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第十二冊所記以事為主,注日月於下,各成一小文。癸卯七月由家回校,記二十二日一文題雲“汽船之窘況及苦熱”,後半雲:
“晚九點鍾始至招商碼頭,輪船已人滿,無地可措足,尋找再三,始得一地才三四尺,不得已暫止焉。天熱甚如處甑中,因與伍君交代看守行李,而以一人至艙麵少息。途中倦甚蜷曲倚壁而睡,間壁又為機器房,壁熱如炙,煩躁欲死,至夜半尚無涼氣。四周皆江南之考先生,饒有酸氣,如入火炎地獄見牛首阿旁。至南京始少爽。”次節題雲“江南考先生之一斑”,特寫其狀雲:
“江南考先生之狀態既於《金陵賣書記》中見之,及予親曆其境,更信所言不謬。考先生在船上者,皆行李累累,遍貼鄉試字樣,大約一人總要帶書五六百斤,其餘日用器具靡不完備,堆積如山。飯時則盤辮捋袖,疾走搶飯,不顧性命。及船抵埠,乃另有一副麵目,至將入場時,又寬袍大袖,項掛卷袋,手提洋鐵罐,而闊步夫子廟前矣。”二十九日一節雲“三山街同人之談話”:
“先一日得鍔剛函,命予與複九(即昭文)至城南聚會。次日偕俠畊(即韻仙)複九二人至承恩寺萬城酒樓,為張偉如邀午餐,會者十六人。食畢至劉壽昆處,共拍一照,以為紀念,姓名列後。
張蓂臣,孫竹丹,趙百先,濮仲厚,張偉如,李複九,胡俠耕,方楚喬,王伯秋,孫楚白,吳鍔剛,張尊五,江彤侯,薛明甫,周起孟,劉壽昆。
散後複至鐵湯池訪張伯純先生,及回城北已晚。”此照相舊藏家中,及民八移居後不複見,蓋已遺失,十六人中不知尚有一半存在否,且民國以來音信不通,亦已不易尋問了。
第十三冊記甲辰十二月至乙巳三月間事,題曰“秋草園日記甲”,有序雲:
“世界之有我也已二十年矣,然廿年以前無我也,廿年以後亦必已無我也,則我之為我亦僅如輕塵棲弱草,彈指終歸寂滅耳,於此而尚欲借駒隙之光陰,涉筆於米鹽之瑣屑,亦愚甚矣。然而七情所感,哀樂無端,拉雜紀之,以當雪泥鴻爪,亦未始非蜉蝣世界之一消遣法也。先儒有言,天地之大而人猶有所恨,傷心百年之際,興哀無情之地,不亦傎乎。然則吾之記亦可以不作也夫。”此文甚幼稚,但由此可見當時所受的影響,舊的方麵有金聖歎,新的方麵有梁任公與冷血,在以後所記上亦隨處可以看出。甲辰十二月十六日條後附記雲:
“西人有恒言雲,人皆有死。人能時以此語自警,則惡事自不作,而一切競爭皆可省,即予之日記亦可省。”十八日附記雲:
“天下事物總不外一情字。作文亦然,不情之創論雖有理可據終覺殺風景。”廿四日附記雲:
“世有輪回,吾願其慰,今生不得誌可待來生,來生又可待來生,如擲五瓊,屢幺必一六。而今已矣,偶爾為人,忽焉而生,忽焉而死,成敗利鈍一而不再,欲圖再厲其可得乎。然此特悲觀之言,尚未身曆日暮途窮之境者也,彼驚弓之鳥又更當何如。”乙巳二月初七日附記四則之二雲:
“殘忍,天下之極惡事也。”
“世人吾昔覺其可惡,今則見其可悲。茫茫大陸,荊蕙不齊,孰為猿鶴,孰為沙蟲,要之皆可憐兒也。”語多感傷,但亦有閑適語,如廿五日附記雲:
“過朝天宮,見人於小池塘內捕魚,勞而所得不多,大抵皆鰍魚之屬耳。憶故鄉菱蕩釣鰷之景,寧可再得,令人不覺有故園之思。”此冊隻寥寥七紙,中間又多有裁截處,蓋關於政治或婦女問題有違礙語,後來覆閱時所刪削,故內容益微少,但多可抄錄,有兩件事也值得一說。三月十六日條雲:
“封德三函招,下午同朱浩如至大功坊辛卓之處,見沈□□翀,顧花岩琪,孫少江銘,及留日女學生秋瓊卿女士瑾,山陰人。夜同至悅生公司會食,又回至辛處,談至十一下鍾,往鍾英中學宿。次晨歸堂。”廿一日附記雲:
“在城南夜,見唱歌有願借百萬頭顱句,秋女士雲,雖有此願特未知肯借否。信然,可知彼等亦妄想耳。”秋女士那時大約就回到紹興去,不久與於大通學堂之難。革命告成,及今已二十五年,重閱舊記,不勝感慨。又二月初十日條下雲:
“得丁初我函言《俠女奴》事,雲贈報一年。”十四日雲:
“星期,休息,雨。譯《俠女奴》竟,即抄好,約二千五百字,全文統一萬餘言,擬即寄。此事已了,如釋重負,快甚。”三月初二日雲:
“下午收到上海女子世界社寄信,並《女子世界》十一冊,增刊一冊,《雙豔記》,《恩仇血》,《孽海花》各一冊。夜閱竟三冊。”廿九日雲:
“患寒疾。接丁初我廿六日函,雲《俠女奴》將印單行本,即以此補助《女子世界》。下午作函允之,並聲明一切。”丁先生在上海辦《小說林》,刊行《女子世界》,我從《天方夜談》英譯本中抄譯亞利巴巴與四十強盜的故事,題曰“俠女奴”,托名萍雲女士寄去,上邊所記就是這件事情。這譯文當然很不成東西,但實是我最初的出手,所以值得一提。我離南京後與丁先生沒有再通信,後來看見民國八年刻成的虞山叢刻,知道他健在而且還努力刻書,非常喜歡,現今又過了十七年了,關於他的消息我很想知道,因為丁先生也是一位未曾見麵而很有益於我的師友也。
第十四冊題曰“乙巳北行日記”,實在隻有兩葉,自十一月十一日至十二月廿五日,記與同班二十三人來北京練兵處應留學考試事。紀事非常簡單,那天渡黃河渡了五個鍾頭,許多事情至今還記得,日記上隻有兩行,其餘不出一行,又不是每天都記,所以沒有什麼好材料可以抄錄。當時在西河沿新豐棧住,民六到北京後去看過一趟,卻早已不見了,同班中至今在北平的大約也隻不佞一人了罷。時光過的真快,這十四小冊子都已成為前一代的舊事了,所以可以發表一點兒,可是因此也就沒有什麼可看的了。廿五年三月三十日,於北平之苦雨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