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雜事詩(2 / 2)

“一紙新聞出帝城,傳來令甲更文明,曝簷父老私相語,未敢雌黃信口評。”定本則雲:

“欲知古事讀舊史,欲知今事看新聞,九流百家無不有,六合之內同此文。”注雲:

“新聞紙以講求時務,以周知四國,無不登載,五洲萬國如有新事,朝甫飛電,夕既上板,可謂不出戶庭而能知天下事矣。其源出於邸報,其體類乎叢書,而體大而用博則遠過之也。”此注與原本亦全不同。以詩論,自以原本為佳,稍有諷諫的風味,在言論不自由的時代或更引起讀者的共鳴,但在黃君則讚歎自有深意,不特其去舊布新意更精進,且實在以前的新聞亦多偏於啟蒙的而少作宣傳的運動,故其以叢書(Encyclopedia)相比並不算錯誤。又原本卷上第七十二論詩雲:

“幾人漢魏溯根源,唐宋以還格尚存,難怪雞林賈爭市,白香山外數隨園。”注雲:

“詩初學唐人,於明學李王,於宋學蘇陸,後學晚唐,變為四靈,逮乎我朝王袁趙張(船山)四家最著名,大抵皆隨我風氣以轉移也。白香山袁隨園尤劇思慕,學之者十八九,小倉山房隨筆亦言雞林賈人爭市其稿,蓋販之日本,知不誣耳。七絕最所擅場,近市河子靜大窪天民柏木昶菊池五山皆稱絕句名家,文酒之會,援毫長吟高唱,往往逼唐宋。餘素不能為絕句,此卷意在隸事,乃仿《南宋雜事詩》《灤陽雜詠》之例,排比成之,東人見之不轉笑為東施效顰者幾希。”日本人做漢詩,可以來同中國人唱和,這是中國文人所覺得頂高興的一件事,大有吾道東矣之歎。王之春《東遊日記》卷上光緒五年十一月初三日紀與黃公度參讚相見,次日有題《日本雜事詩》後四絕句,其四雲:

“自從長慶購雞林,香爇隨園直到今,他日新詩重譜出,應看紙價貴兼金。”即是承上邊這首詩而來,正是這種意思,定本卻全改了,詩雲:

“豈獨斯文有盛衰,旁行字正力橫馳,不知近日雞林賈,誰費黃金更購詩。”注仍如舊,唯末尾“往往逼唐宋”之後改雲:

“近世文人變而購美人詩稿,譯英士文集矣。”就上文所舉出來的兩例,都可以看出作者思想之變換,蓋當初猶難免緣飾古義,且信且疑,後來則承認其改從西法革故取新,卓然能自樹立也。胡適之先生在《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中敘黃君事雲:

“當戊戌的變法,他也是這運動中的一個人物。他對於詩界革命的動機似乎起得很早。”他在早年的詩中便有“我手寫我口”的主張,《日本國誌》卷三十三學術誌論文字處謂中國將有新字體新字可以發生,末雲:

“周秦以下文體屢變,逮夫近世,章疏移檄告諭批判,明白曉暢,務期達意,其文體絕為古人所無,若小說家言更有直用方言以筆之於書者,則語言文字幾幾乎複合矣,餘又烏知夫他日者不更變一文體為適用於今通行於俗者乎。嗟乎,欲令天下之農工商賈婦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其不得不於此求一簡易之法哉。”黃君對於文字語言很有新意見,對於文化政治各事亦大抵皆然,此甚可佩服,《雜事詩》一編,當作詩看是第二著,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看作者的思想,其次是日本事物的紀錄。這末一點從前也早有人注意到,如《小方壺齋輿地叢鈔》中曾抄錄詩注為日本雜事一卷,又王之春著《談瀛錄》卷三四即《東洋瑣記》,幾乎全是抄襲詩注的。《雜事詩》講到畫法有雲:

“有邊華山椿椿山得惲氏真本,於是又傳沒骨法。”《東洋瑣記》卷下引用而改之曰:

“有邊華山椿家。山椿得惲氏真本,於是傳沒骨法。”卻不知邊華山椿椿山原是兩人,椿山就姓椿,華山原姓渡邊,因仿中國稱為邊華山,現代文人佐藤春夫亦尚有印文曰藤春也。王君把他們團作一個人,雖是難怪,卻亦頗可笑。定稿編成至今已四十六年,記日本雜事的似乎還沒有第二個,此是黃君的不可及處,豈真是今人不及古人歟。民國廿五年三月三日,於北平。

補記

《雜事詩》第一板同文館聚珍本今日在海王村書店購得,書不必佳,隻是喜其足備掌故耳。五月廿六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