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她對他指出猶太民族已經到了複仇的時期,說是以前,他們正像大革命以前的法國人民一樣是被壓迫的民族,而現在,快要用黃金的勢力壓倒其他民族了。侯爺固然沒有宗教信仰,但是他深信上帝的概念不過是一種具有立法作用的概念,較之簡單的、“正義”概念更適合於保存世上的笨人、知識缺乏的人和生性懦怯的人,所以他對於種種宗教教條都抱著一種一視同仁的敬佩態度;而把孔夫子、穆罕默德和基督耶穌混為一談,對他們表示一種相等的和誠實的尊敬。因此,基督耶穌釘在十字架上那件事實,在他看來簡直不是一件原始的罪惡,而是一件政治上的大失策。所以旁人隻需要三五個星期,就能夠使侯爺同情於在世上各處都受迫害的猶太人,而對他們那種不體麵的、不休止的、萬能的工作大加讚美。於是他突然用另外的眼光注視他們的輝煌勝利,認為那是他們經過長期屈辱應得的公平補償。他看見他們正統治著那些身為百姓主子的國王們,支持王位或者聽其崩潰,能夠使一個國家如同一家酒店那麼垮台;他想像他們在那些變成了卑微的王公們之前都是得意洋洋的,把他們惡濁的黃金扔到那些最信仰天主教的統治者的半開著的寶庫裏,而換到的報酬是貴族的頭銜和鐵道建築的特許狀。

於是,他同意韋林·昂台爾馬和基督英·洛佛內爾的婚姻了。

至於基督英,她又受著伊甲東夫人的不動聲色的壓力;這婦人本是她母親生前的朋友,在侯爵夫人死了以後,她變成了基督英的親昵導師,這個導師的壓力和父親的壓力並合在一塊兒,又遇著哥哥的自私自利的漠然態度,她所以也同意嫁這個很有錢的胖孩子了———盡管他並不醜陋,可是她不大喜歡他;她同意嫁給他,正像是她可以答應到一個令人不愜意的地方避暑一樣。

現在,她覺得他是個好脾氣的孩子,肯殷勤、不愚笨,在親昵生活中並不粗俗,但是她時常還和忘恩負義的共忒朗嘲笑他。

他向她說:

“你丈夫的顏色比從前更粉紅了,頭發也更禿了。他像是一朵病了的花,或者一隻剃了毛的乳豬了。他從哪兒弄到這種顏色?”

她回答:

“我對你保證這絕對與我無關。某些日子,我真想把他貼在一個糖果盒子上做商標。”

他兄妹倆這樣說著,就走到昂華爾的浴室的大門外了。

有兩個男人坐在大門兩邊的麥秸靠墊的椅子上,背靠著牆,嘴裏吸著煙鬥。

共忒朗說:

“你看,兩個好家夥。看左邊的那一個吧,戴著一頂希臘小帽的駝子! 那是卜蘭當老漢,從前在立雍監獄裏當看守,現在變成了這個浴室裏的稽查,幾乎就是營業主任。在他看來,情況是一點沒有變化的,所以他現在管理病人如同他從前管理囚犯一樣。於是浴客們始終全是囚犯,沐浴的雅座都是囚房,淋浴的廳子是地牢,而盤恩非醫生使用巴拉杜克氏的測深法替病人洗胃的地方是神秘的苦刑室。他對於任何男人都不打招呼,道理就是一切判了罪的男性都是不值得敬重的人。可是他對於婦女們比較客氣,不過客氣當中卻摻雜著詫異,因為在立雍監獄裏,他沒有看守過女囚犯。那個巢窟原是僅僅為男性而設的。所以他還沒有和女性談天的習慣。另一個呢,是出納員。我現在慫恿他去讓他寫你的姓名;你來看吧。”

於是共忒朗找著右邊的那個人,慢慢地對他說:“塞米諾先牛,這是我妹妹昂台爾馬夫人,她想買一張沐浴十二次的長期票。”

出納員是個很長很瘦和神氣很可憐的人,他站起了,走進了盤恩非醫生診察室對麵的辦公室,打開了賬簿並且問:“姓什麼?”

“昂台爾馬。”

“您說是……?”

“昂台爾馬。”

“怎麼讀的?”

“昂———台———爾———馬。”

“很好。”

於是他慢慢兒寫著,等到寫完之後,共忒朗問:“您可願意把我妹子的姓再讀一遍給我聽?”

“成,先生。昂胎爾巴夫人。”

基督英笑得連眼淚都出來了,買好了她的票子,隨後問道:

“樓上是什麼聲音?”

共忒朗挽著她的胳膊說:

“去看看吧。”

好多生氣的聲音,從樓梯上傳過來了。他倆上了樓,開了一扇門,看見了一間大的咖啡座,中間擺著一個球台。有兩個男人分開站在球台的兩邊,彼此都脫去了上衣,手裏各自握著一根球杆,怒氣衝天地彼此對著大嚷。

“十八個。”

“十七個。”

“我告訴您說我打中十八個。”

“不對,您隻打中十七個。”

那是這樂園的營業主任瑪爾兌勒先生,巴黎國營奧迪雍劇場的演員,他和他劇團的醜角洛巴爾末先生,皤爾多市營大劇場的演員,打著台球做日常的消遣。

瑪爾兌勒原是個跑江湖的醜角,曾經跑過好多碼頭,後來才主持昂華爾樂園,他那龐大而疲軟的肚子,係著一條不知如何係穩的褲子在襯衣裏麵動蕩。他整天暢飲那些為浴客們而預備的種種飲料。他那兩撇軍官式的大髭須,從早到晚受著啤酒的泡沫和甜味燒酒的黏液的滋潤;他在那個被他邀過來的老醜角的心裏,造成了一種很強烈的台球癮。

剛一起床,他們就動手來對局了,對罵了,互相威嚇了,僅僅留一點時間吃午飯,而且不容許兩個顧客要他們讓出球台。

所 以他們使得大家都避開了,並且他們從不覺得生活沒有趣味,盡管瑪爾兌勒的企業在季節之末就要倒閉。

樂園的出納員是個女的,神情疲乏,每天從早到晚瞧著這種打不完的台球,從早到晚聽著這種沒有結局的爭論,從早到晚端著大杯的啤酒或者小杯的甜味燒酒,送給這兩個樂此不疲的打球人。

但是共忒朗牽著他的妹妹:

“我們到風景區裏去吧,那兒要涼爽些。”

走到了浴室的盡頭,他們忽然望到了樂隊就在一個中國式的亭子裏演奏。

一個金黃頭發的青年用狂熱的態度演奏著提琴,利用自己的頭,利用一頭隨著拍子搖動的長發,利用身體的一屈一伸和左搖右擺如同樂隊隊長的指揮棒似的,指揮著三個坐在他對麵的音樂師。這個人正是名作曲家聖郎德裏。

他的三個助手,一個是鋼琴師,他的鋼琴裝著小輪子,每天早上從浴室的過道推到亭子裏;一個是笛師,是個大得很的胖子,他吹笛子的神氣就像是吮著一枝火柴,一麵用他臃腫的指頭擺弄它;另一個是仿佛患著肺病的大提琴師。

聖郎德裏和這三個助手費著大勁兒才奏出那陣儼然是破了的手搖風琴的音調,曾經使得基督英在鎮裏的街上聽了吃驚。

她 正停著腳步觀察他們,忽然有一位先生向她哥哥打招呼。

“早安,親愛的爵爺。”

“早安,醫生先生。”

接著,共忒朗作介紹了:

“我的妹妹,———何諾拉醫生。”

她麵對著第三個醫生了,不過她勉強忍住她的愉快的表情。

他 向她致敬並寒暄道:

“我希望夫人沒有生病吧?”

“偏偏有一點點。”

他沒有盤問,就換了談話的主題。

“您可知道,親愛的爵爺,等會兒您就可以在本處山穀的口兒邊,看到一幕最使人發生興趣的事?”

“究竟是什麼,醫生先生?”

“阿立沃老漢將要炸掉他那座石頭堆。哈! 對於您,那算不了什麼,但是對於我們,卻是一件大事!”

接著,他說明了這事情的原委。

原來阿立沃老漢是全鎮之中最富的農人,旁人知道他每年有五萬金法郎以上的利潤收入,昂華爾鎮對著平原的路口一帶的葡萄田全是他一個人的產業。正在鎮口邊和山穀分離之處,有一座小而又小的矮山,或者不如說有一座大型的小丘,阿立沃老漢最好的葡萄田通通都在這小丘上麵。

在小丘葡萄田的中央,靠近公路和溪流相距隻有幾步的地方,聳立著一座高大得異乎尋常的岩石,一個石頭堆,那是妨害耕種的,並且使得有一部分葡萄田在它的掩蔽之下難於受到充足的陽光。

十年以來,阿立沃老漢每個星期都說就要炸掉他那個石頭堆;可是他卻從來沒有決定動手。

每逢地方上有一個孩子動身去服兵役,阿立沃老漢必定對他說:“你將來請假回來的時候,帶點兒火藥給我,去炸那塊岩石。”

後來所有的小兵都在他們背包裏,帶回一點偷來的火藥給阿立沃老漢去炸岩石。他聚了一木桶這樣的火藥;而岩石卻沒有炸掉。

最後,這一星期以來,大家看見他帶著兒子一同去挖空那座大岩石,他兒子就是大個兒雅格,諢名叫做巨人。今天早上,他父子倆把火藥裝滿了那座大岩石的空肚子;後來又塞住了口子,隻讓它通過一條引線,一條從煙草店裏買來的吸煙火繩。

他們預備在兩點鍾點燃火繩。因為火繩是很長的,所以火藥炸起來大約是兩點五分或者會遲延到兩點十分光景。

基 督英對這件事情很感興趣,一想起這種爆炸已經快樂起來,她認為那是一種兒童遊戲,是很合她的心意的。他們走到風景區的盡頭了。

“再遠可以通到哪兒?”她問。

何諾拉醫生回答:

“通到世界盡頭,夫人,就是通到倭韋爾尼省裏的一個並無出路而極其著名的山隘,那是地方上最美觀的天然奇景之一。”

但是一陣鍾聲在他們後麵響了。共忒朗嚷道:“怎麼,已經是午飯的時刻了!”他們都轉身回旅社去。

一個高大的青年人迎麵走過來。

共忒朗說:

“我的小基督英,我給你介紹波爾·布來第尼先生。”隨後又向他這個朋友說:

“這是我妹妹,老朋友。”

她覺得他生得難看。他的頭發是黑的,剪得很短,並且是直豎的,眼睛太圓,表情幾乎像是硬性的;腦袋也是滾圓的,很結實的,看見這種腦袋每每使人想起球形炮彈,肩膀是力士式的;神氣略略現得粗野、笨重和魯莽。但是從他身上的圓襟小禮服上麵,從他內衣上麵,也許從他皮膚上麵,散出一陣很微妙、很細膩的香水味兒,是這個青年婦人沒有聞過的;她暗自問著自己:“這究竟是什麼味兒?”

他向她說:

“您是今天早上到的,夫人?”

他的聲音是不大響亮的。

她回答:

“是的,先生。”

但是共忒朗望見了侯爺和昂台爾馬正向他們打手勢,讓他們趕快去吃午飯。

於是何諾拉醫生向他們道別了,一麵問他們是不是真的想去看炸掉那個石頭堆。

基督英肯定地說她會去的;後來緊靠著哥哥的胳膊,挽著他向旅社裏走,一麵慢騰騰地低聲說:“我餓得像一隻狼了,等會兒當著你這個朋友那麼放量大吃,我真要很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