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房內燭光昏暗,韓秉知站在龕牆的角落,喃喃自語:“知意,知心!”晏長傾聽著熟悉的聲音,淡定地長出了一口氣,他沒有猜錯,果然是他!他還要重敲一錘:“原來鶴公子也在!”韓秉知緩緩走到龕牆前,清冷的燭光將他的臉照得泛白慘淡。
鍾離辭的眼底掀起萬丈巨浪:“不,與知意定下婚約的人是我!”
韓秉知卷起繡著瑞鶴圖的袖口輕輕擦拭自己的牌位,輕柔地說道:“公子,事到如今,你何必再自欺欺人?”他仰起頭,明亮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堵鎖住冤魂的龕牆,“想必晏縣令已經找到那兩麵玉鏡!”
“沒錯!”晏長傾停下腳步,他似乎看到鍾離辭正站在龕牆的對麵惱羞成怒地看著他,有些謊言說多了,自己都會相信,鍾離辭便活在自己編造的謊言裏。當年,他用私心種下彌天大慌,今日,他就要承受謊言的代價。
紅手娘已經認定,沈知意才是真正的舒王幼女,而真正與沈知意定下婚約的是韓秉知,並非鍾離辭。韓家世代文官,韓秉知的祖父官拜太子少師,為朝堂重臣,後卷入舒王叛亂,滿門抄斬,韓秉知的父親與鍾家有恩,鍾離辭的父親出手相助,救下年幼的韓秉知,這本是一件知恩圖報的好事,卻因為一場變故,偏離了真相。
站在龕牆前的鍾離辭痛苦地閉上雙眼,陷入糾結的回憶。就在鍾侯府救下韓秉知不久,新皇登基,他的父親慘死在新皇虛偽的笑聲中,鍾侯府滿目素白,一夜之間,他也變成了另一個韓秉知。
他跪在父親的靈前許下報仇的重誓,可是他身單力薄,報仇何其凶險?無意間,他從年幼的韓秉知口中得到一個秘密,他開始人生第一次算計。
鍾離辭歉意地看向身著鶴袍的韓秉知。韓秉知神色幽暗地盯著滿牆的龕洞,記憶的潮水拍打著他的心門。他歎了口氣,語氣低沉地講述那段往事……
直到鏽跡斑斑的燭台堆滿炙熱的燭淚,韓秉知直視鍾離辭的雙眼:“那兩麵玉鏡上分別刻有知意、知心,沈知意乳名為知心,我的乳名才是知意。”
鍾離辭傷感地握緊雙拳,一直以來支撐他的信念在瞬間轟然崩塌,原來從得到那顆小金球開始,他就將自己推入殺局,他算計了自己,算計了她!
“放手吧!趁著一切不晚!”韓秉知勸慰。
鍾離辭不停地搖頭:“我不甘,不甘啊!我娘親親口告訴我,當年舒王本想與鍾侯府定下婚約,你們韓家橫刀奪愛,生生搶走這門婚事。”
韓秉知反駁:“你錯了,你真的錯了。當年鍾侯府的氣勢正盛,舒王怎麼可能與世代武將的鍾家結親?即使他不選擇世代文官的韓家,也會去尋其他士族大姓。不要為你的私心找借口了,你以為苦心籌謀的一切有了沈知意,就會變得順應天命。那不過是你蒙蔽世人,蒙蔽自己的托詞罷了。你並不愛沈知意,你隻愛她的身份,你想利用她為你所謀求的忤逆之事披上華麗的外衣,讓謀反變程冠冕堂皇的清君側。”
“我沒有!”鍾離辭依舊活在自己的執念裏,“我沒有!”
龕牆對麵的晏長傾感慨重語:“你真的沒有嗎?試想當年,若沈家沒有做出魚龍混雜的事,你愛的人便是寧婉!”
“不——我愛的人是沈、知、意!”鍾離辭憤怒地打落韓秉知的牌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沈知意!”
“真的為了沈知意嗎?”晏長傾的眼底閃過幾分狡黠,“你確定?”
鍾離辭緩緩平複躁動的情緒,恢複清冷的性子,溫潤的臉頰映著一層厚重的寒霜:“你想與我聯手?”
“是!”晏長傾終於說出此行的目的,如今能與鬼王抗衡的隻有鍾離辭,若他們兩人聯手,陛下即使手握重兵也逃不出殺局,他和沈知意也將覆滅在殺局的深淵。既然當年鍾離辭主動入局,充當其中一顆死子,如今也隻有他才能救另一顆死子。
“哈哈,哈哈——”鍾離辭的笑聲打破龕牆兩側令人窒息的死寂,他冷漠地掃過龕洞上的牌位,“我為何要與你聯手?”
“為了知意,也為了你自己!”晏長傾坦言,“我們都不是鬼王的對手,他設下的殺局比天羅地網的死陣更可怕,你以為你能坐收漁翁之利,其實在他眼裏,我們都是水裏的魚,任他垂釣!與其被人戲弄,不如阻止殺戮!”
“難道陛下沒有戲弄我們嗎?”鍾離辭冷笑:“別忘記知意的身份,她與鬼王是父女!”
晏長傾想到交代給雲時晏的事,此時應該有些眉目了。他淡定地應道:“知意說過,即使真相是醜陋的,殘酷的,血腥的,她亦然接受。但是,你也要記住,若知意的身份大白天下,那她將是第一個枉死的人!你要知道,前有武後的前車之鑒!”
“我會保護知意!”鍾離辭握緊雙手,“我已籌劃多年,此時讓我臨陣倒戈,放棄所求,談何容易?我想放手,那些將我置於火焰之上的人會放手嗎?即使我放手,鬼王會放過我嗎?陛下會放過我嗎,我哪裏還會有生路?我隻能放手一博!”
“不,公子,你有!”韓秉知決然地跪在龕牆前,“我曾經痛恨權勢,痛恨大唐,可是,我依然舍不得離開大唐,心中念的永遠是長安城。我知道,我的根在這裏,縱然是死,也要做大唐的鬼。你救過我兩次,我看得出你臉上的倦色,心中的痛苦。你處處算計,卻厭倦算計,你口口聲聲說報仇,卻向往安寧。你隻是在茫然的大海裏浮浮沉沉,找不到發泄的方向啊。其實,從你愛上沈知意的那天起,你就已經放手了。因為,你沒有殺我!”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鍾離辭第一次直麵最真實的自己,他顯得有些狼狽,又有些慌亂,他曾經為了自己的堅守失去最愛的知意,如果他真的放棄一切,知意會回到他的身邊嗎?
韓秉知微笑地看著他,宛如仰望孩童時的大英雄。在義父沒有出現的日子裏,是他教他寫字、讀書、撫琴,教授他塵世間的道理,也是他告訴他忘記仇恨,忘記過去,做隨心所欲的自己,那是他最快樂的時光,後來義父以銘心誌的名義將他帶走。在那些日夜逃亡的日子裏,他漸漸忘記從前的美好,忘記了從前的自己!直到他又回到長安城,推開那扇虛掩的門,看到他專心地執筆寫字,封存的思念才撲麵而來。
韓秉知的眼底泛出淺淺的淚花,他激動地說道:“公子當然敢殺我,但是你不會殺我!”
“你——”鍾離辭安靜地看著他,就像看另一個自己,那些年,他將他帶在身邊,他要將自己不能做的事,未了的心願在他身上實現,他就是他的影子!
可是有一天,他發現,影子始終堅挺筆直,他卻變得混沌無形,他開始嫉妒他,找出一千種,一萬種理由讓他在世上消失,可是,他終是不忍殺他,即使沒有沈知意,他也不忍殺他。他說服自己,這是對他的彌補,畢竟是他騙走他的小金球,讓他推出殺局,又將他拽回殺局。但是他的心出賣了自己,他是不忍剪去迷幻的影。
“公子!”韓秉知真切地呼喚他,“放手吧,你護了我這麼久,如今,我也要護公子了。”
龕牆對麵的晏長傾屏住呼吸,等待鍾離辭最後的決定。
鍾離辭撲通一聲跪在龕牆前,緩慢地從袖口中拿出一支斑駁的令牌:“你要活著,知意也要活著!”
韓秉知喜極而泣:“我們都要活著!”晏長傾長舒一口氣,沉重地閉上雙眼。
這時,窗外響起衝破塵囂的晨鼓,一縷縷金燦燦的光輝照亮留白的天邊,長安城即將迎來最驚心動魄的一天!
這是沈知意和晏長傾最為忙碌的一天,兩人似乎又回到那個血雨腥風的夜晚,上次,他們沒有救下無辜的人,今夜,他們絕對不會讓悲劇重演,更要活著走出殺局!
申初,淩煙閣的祭祀在一聲聲沉悶宮樂的催促下即將開始,憲宗率領祭拜隊伍從無極真人的煉丹爐前出發,趕往淩煙閣。
沈知意焦灼地站在淩煙閣的窗前,殷切地注視著墨藍的天邊。晏長傾已經離宮一整日,他會說服鍾離辭放棄執念,及時找出存放石脂水的暗渠嗎?她揉了揉酸澀的鼻尖兒,默念著同生共死的約定,心底一片刺痛。
茫然間,宮女小衣的聲音從窗外傳來:“知意,快些,陛下和祭拜隊伍快到了。”
“哦!”沈知意深深地吸口氣,此時,淩煙閣內隻有她一個人,其他宮人都為了迎接陛下守在門外。這是最好的時機,上次的殺局由她而起,今夜的殺局就由而終吧,她用力地掰斷手中的檀香,走向通往一樓的密道。
按照事先與晏長傾定好的約定,她從密道裏拿出準備好的木盆,逐一放在迎風的各個角落,之後,她又在木盆裏放置浸過冰水的木炭,每截木炭的縫隙裏都塞了一小塊磷石。在確認準備妥當之後,她在木炭上點燃了易燃的半截檀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