在要比以前更難了,因為《論語》《易經》雖不比《孟子》容易,卻總沒有道學這樣難講罷。此心此氣究竟怎麼一回事,我至今還是茫然,回憶三十五年前事,居然通過了這些考試的難關,真不禁自己歎服也。
在校前後六年,生活雖單調而遭遇亦頗多變化,今隻略抄數則以見一斑。壬寅年日記中雲:
“正月初六日,晴冷,春風料峭,刺人肌骨。上午獨坐殊寂寞,天寒又不能出外,因至桅半探鵲巢,大約如鬥,皆以細樹枝編成,其中頗光潔,底以泥雜草木葉煉成者,唯尚未產卵。鵲在旁飛鳴甚急,因舍之而下。下午看《時務報》。夜抄梁卓如《說橙》一首。”
“初七日,晴。上午釘書三本。夜抄章太炎《東方盛衰論》一首。九下鍾睡,勞神不能入寐,至十一下半鍾始漸靜去。”
“七月十四日,禮拜日,晴。下午閱梁任公著《現世界大勢論》一卷,詞旨危切,吾國青年當自厲焉。夜閱《開智錄》,不甚佳。夜半有狐狸入我室,驅之去。”
“八月初一日,禮拜二,陰雨。洋文進二班誦堂。下午看《泰西新史攬要》,譯筆不佳,喜掉文袋,好以中國故實強行摻入,點綴過當,反失本來麵目,憂亞子所譯《累卵東洋》亦有此病,可見譯書非易事也。”
“十月初六日,禮拜三,晴。晨打靶。上午無課,下午看《古文苑》。四下鍾出操。夜借得梁任公《中國魂》二卷,擬展閱,燈已將燼,悵悵而罷,即就睡。”
“癸卯,四月十二日,禮拜五,晴。晨打靶,操場露重,立久,及退回靴已濕透。上午進館,至晚聽角而出,自視殊覺可笑,究不知所學者何事也。傍晚不出操。飯後胡韻仙李昭文來談。”
“十三日,禮拜六,晴。進館。傍晚體操。飯後同胡韻仙李昭文江上悟至洋文講堂天井聚談,議加入義勇隊事,決定先致信各人為介紹,又閑談至八下鍾始散。”
“十五日,禮拜一,晴。晨打靶。上午進館,作漢文四篇,予自作百餘字,語甚怪誕。出館後見韻仙雲今日已致函吳稚暉。”這時候正是上海鬧《俄事警聞》的時候,組織義勇軍的運動很是熱烈,這幾個學生住了兩年學校,開始感到沉悶,對於功課與學風都不滿足,同時又受了革命思想的傳染,所以想要活動起來。他們看去,這義勇隊就是排滿的別動隊,決心想投進去,結果找著了吳老頭子請他收容,這就是上邊所記的內幕。下文怎麼了呢?這第十一小冊就記至四月止,底下沒有了,第十二冊改了體例,不是每天都記,又從七月起,五六兩月全缺。不過這件事的結局我倒還是記得的,過了多少天之後接得吳公的一封回信,大意說諸位的意思甚好,俟組織就緒時當再奉聞雲雲,後來義勇軍未曾成立,這問題自然也了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