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可是他們一直等著,而孩子們連一個都還沒有消息。

侯爺醉心於昂華爾的溫泉已經兩年了,這時候他想起了盤恩非醫生的小冊子也曾肯定溫泉醫得好不懷孕的婦人。

所以他把他的女兒帶到昂華爾來了,為了替她安頓,他的女婿也陪著她來,並且根據巴黎的家庭醫生指導,把她托付給拉多恩醫生隨時診察。所以昂台爾馬一到昂華爾就去找拉多恩醫生;現在他向醫生說完了自己的見解之後,接連列舉了他妻子身上已經證明的種種病症。最後他又說起自己因為生孩子的希望落空非常痛苦。

拉多恩醫生現在讓他一直說到底,隨後他轉過臉向著青年婦人問:

“您可有話要補充,夫人?”

她鄭重地回答:

“不,一點也沒有,先生。”

他接著說:

“那麼,我請您寬掉您的旅行外衣和腰甲①;隻穿上一件簡單的白浴衣,全白的浴衣。”

她詫異了;他就活潑地說明他的方法:“老天呀,夫人,那是很簡單的。在從前,人人相信一切的病全是從血液上或器官上的某種缺點來的,到今天,我們在許多病例之中,尤其是在您的特別病例之中,隻簡單地設想:您所得的這些無從確定的不舒服現象,以及其他好多嚴重的,很嚴重的,可以至死的疾病,都可以完全是由一件不關重要的器官引起的。這就是說,在種種容易確定的影響之下,這器官有了一種損害鄰近器官的不正常發展,因而破壞了人身全部的調和,人身全部的均勢,必然變更或者停止人身的種種機能,妨害其他一切器官的自然運轉。

① 腰甲是西方婦女的一種貼身的衣物。

“所以隻要胃囊有發腫現象,心髒的運動就受到妨礙,它的跳動就變成了激烈的,不規則的,有時候甚或是斷斷續續的,這就可以使人誤認是心髒病了。肝髒的發脹或者某些腺的發脹,都能夠發生好些擾亂,而這些擾亂常常被那些不太愛觀察的醫生們歸罪於成千累百毫不相幹的原因。

“因此,我們第一件應當做的事,就是要查明一個病人全部器官的體積以及它的位置是否都是正常的;因為隻需有很小的小毛病就可以影響一個人的健康。因此,倘若您允許的話,夫人,我就要來很細心地給您診察,並且把您各項器官的界限,體積和位置畫在您的浴衣上麵。”

他已經把帽子擱在一把椅子上了,他自如自在地談著,他那張寬嘴巴張開又閉上,在兩邊刮得光光的臉蛋兒上形成兩條深的皺紋,這樣子也使得他有些兒像一個神父。

昂台爾馬興高采烈,高聲說道:“不錯,不錯,很有根據,這個很高明,很新穎,很有現代性。”

在他嘴裏,“很有現代性”這幾個字,是讚美的最高峰。

青年婦人很開心了,站起來走進自己的屋子裏,過了兩三分鍾,穿著全白的浴衣重新走出來。

醫生要她躺在一張長躺椅上,隨後從衣袋裏取出一枝鉛筆,那是三個筆頭的,一黑、一紅、一藍。他著手在這個新顧客身上來聽診和敲診了,一麵在浴衣上麵畫了好些顏色不同的短線條,標出各種診察的結果。

這種工作經過一刻鍾之後,她像是一幅地圖了,圖上不僅像是指出大陸、海洋、海岬、河流、國家和城市,而且像是列出大地這一切部別的名稱,因為醫生在每條分界線上寫了兩個或者三個隻有他一人看得懂的拉丁字。

可是,等到他聽過了昂台爾馬夫人內髒一切聲響,又敲過了她身上的一切不響亮的或者響亮的部分以後,他從衣袋又取出一本紅皮燙金的手冊來,手冊的內容是按著字母先後次序分列的,他查過手冊的通檢表,照著次序揭開,然後寫著:“診察第六三四七號。———昂…… 夫人,二十一歲。”

隨後,把浴衣上的種種顏色不同的記載從頭到腳都重看一遍,如同埃及學家判別象形文字似的讀著,他把那些記載都抄在手冊上。

他抄完了以後,說道:“一點放心不下的事都沒有,一點不正常的處所也沒有,隻是有點輕微的,很輕微的腺外滲潤的毛病,大概洗上三十來次輕酸性的溫泉浴就可以治得好。

此外,您每天午前可以喝三次礦泉,每次半杯。其他一概用不著。四五天之後,我再來看您。”隨後,他站起來,致敬之後便匆匆走出去了,使大家都吃了一驚。這種匆促告別的情形正是他的派頭,他的出眾之處,他獨有的標誌,他認為這樣的走法是很好的派頭,並且可以使那些找他診治的病人得到有力的印象。

昂台爾馬夫人跑到鏡子跟前看看自己,後來她由於一種快活孩子的狂笑,全身都動搖起來。

“哈! 他們真是有趣的,他們真是稀奇古怪的! 說呀,是不是另外還有一個,我馬上要會他! 韋勒①,您去替我找來吧! 應當還有第三個,我要會他。”

① 韋勒是韋林的昵稱。

丈夫發呆了,問道:

“怎樣,第三個,第三個什麼?”

侯爺不得不解釋一下,一麵表示歉意,因為他有點害怕他的女婿。他說盤恩非醫生曾經來看他本人,他便引了醫生到過基督英這兒,為的是要知道醫生的見解,因為他很信服這個老醫生的經驗,老醫生是本地生長的,而且溫泉是他發現的。

昂台爾馬聳著肩頭,並且肯定隻有拉多恩醫生可以治療他的妻子,因此使得侯爺焦急起來,於是考慮到應該如何補救,而不至於使那個容易暴怒的盤恩非醫生感到不愉快。

基督英問道:“共忒朗可在這兒?”這個共忒朗是她的哥哥。

她 父親回答:

“在這兒,他已經到了四天;跟著他一塊來的,還有他一個朋友,就是他常常談起的波爾·布來第尼,現在他倆正一塊兒在倭韋爾尼省裏周遊。他倆都是從它爾山和蒲爾布勒那一帶過來的,下星期六,他們再動身到甘大爾去。”

隨後他問基督英,她昨天在鐵路上過了一宿,現在是不是想在午飯以前先去休息;但是她昨晚在臥車上睡得很好,所以她隻要花一小時去梳妝,然後她想去參觀昂華爾鎮和浴室。

她 的父親和她的丈夫都回到各自的屋子裏了,等候她梳妝完畢。

不久她讓人去請他們,後來他們一同都下坡來了。最初一望見昂華爾鎮她便感到很興奮,那個鎮是建在那個樹林當中和那個深奧的小山穀當中的,山穀在各方麵仿佛都受到好多高得像小山一樣的栗樹的封鎖。無論在哪兒,在住宅的門前、在院子裏以及在街上,都看得見栗樹,那都是三四百年來,隨著自然生長的趨勢而繁茂的,並且到處也都是泉眼,那都是在一塊豎立的黑石頭上穿出一個小孔的泉眼,從中噴出一道清泉再形成弧線落在一個水槽裏。一種新鮮的畜舍氣息在這種濃密的綠陰下麵浮著,有好多倭韋爾尼婦人,或者在街上慢慢地走,或者站在自己的住宅外邊,用活潑的指頭紡著黑毛線,紡錘杆子插在腰裏。她們的短裙掩不住穿著藍襪子的幹瘦踝骨,她們的上衣沒有袖子又像是沒有肩部的,隻用類似背帶的東西把它掛在肩上,使得粗布襯衣的短袖子亮在外邊,露出兩隻幹而硬的胳膊和兩隻瘦骨嶙峋的手。

但是,在這幾位散步的人麵前,忽然湧出一種跳跳蹦蹦的古怪音樂。那簡直可以說是一架聲音微弱的手搖風琴,一架用破了的、呼吸急促的、有毛病的手搖風琴。

基督英嚷著問:

“這是什麼?”

她父親笑起來了:

“這是昂華爾樂園裏的樂隊。一共用了四個人,造成這樣一種噪響。”

於是他引著她去看一張粘在一個農莊角兒上的紅紙黑字的廣告:

昂華爾樂園

七月六日星期六———大演奏會。

主持人:瑪爾兌勒先生,巴黎國營奧迪雍劇場演員。

組織人:名作曲家聖郎德裏先生,巴黎國立音樂學院第二名大獎獲得者。

鋼琴師:佘韋勒先生,巴黎國立音樂學院優等獎狀獲得者。

笛師:諾瓦羅先生,巴黎國立音樂學院獎狀獲得者。

低音大提琴師:尼戈爾狄先生,比京皇家音樂學會獎狀獲得者。

大演奏會完畢後,名劇大表演:

《林中的迷路者》(獨幕喜劇)

編劇者:卜安底乙先生。

劇中人扮演者姓名出身

拉班德……瑪爾兌勒……巴黎國營奧迪雍劇場。

雷佛葉……貝底尼韋勒……巴黎滑稽劇場。

冉昂……洛巴爾末……皤爾多市營大劇場。

菲麗嬪……倭迪蘭小姐……巴黎國營奧迪雍劇場。

在表演間,樂隊仍將同樣由名作曲家聖郎德裏先生指揮。

基督英很響亮地讀了一遍,她笑了,她詫異了。她父親接著說:

“喔! 你一定會覺得他們是好耍的。我們就去看他們吧。”

他們都向右轉了,後來都到了風景區裏。浴客們莊重地從容地在那三條小徑上散步,喝過他們的礦泉就走開了。

有幾個坐在長凳上的,用他們的手杖或者陽傘,在沙子上畫著好些線條。他們不說話,仿佛像什麼也不思慮,僅僅勉強活著,由於溫泉站的煩悶而感到麻痹癱瘓了。隻有樂隊的古怪聲音在溫和寧靜的空氣中跳跳蹦蹦,那是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那是不知道怎樣奏出的,它在樹陰下麵掠過來,仿佛要使這些憂鬱的行路者活動。

有人叫著“基督英!”她回頭一望,原來是她的哥哥。他向她跑過來和親吻了她,又和昂台爾馬握手,以後他就挽著他妹子的胳膊,把她引開,讓他的父親和妹夫落在後麵。

於是他兄妹倆談著話。他是一個很出眾的大孩子,像他妹子一樣喜歡笑,像他父親一樣沒有定見,自己對於大事漠不關心,但是時常追求數千金法郎上下的小借款。

“我先頭以為你還沒有起床,”共忒朗說,“不然的話,我早來吻你麵頰了。此外波爾今天早上引了我到聖誕碉樓村的古堡去遊玩。”

“波爾是誰? 噢,對呀,是你的朋友!”

“波爾· 布來第尼。真的,你不知道。他現在正在沐浴。”

“他生了病?”

“沒有。不過他同樣受著治療。他新近害了戀愛病。”

“所以為了恢複原狀,他現在去洗輕酸性的溫泉浴,那是叫做‘輕酸性’的,可對?”

“是的。我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哈! 他從前很傷心,他是一個激烈的、可怕的孩子。他差不多送了命,他曾經也想殺掉她。那是一個女演員,一個有名的女演員,他發癡似的愛上了她。她呢,當然對他並不忠實,這就造成了很可怕的悲劇。因此,我帶著他來了。目前,他的情形好多了,不過他還丟不下那個念頭。”

剛才,她還是微笑的;現在,她變成嚴肅的了,說道:“將來看見他,我一定要好好說說他。”

然而,對她說來,“愛情”這兩個字並不意味著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她有時也想到過愛情,正和一個窮人想著一串珍珠項鏈一樣,想著一圈金剛鑽壓發圓梳一樣。對於這種可能的不過,也是遙遠的東西也抱著一種願望。她是根據幾本在無聊時候讀過的小說而想像愛情的,並不對它有過十分重視。她的生性是快樂的、安靜的和覺得滿意的,因此她從來不大有什麼夢想;並且,盡管結婚已經兩年半之久,她仍舊沒有從天真少女們生活著的那種酣睡中間醒過來,仍舊沒有從那種在某些婦人的心靈和思想以及一切官能上至死不醒的酣睡中間醒過來。所以人生在基督英眼裏是簡單的和善意的,並沒有什麼錯雜和糾紛;她從沒有探索過其中的意義和緣故。她活著、睡著、考究地裝飾著自己、笑著,她是滿意的! 她還能夠要求什麼更多的?

從前有人把昂台爾馬介紹給她做未婚夫的時候,她最初是拒絕的,聽見要做一個猶太人的妻子,她心裏感到了一陣兒童式的憤怒。她父親和阿哥都同情於她的厭惡,和她一致用一個斷然的拒絕做了答複。昂台爾馬失蹤了,裝死人了;但是,在三個月之後,他借了兩萬以上的金法郎給共忒朗;侯爺又為了另外許多理由開始變更了意見。首先從原則上說,他遇著有人堅持的時候,由於自私作用一心指望省事,素來是讓步的。所以他女兒議論過他:“噢! 爸爸素來是糊裏糊塗的。”那是事實。沒有見解,沒有信仰,他隻有隨時起變化的感性。有時候,他用一陣暫時的和詩人意味的狂熱,自附於他階級上的陳古傳統,指望有一個國王,而且這國王必須是聰明的、自由主義的、開明的,能夠跟著時代前進的;有時候,讀過了宓史來的或某個民主思想家的一本著作以後,他又戀戀於人類平等,戀戀於現代思想,戀戀於貧窮痛苦受壓迫者的種種翻身的要求。他是什麼都相信的,不過相信的對象卻因時而異。他有一個老女友伊甲東夫人是和好多猶太人有來往的,因此她在指望促成基督英和昂台爾馬的婚姻而開始對侯爺開導的時候,很知道用哪些理由去打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