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湘客書牘(2 / 2)

“賊騎約七八百,婦女五六百,步數百,舁兩棺,每棺舁者六十餘人,內皆銀也,又抬十三鞘,驢騾負載不計數,累墜驕懈,頓一麵堅閉之城下,臨一麵大淮之水邊,咫尺方隅,正是自投死地。計鳳鎮騎兵千餘,步火三千,向使夜半一鼓,可盡殲此賊,不則兩麵圍蹙,絕其人馬之食,三日自斃。古昔軍儲不靠朝供,率因糧於敵,如剿此幺麼一枝,即可坐得餉銀十數萬,不省四府窮民兩年供輸乎。乃當事者閉門不惹,反給牌導之過淮,入豫大夥矣,想縱虎養虎,各處皆類此也。語雲,兩葉不剪,將尋斧柯。百日難收,一時失策,付之浩歎而已。”三百年後人讀此書亦不禁浩歎,給牌導之過淮似稍過分,但類似的事則古今蓋多有也。中國多文盲,即識字者亦未必讀明末稗史,卻不知何以先聖後聖其揆若一,《拜環堂尺牘》中所記永平遵化之附虜,《薄遊書牘》中所記臨淮鳳陽之縱寇,真如戲台上的有名戲文,演之不倦,看之亦不厭。不曉得有什麼方法,可以使不再扮演,不佞卻深愧不能作答也。

書牘中也有些可讀的文章。從前我抄陶路甫的尺牘,引他一篇寄王遂東工部,這裏在丁醜年也有一篇柬王季重兵憲,就把他抄在下麵:

“恭惟老先生曠代絕才,千秋作者,文章憎達,早返初衣,固知世上浮雲,名山不朽,而有道自許終在此不在彼耳。若之無似,生於患難,長於困窮,不讀不耕,三番苟仕,猶未即拋雞肋,益羨千仞鳳翔為不可企及已。茲也就食白下,奈兩人皓首懷鄉,雁戶無停,浮家難定,抑又苦矣。所幸去居甚近,仰鬥尤殷,敬肅八行,用布歸往。蕪穢之稿,友欲木災,實是廢簏久塵,不敢一示有道,老先生可片言玄宴,使若之感附驥飛揚乎。冒昧奉書,主臣曷已。”這原是尋常通問的信,但說得恰好,不是瞎恭維,我們不好說是文學上的一派,總是聲氣很相通的,所以要請他做序,隻不知道這是什麼書,查《謔庵文飯小品》可惜也不見這些文章,或者是在那六十卷的大《文飯》裏罷,這就不可得而知了。戊寅年柬宋喜公大令雲:

“客子病,細雨天,知己遠移,黯然曷已。”辛巳年答友人雲:

“敝鄉山中氣候,六七月似江南四五月,每歲竟似少一六月而多一臘月。寒猶可禦,暑何所施,所以妻孥止覺南中之苦。”眉批雲,“話故山令人神往。”但是也隻是這兩篇稍為閑適,而其中亦仍藏著苦趣,若是別篇便更了然。庚辰年寄友人雲:

“離群之雁,形影自憐,蚊睫之棲,飄搖不定,屋梁雲樹,我勞如何。伏承道履崇佳,景福茂介。不肖弟烽煙刺目,庚癸煎心,傴僂疲筋,簿書鞅掌,風雅掃地盡矣,尚能蒙濠觀化,仿高齋魚樂笑談也乎。孤城孤抱,真苦真愁。忽屆中秋,流光可訝,緬惟五載東西南北,未能與家人父子一看團。仕隱兩乖,名實俱謬,重可慨也。”辛巳寄楊雲嶠書中自稱惟弟日夕自忙自亂自愁自歎而已,可以知道他的景況,但是忙了愁了多少年,結果隻落得以“其惟時使之乎”排遣,此又是可令後人為之浩歎者也。

王湘客的詩似乎不大佳,前引乙酉年作一首可見。辛巳年答葉瞻山掌道書後有《元宵邸中》四首,其二雲:

“回憶來官日,陵京不可支。年荒催竊發,冬暮滿流移。列衛寒求纊,團營饑索炊。拮據兼晝夜,寢食幾曾知。”如以詩論不能說好,今隻取其中間有意思有本事。據書中下半雲:

“十五日抽簽後因借司寇銀又趨上元縣。一病痢委頓之人,獨坐一下濕上漏八麵受風無人形影之空堂,候至漏下始兌銀,二鼓仍收庫,回寓不及門則暴下幾絕,實不知宵之為節而節之為佳也。”此即是“上元日坐上元縣”的故事,節既不佳,則詩之不能佳可無怪矣。廿五年三月十九日,在北平。

附記

近日在市上又搜得雜著二種,一為《涉誌》一卷,前有會稽沈存德序,起乙卯(萬曆四十三年)仲春,訖戊午季冬。記南北行旅頗有情致,蓋二十三至二十六歲時事也。一為《王湘客詩卷》二卷,錄五七言律詩各百首,續一卷,五六七言絕句百首。《續詩卷》中有《苦雨》十首,今錄其二三四章雲:

“帡幪得意新,拂試明精舍,乃我照盆看,其顏色都夜。失日驚通國,雙眸視未能,不教欺暗室,白晝欲燃燈。廡下客衾單,簷前聽急雨,無聊怯溜喧,複怪雞聲苦。”詩仍不見得好,不過自有其特色,故舉此以見一斑耳。四月三日又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