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森林做客市廣播電視台後不久,羅星縣交通局局長王興文送來了一份農村公路調查報告。
這份調查報告是辦公室轉給他的,題目是《農村公路的坎坷》,他看了這個標題就想笑。他想起上次王興文以送農村公路調查報告為名,給他送錢的事。黨森林以為這份調查報告也就是應付一下他的批評而已,可仔細一看,報告中就當前羅星縣農村公路現狀,特別是通村路的修建情況進行了大量的陳述;有實例,有分析,有問題,有建議和解決辦法,許多問題和他在接受廣播聽眾提問時所提的問題是一致的。他仔仔細細地看完了這份調查報告。報告中就通村路目前存在的問題歸納了五點:
一是通村路投資嚴重不足,除了省上資金能夠全部落實以外,市裏資金到位不到一半,縣裏資金基本沒有著落。
二是要求當地農民投工投勞,折抵村上投資,不符合當前農村實際。多數農村青壯年都到外地打工,老弱病殘可以出工,但不出力,其實也沒有力氣可出。
三是要求通村路最低標準是四米五寬,多數村都按照最低標準修,沒有錯車道,行車很不安全。
四是項目全麵開工,工程招標不規範,施工單位參差不齊,監督管理滯後,工程質量很難保證。
五是修路先後順序不是按照先修產業路、旅遊路,後一般路的計劃修路,而是找熟人,拉關係,村裏若有人在縣裏、市裏當官,一般都會提前修路,對此群眾意見很大。
這五個方麵的問題,在全市具有普遍性。
黨森林決定親自做一次調研。他很快組織了由辦公室、農村公路科、財務科負責人參加的調研小組,並邀請市電視台記者參加,對發現的問題由媒體及時曝光,以引起有關方麵的重視。
電視台派來的記者是冷燕,這是黨森林最希望的人選,因為通過上次電視台直播,她對交通方麵的工作有了一些了解——再說,他還答應和冷燕一起去農村吃餄餎呢!
初冬,天氣卻比前些天還暖了一些,陽光也更加明媚,延續了好些天的霧霾已完全散去,天空一下子變得明朗了許多。清晨,金色的光輝從東邊的天空灑向整個大地,給大地萬物抹上一層淡淡的金色。微風吹著,空氣微微有些冷,但絕稱不上寒,看起來很潔淨。在這樣的氣溫中,修築水泥路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調查組乘坐的是兩輛越野車。按照計劃,他們一天隻調研三個村子,但由於大部分通村路已經修好了,雖然在山區行走,速度卻比過去快了許多,隻用了半天時間,他們就查看了五個村子的修路工地。這些村子修的道路果然多數是四米五寬,大車行駛在上麵,像在過獨木橋,稍不留神就可能滑到路基下麵去;如果兩側是峭壁懸崖,看一眼都叫人膽戰心驚。調查組的同誌把這些情況一一作了記錄,冷燕也進行了現場錄像。
午飯後,黨森林決定用一個下午的時間到他曾經插隊的村子——馬嘴村去調研,他從周發明的口中得知這個村裏幹群矛盾突出,情況比較複雜。
當年他插隊的時候,就知道這個村子有周、文兩大姓,因曆史原因而形成了兩個派別。在“文革”那個特殊的年代,加上封閉落後的觀念,宗族之間的鬥爭非常激烈:今天姓文的剛當上隊長,姓周的就組織人寫告狀信,不久就換成了姓周的,幹部走馬燈似的換,階級鬥爭的弦始終繃得緊緊的。改革開放以後,許多人外出打工,周文兩姓的年輕人也摒棄了老一輩的舊觀念、舊恩怨,開始交往、戀愛、結婚,兩個姓氏之間也如初春的堅冰,開始解凍、融化,繼而融彙。但在選舉幹部、村政建設等重大問題上,又往往會出現對立的兩個陣營,兩種觀點,從而引發矛盾衝突。如果姓周的當了支書,那麼姓文的就一定要當村委會主任,如果不能如願,選舉就一定會出問題。這樣產生的幹部,也就勢必會有矛盾。這次修路也一定是村主任和村支書之間的矛盾,導致了各持己見,影響了工程進度。
汽車很快就到了馬嘴村村口。果然,黨森林看見水泥路快修到村口時停工了,形成了斷頭路。新澆築的水泥路麵用麥草遮苫著,上麵有人灑水進行養護。
村民看見有車來了,知道來了領導,紛紛圍攏了過來。有些年紀大的村民認出了黨森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給他訴說著修路的情況。有的說:“上級給了錢,為百姓辦好事,到了下麵,幹部都想給自己辦事,好事情都辦成了壞事情。”有的說:“上級政策是好的,到了下麵歪嘴和尚就把經念歪了。”還有的說:“百姓都是本分的,叫幹啥就幹啥,就是幹部尿不到一個壺裏去。”這時候,周發明聽說黨森林來了,急急忙忙從家裏趕來,撥開人群,走到黨森林麵前,拉住他的手說:“趕緊回家,趕緊回家,有事回去說。”
黨森林一行把車停在了斷頭路上,在周發明的帶領下往他家走去。冷燕背著照相機,緊隨黨森林,她到這裏感覺到異常興奮。看到打盹的牛要照相,看到拿著長煙鍋抽煙的老農要照相,看到兩隻公雞打架也要照相。一隻黃狗看見來了生人,“汪汪汪”叫著,做出撲咬狀,冷燕嚇得提著相機躲到了黨森林的背後。黨森林很在行地說:“愛叫的狗不咬人,不要怕。”說著做出一個下蹲撿石頭的姿勢,黃狗“嗷嗷嗷”地叫著,跑出老遠。冷燕看了看黨森林說:“你懂得蠻多呀!”黨森林說:“在這裏生活了三年多,對農村還是了解一些的。”冷燕說:“過去有一首歌叫《小芳》,說的是男知青和農村姑娘的故事,你在這裏有沒有遇上小芳啊?”說完,她哼起了這首歌:
村裏有個姑娘叫小芳
長得好看又善良
一雙美麗的大眼睛
辮子粗又長
在回城之前的那個晚上
你和我來到小河旁
從沒流過的淚水
隨著小河淌
黨森林聽著這首歌,還真想起了當年在村子裏遇到的一個姑娘。
這個姑娘叫荻小敏,現在應該有五十歲左右了。小敏是個獨生女,父母早年從山東逃荒落戶到這裏。小敏不到一歲時,母親就去世了。小敏跟著父親過日子,從小就操持家務,成了家中裏裏外外的一把手。十八九歲時,小敏已經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長辮子,大眼睛,見人就笑,一笑臉上就有兩個酒窩;下地幹活不服男勞力,針線活不輸其他婦女。小敏愛美,看到村裏來的女知青,個個打扮時髦,就常到知青組來聊天,時間長了,就似乎成了知青組的一員。知青們教她學文化,給她講外麵的故事,她總是睜著大眼睛仔細地學,仔細地聽。她也常常幫助知青組做飯,幫助男知青洗衣服。黨森林當年和她論過年齡,小敏比他大一歲,他就把小敏叫姐,小敏也異常關照他。有一次,黨森林拉架子車閃了腰,小敏就從家裏偷偷拿來了她爸調配的治療跌打損傷的中藥酒,親自給黨森林塗抹在腰上。每塗抹一次,黨森林就有一種無以名狀的衝動……他曾經想過,如果紮根農村幹一輩子革命,小敏就是他最好的伴侶,他們在農村這個廣闊天地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兒育女,恩愛一生。但他清醒地知道,他終究是要離開這裏的。於是,他和小敏的感情僅僅停留在互相關注、互相關心上。可無論怎樣,小敏的一個眼神,總會在他心裏蕩起層層漣漪,使他久久不能平靜;而他的一句玩笑話,又會使小敏臉紅到脖子根,嗔怪他好幾天。
後來,小敏終於結婚了。父親給她招了個上門女婿,是鄰村的一個大齡青年,從此小敏就很少到知青組來了。小敏現在生活怎麼樣?有幾個孩子?家裏有沒有蓋新房?黨森林還真有點惦念了……
“怎麼,想小芳了?”冷燕的話打斷了黨森林的思路。
他說:“哪裏哪裏,哪有什麼小芳呀!”
年輕漂亮、天真活潑的冷燕調皮地看著黨森林,撲閃撲閃的大眼睛好像有許多話要說。黨森林這才注意到,眼前的冷燕是一個非常美麗動人的姑娘,齊耳的短發,活潑精神;發白的緊身牛仔服,勾勒出勻稱的身材;臉龐沒有刻意地化妝和修飾,一臉的陽光和自信,一切顯得那樣地隨意、自然。他不由自主地說:“今年多大了?有沒有男朋友?”
“年齡保密,男朋友還沒有,你給我介紹一個?”
“你們是‘現在時’,我們是‘過去時’,你們找的是‘浪漫型’,我們找的是‘過日子型’,在這方麵,咱們有代溝啊!”
冷燕走近黨森林,悄悄說:“你們那個時代的年輕人才最懂得浪漫,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青紗帳裏大顯身手……”說完,她調皮地“咯咯”笑了起來。
說話間,他們到了村西頭,也快到周發明家了。他們看見村裏一戶人家大門敞開著,院子裏一個蓬頭垢麵的中年婦女正低著頭剝玉米,隻見她左手拿起一個玉米棒,右手用錐子對準一排玉米粒戳下去,玉米棒上就出現一溜白茬,隨即掉下來一溜金黃色的玉米粒。然後她用一個玉米芯在這個玉米棒的白茬處用力擠壓,三兩下,一個玉米棒就變成了玉米芯。她邊剝玉米,嘴裏還邊唱著什麼,好像是眉戶劇《梁秋燕》選段。身上的夾襖扣子掉光了,衣襟隨著身子的起伏,一開一合,胸前一隻紫黑色的乳房像霜打了的癟茄子一樣,毫無顧忌地裸露了出來。
冷燕看了看說:“這可能是個瘋子吧?”周發明說:“瘋子,瘋了好多年了,年輕的時候漂亮得很著呢!”
黨森林愣了一下,忙問:“她叫什麼名字?”
周發明說:“叫小敏,荻小敏。”
“啊!小敏!”黨森林失聲喊了出來。中年婦女聽到喊聲,好像也認出了黨森林,她放下玉米,捂著臉一溜煙地鑽回了房間。
周發明推了一下還在愣神的黨森林說:“走,隔壁就是我家。”
大家跟著周發明來到了他家。這是一座新蓋起來的房子,進了大門,可以看見一座坐北麵南的兩層小樓。院子很大,有牛棚、羊圈,還有機動車庫,停放著一台手扶拖拉機。周發明吆喝妻子:“趕緊倒茶取煙,森林回來了!”周發明妻子看上去比周發明小好幾歲,穿著打扮也很時髦。她又是倒茶又是遞煙,熱情得不亦樂乎。
冷燕問周發明妻子在做什麼生意嗎,周發明說在村裏當民辦教師。冷燕說:“怪不得看上去氣質不一般。”
周發明說:“氣質又不頂飯吃!幹活沒有力氣,茶飯還可以,今天就在家裏吃飯。”
周發明妻子說:“那我擀麵去,你們先坐。”
周發明說:“壓餄餎去,你都不看電視,我在電視上答應人家吃餄餎呢,全市人民都知道。”
黨森林哈哈笑著說:“做什麼都可以,簡單一點兒。”
周發明說:“想複雜也複雜不了,又不是進館子哩!”
說話間,從門外進來兩個年輕人,一個較胖,謝頂;一個較瘦,高個子。周發明指著謝頂的介紹說是周支書,指著高個子說是文主任;又說:“你們插隊的時候,他們兩個還穿開襠褲呢!”
周支書說:“知道你,知道你,你們來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好給你們安排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