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完全不客氣地、任意地把自己的 憤 慨 發 泄 出 來 。 他 很 有 條 理 地 , 很 明 晰 地 —— 我 們 再 重 複 一 遍——甚至還帶著深刻的心理分析,把公爵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 娜過去的一切關係,對公爵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葉夫根尼·帕夫 洛維奇一向善於言辭,而現在已經達到了雄辯的地步。“從一開始的 時候起,”他說,“就是虛偽;既然是以虛偽開始,也就應該以虛偽 告終;這是自然的法則。當人家——無論是什麼人——稱您為白癡的時候,我不讚成,甚至非常氣憤;對於這個稱呼,您顯得太聰明 了;但是,您這人又非常奇特,和一般人不同;您自己也應該承認 這一點。我認為,所以會發生這一切事情,首先是由於您天性不通 世故 (公爵,請您注意‘天性’這兩個字),其次是由於您的過分純 樸;再其次,是由於您不知分寸 (您已經有好幾次承認這一點),最 後,是由於您的頭腦裏有一大堆信念,而您的性格又特別誠實,至 今還認為這些信念是真正的、天生的、自覺的信念!您自己應該承 認,公爵,在您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關係上,從一開始就有 一種傳統民主成分 (我這麼說是為了簡明扼要),所謂對於‘婦女問 題’的迷戀 (這是為了說得更簡便些)。我確實知道羅戈任到納斯塔 霞·菲利波夫娜家裏送錢時所發生的那出奇怪的話劇。如果您願意 的話,我可以把您本身詳詳細細地分析一下,使您像照鏡子一樣, 清清楚楚地看著自己,我確切知道那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演變成 那個樣子。您是一個年輕人,在瑞士懷念著祖國,想回到俄國來, 像到一個陌生的、充滿希望的國家裏去一樣。您讀了許多關於俄羅 斯的書,這些書也許很好,但是對於您是有害的;您懷著滿腔的熱 望回國,想做一番事業。就在那一天,有人把一個受侮辱的女人那 淒慘悲苦的、驚心動魄的故事講給您聽,把一個女人的事情講給一 個騎士、一個天真的少年聽!就在那一天,您見到了這個女人,您 被她的秀色,被她那怪誕的、魔鬼般的美貌給迷住了 (我同意她是 一個美人)。再加上神經質,再加上您的癲癇病,再加上我們彼得堡 這種刺激神經解凍的天氣;再加上一個陌生的、對於您幾乎很荒誕 的城市裏,度過了那一整天,您在那一天有過很多奇遇,見過許多 場麵,認識了許多人,發現了極端意外的現實情況,碰見葉潘欽家 的三個美女,其中就有阿格拉婭;再加上疲倦和頭暈;再加上納斯 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客廳和這個客廳的色調,還有……在這個時候,您還能指望自己怎麼樣?您說呢?” “是呀,是呀;是呀,是呀,”公爵點著頭,臉開始紅了,“是的,這差不多是對的;您知道,頭天夜裏在火車裏,我幾乎整夜沒 有睡,再頭一天夜裏我也沒有睡,因此精神十分不好……”
“是的,那是當然了,我就是要說到這一點上了呀,”葉夫根 尼·帕夫洛維奇繼續興奮地說,“事情很明顯,您在狂歡之中,覺得 在這裏有了當眾宣布忠恕之道的可能;您這位世襲的公爵和純潔的 人,竟不覺得那個女人是不清白的,您認為她被人糟蹋並不是她的 過錯,而應該歸罪於一個可憎的、上流社會的色鬼。天哪,這是很 容易了解的!但是,問題並不在這裏,親愛的公爵,問題在於這是 不是真的,在於您是不是真心實意,是不是一種自然的情感,或者 隻是頭腦發熱?我知道您是怎麼想的:在神廟裏,一個女人,就像 她這樣一個女人,被饒恕了,但是並沒有對她說,她做得很好,值 得欽佩和受人尊敬,是不是?難道在這三個月中,憑著常識,就沒 有了解事情的真相嗎?即使她現在是清白無罪的——我並不堅持, 因為我不願意堅持——但是,難道她那一切奇怪的行為,可以替她 那種令人無可忍耐的、魔鬼般的驕傲,以及那樣無恥的、貪婪的自 私心辯解嗎?對不起,公爵,我受了感情的衝動,但是……”
“是的,這是可能的;也許您說得很對……”公爵又喃喃地說, “她的確很愛激動,您的話自然很對,但是……”
“她值得憐憫嗎?您是不是想說這句話,我的好公爵?但是,為 了憐憫她,為了使她高興,難道可以侮辱另一個高貴純潔的姑娘, 在那雙傲慢的,在那雙懷著仇恨的眼睛裏,貶低姑娘的身份嗎?憐 憫竟會弄到這種地步嗎?這真是太過分啦!您既然愛上一個姑娘, 難道可以在她的情敵麵前貶低她的身份,在已經向她求過婚之後, 為了另一個女人,而且就在另一個女人的麵前把她拋棄嗎?……您已經向她求過婚了,您已經當著她的父母和姐妹的麵表示過了!既 然 這 樣 , 我 請 問 您 , 公 爵 , 您 還 能 成 為 一 個 正 直 的 人 嗎 ? 再 說……您對姑娘說您愛她,您不是欺騙這個聖潔的姑娘嗎?”
“是的,是的,您說得很對;哎喲,我覺得我真的錯了!”公爵 說,露出無法形容的煩悶神情。
“難道這就夠了嗎?”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憤激地喊道,“難道 光喊一句:‘哎喲,我錯了!’就行了嗎?您做錯了事,但是自己還 頑固著!當時您的心哪兒去啦,您的‘基督’心腸呢!您在那個時 候也看到了她的臉;難道她會比那一位,比您的另一個女人,比硬 拆散你們的另一個女人的苦痛要少嗎?您怎麼能在看見了之後,又 無動於衷呢?那是怎麼回事?”
“不過……我並沒有無動於衷啊……”不幸的公爵喃喃地說。 “您怎麼沒有無動於衷呢!” “我真的沒有無動於衷。我至今還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我……我當時跑過去追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但是納斯塔 霞·菲利波夫娜暈過去了。後來,葉潘欽家至今還不讓我去見阿格 拉婭·伊萬諾夫娜。”
“那還不是一樣!您應該跑上去追阿格拉婭,哪怕另一個女人暈 倒在地上!”
“是的……是的……我應該的……但是,您要知道,她會死的! 她會自殺的,您還知道她,而且……這是一樣的,我以後可以對阿 格拉婭·伊萬諾夫娜解釋一切,並且……您知道,葉夫根尼·帕夫 洛維奇,我看您大概沒有知道全部的情況。請您告訴我,為什麼人 家不許我去見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我可以對她完全解釋明白。 您知道:當時她們兩人說的都不是那麼回事,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因此,她們就弄成這種樣子……我怎麼也不能對您解釋清楚這一點。但是,我也許會對阿格拉婭解釋明白……唉,我的天哪,我的 天哪!您說起她當時跑出去的時候那副臉色……唉,我的天哪,我 記得的!……我們走吧!”他忽然拉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袖子, 匆忙地從座位上跳起來。
“往哪裏去?” “我們到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那裏去,立刻就去!……” “ 可是, 我說過啦, 她不在帕夫洛夫斯克呀。 並且, 幹什麼去呢?”
“她會明白的!她會明白的!”公爵喃喃地說,合手做出央求 的樣子,“她會明白這一切全不是那麼回事,而完全,完全是另一 回事!”
“怎麼完全是另一回事?您到底是不是要結婚呢?這樣說來,您 還在那裏固執著……您要不要結婚呢?”
“是的……我要結婚;是的,我要結婚!” “那麼,怎麼說不是那回事呢?” “噢,不對,不是那回事,不是那回事!我結婚不結婚都是一樣的,這沒有什麼。” “怎麼是一樣的?怎麼說是沒有什麼?這還算是小事嗎?您娶一個心愛的女人,使她得到幸福,而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也看到而 且知道這一點。那麼,怎麼會一樣呢?”
“幸福嗎?那是不對的!我隻不過是隨便結一下婚,她願意這 樣。即使我結了婚,又有什麼關係呢?我……這總歸是一樣的!不 過,她一定會死的。我現在看出,她和羅戈任結婚是一種瘋狂的舉 動!我以前不明白的,現在全部明白了。您要知道:在她們兩人麵 對麵站著的時候,我當時受不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臉……您 不知道,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 (他很神秘地把聲音壓低),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話,就是對阿格拉婭也沒有說過,但是我不能 忍受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臉……您剛才講起在納斯塔霞·菲利 波夫娜家舉行晚會的情況,都是很實在的;但是您還忽略了一點, 因為您不知道:我看到了她的臉!我在那天早晨看她的相片時就不 能 忍 受 了 …… 您 瞧 , 薇 拉 · 列 別 傑 娃 的 眼 睛 就 完 全 是 另 一 樣 ; 我……我怕她的臉色!”他帶著極度恐怖的神情補充說。
“您害怕嗎?” “是的,她是瘋子!”他小聲說,麵色顯得很慘白。 “您確實知道這一點嗎?”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十分好奇地問。 “是的,確實知道,現在已經確實知道了;現在,在這幾天裏,已經完全確實知道了!” “您為什麼這樣做呢?”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驚懼地喊道,“這麼說來,您的結婚是出於一種恐怖嗎?這裏是無法理解的……也許 對她連愛情也沒有嗎?”
“不,我從整個心靈裏愛她!她是……一個孩子,她現在是個孩 子,完全是一個孩子!唉,您是一點也不知道的!”
“同時,您還對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宣布您愛她嗎?” “是的!是的!” “怎麼會這樣呢?這麼說,您想愛兩個女人嗎?” “是的!是的!” “得了吧,公爵,您說的是什麼話?您醒一醒吧!” “我沒有阿格拉婭……我一定要見到她!我……很快就要在睡覺的時候死去了;我想,我今天夜裏就會在睡覺的時候死去的。唉, 如何能使阿格拉婭知道這一切,知道這一切……那就是說,一定要 她知道一切。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是應該知道一切的,這是 最要緊的事情!為什麼我們在必要的時候,在別人犯了錯的時候,從來都不能知道別人的一切呢!……我不知道我說的是什麼話,我 已經混亂了;您使我非常驚訝……難道她的臉現在還像她跑出去時 的那樣嗎?是的,我有錯!這一定全是我的錯。我還不知道怎麼回 事,但是我有錯……這裏麵有一點是我不能對您解釋的,葉夫根 尼·帕夫洛維奇,我沒有話說,但是……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會 明白的!啊,我永遠相信她會明白的。”
“不,公爵,她不會明白的!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對您的愛, 是一個女人的愛,是一個人的愛,而不是……抽象精神的愛。您知 不知道,我的可憐憫的公爵,您大概連這個女人和那女人從來都沒 有愛過!”
“我不知道……也許,也許;您在許多地方是對的,葉夫根尼· 帕夫洛維奇。您太聰明了,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唉,我的頭又 開始痛起來了。我們到她那裏去吧!看在上帝的分兒上,看在上帝 的分兒上!”
“我對您說過,她不在帕夫洛夫斯克,她在科爾米諾。” “我們到科爾米諾去,現在就去!” “這是不可能的!”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拉長聲音說,他站了起來。
“您聽著,我要寫一封信;請您轉交給她!” “不,公爵,不!請您不要委托我,我辦不到!” 他們分手了。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走出來的時候,帶著一些奇怪的信念;在他看來,公爵的腦筋有點不清楚。他又怕又愛的這 張麵龐究竟是什麼意思?與此同時,他見不到阿格拉婭,也許真的 會死去,因此阿格拉婭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他對她愛到怎樣程度!哈 哈!怎麼能同時愛兩個女人呢?用兩種不同的愛情去愛嗎?這倒有 趣……可憐的白癡!現在他怎麼辦呢?
第 十 章
然而,公爵在結婚之前並沒有死,無論在醒著的時候,或是 “在睡夢中”,像他對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所預言的那樣。他也許 的確睡得不好,做些噩夢,但白天和人們在一起時,他顯得很善 良,甚至很滿意,不過有時很沉悶,隻是在他獨處的時候才會這 樣。大家忙著辦喜事,婚期就定在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造訪後一 星期左右。事情非常匆促,就是公爵最好的朋友 (如果有這樣的 人),想“拯救”不幸的瘋子,也會對於自己的努力感到失望。有人 造謠言說,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造訪與伊萬·費道洛維奇將軍 和他的夫人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有些瓜葛。但是,如果他們 兩個人由於心地無限善良,也想把這可憐憫的瘋子從深淵中拯救出 來,他們自然就隻好做一番微小的努力了;不論他們的地位,或是 他們的心情,當然都做不出更大的努力來。我們已經提到過,連公 爵周圍的人們,也有一部分反對他。薇拉·列別傑娃隻是暗自流 淚,她多半坐在自己家裏,不像以前那樣常到公爵那裏去。科利亞 這個時候正在辦理父親的喪事。老將軍在第一次中風後八天,又昏 厥一次,就死去了。公爵非常同情這個家庭所遭到的哀痛,最初幾 天,每天在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那裏留幾小時;他還去送殯,上 教堂裏去。許多人注意到,教堂內的群眾彼此發出不由己的微語, 迎送著公爵,在街上和花園裏也是如此;在他步行或坐車走過的時候,總會傳出一些聲音,提起他的名字,指著他,還聽到納斯塔 霞·菲利波夫娜的名字。還有人在送殯的時候尋找她,但她沒有去 送殯。上尉夫人沒有去送殯,是列別傑夫勸阻住的。葬禮時的誦經 給予公爵極強烈的、病態的印象,他在教堂內回答列別傑夫什麼問 題的時候,就對列別傑夫小聲說,他第一次參加正教舉行葬禮誦經 的儀式,隻記得在兒童時代,在一個鄉村教堂中有過一次誦經的 儀式。
“是的,好像躺在棺材裏的並不是那個人,我們最近還在一塊兒, 推他當主席呢,您記得嗎?”列別傑夫對公爵小聲說,“您找誰呀?”
“沒有什麼,我覺得……” “不是羅戈任嗎?” “難道他在這裏嗎?” “在教堂裏呢。”
“怪不得我好像看到他的眼睛,”公爵很不好意思地喃喃著說, “怎麼樣?……他在這裏做什麼?是邀請他來的嗎?”
“不見得吧。他跟死人是完全不認識的,這裏什麼人都有,這裏 有許多人。您為什麼這樣驚訝?我現在經常遇見他,最近的一星期 內,我在這裏,在帕夫洛夫斯克遇到他四次。”
“我一次也沒有看見他……從那天起。”公爵喃喃地說。 因為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也一次沒有告訴他,“從那個時候起”曾經遇見過羅戈任,所以公爵現在斷定羅戈任故意為了什麼原 因不露麵。這一整天,他都陷入深深的沉思狀態;納斯塔霞·菲利 波夫娜卻在這天和這天晚上顯得特別的快樂。
科利亞在父親沒有去世之前,就和公爵重歸於好了。他勸公爵 請凱勒和布爾多夫斯基做儐相 (因為事情是迫切的,而且是刻不容 緩的)。他向公爵擔保說,凱勒一定會做得很體麵,也許“還有用處”,至於布爾多夫斯基,那更不必說了,他本來就是一個小心謹慎 的人。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和列別傑夫對公爵說,如果已經決定 結婚,何必一定要在帕夫洛夫斯克舉行,而且要在時髦的避暑季節 裏,這樣公開地舉行呢?到彼得堡去,或者到家裏去舉行不更好 嗎?公爵十分明白,所有這些擔心是什麼意思;但他簡單而且自然 地回答說,這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主意,而且一定要這樣做。 當人家通知凱勒,請他做伴郎之後,他第二天就來見公爵了。
他走進屋裏之前,站在門口,一見到公爵,就把右手朝上舉起,露 出彎曲的食指,像起誓似的喊道:“我不喝酒!” 然後,他走到公爵麵前,緊緊地握住公爵的兩隻手,搖晃了一下,宣布他起初聽到這件事情的時候,表示反對,而且在打台球的 時候宣布過這件事。他之所以反對,並不是由於別的原因,而是因 為帶著替友人著急的心情,每天期望著公爵能娶一位像德·羅昂①那 樣的女子;但是,現在他自己看到,公爵的思想至少要比他們所有 人“加在一起”還要高尚十二倍!因為他所需要的不是榮耀,不是 財富,甚至不是名譽,而隻是真理!高尚人物的同情心是盡人皆知 的,但是公爵的學問太高了,所以一般來說,他不可能成為一位貴 人!“但是,那些混賬東西和庸俗人士的判斷是兩樣的;在城市裏, 家庭中,集會上,別墅裏,音樂會上,小酒店裏,彈子房內,大家 談論和呼喊的,隻是即將發生的那個事件。我聽說,在所謂‘初 夜’,他們甚至打算到窗下來演奏滑稽的音樂!公爵,如果您需要一 位可靠的保鏢,那麼,在您新婚第二天早晨起床時,我將不惜像一 位高尚的人那樣射出半打子彈來換取這份差事。”他為了害怕從教堂① 德·羅昂 (1600—1679):法國的一位女政治家。
內出來時看的人太多,又提議在院內準備好消防管。但是,列別傑 夫大為反對。他說:“如果要動用消防管,房屋都會給拆成碎片。”
“這個列別傑夫在那裏對您搞陰謀,公爵,真是的!您想也想不 到,他們想把您交給官廳監護起來,完全剝奪您的自由和財產 (就 是使人和禽獸有別的兩種東西)!我聽說的,聽得非常確實!這是千 真萬確的事情!”
公爵記得,他自己也好像聽見過這類話,但是,他當然沒有加 以注意,隻是一笑置之,馬上就忘記了。過去有些時候,列別傑夫 張羅過一陣;這個人的主意一向是從靈感中產生的,由於他過分熱 心把事情複雜化,多生枝節,結果離原來的出發點就很遠了。他之 所以一生碌碌無為,就是這個原因。後來,在結婚的頭一天,當他 到公爵那裏懺悔的時候 (他有一個固定的習慣,就是永遠要向他陰 謀反對的那個人表示懺悔,尤其在他的陰謀沒有得逞的時候),他對 公爵說,他生來就是塔列蘭①,但不知為什麼竟會成為列別傑夫。後 來,他在公爵麵前透露了全部的計劃,使公爵感到極大的興趣。用 他的話來說,剛開始時,他先找高官顯貴的庇護,以便在必要時有 所依靠。他先去見伊萬·費道洛維奇將軍。伊萬·費道洛維奇將軍 猶豫不決,他對“年輕人”倒是一片好心,但是將軍說:“他雖然極 願意拯救他,隻是在這件事上不便有所行動。”伊麗莎白·普羅科菲 耶夫娜既不願意聽他的話,也不想見他;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和 施公爵隻是擺擺手。但是列別傑夫並不灰心,他和一位精明的法學 家,可敬的老人,他的好朋友,而且幾乎是恩人商量了一下。據法 學家表示,這件事是完全辦得到的,不過必須具有相應的證明書, 以證明當事人精神失常並完全地瘋了,當然主要的還是高官顯貴的① 塔列蘭 (1754—1838):法國外交官,他的名字已經成為詭計多端、恬不 知恥的代名詞。
保護。列別傑夫當下並不發愁,有一次甚至領了一個醫生來見公 爵。這醫生也是一位可尊敬的老人,一個避暑客,佩戴著安娜勳 章。他到公爵那裏來,隻是為了觀賞當地風景,和公爵結識,借此 非正式地,用所謂友誼的方式,對他下一個結論。公爵記得那次醫 生前來拜訪的情形。他記得列別傑夫頭一天就纏住他,硬說他身體 不健康,而在他嚴詞拒絕診治之後,列別傑夫忽然偕醫生同來,借 口說他們倆剛才在捷連季耶夫先生那裏,病情很壞,所以醫生想和 公爵談談病人的情況。公爵誇獎了列別傑夫幾句,異常客氣地款待 醫生。他們立刻談起病人伊波利特的事情。醫生請公爵詳細講述當 時那幕自殺的情景,公爵所講的故事和他對這個事件的解釋,使醫 生感到非常有趣。他們又講起彼得堡的氣候,公爵本人的疾病,瑞 士,什奈德爾。公爵又講述什奈德爾的治療方法,此外還講了一些 故事,使醫生聽得十分入迷,竟坐了兩小時之久。他吸著公爵的上 等雪茄,列別傑夫也取出一瓶非常有滋味的甜酒,由薇拉端來的。 那個醫生本來已經是娶妻生子的人,竟在薇拉麵前大獻殷勤,使她 非常氣憤。他們離別時,竟成為極要好的朋友。醫生從公爵那裏出 來時,對列別傑夫說,如果把這種人完全加以監護,那麼,應該派 誰做監護人呢?列別傑夫把即將發生的事件進行了悲劇性的敘述之 後,醫生狡猾地、譎詐地搖了搖頭,最後說,不要說“男人要娶女 人”,而是“那位絕世佳人,至少據他所聽到的,除了傾城之貌以外(這一點已足使有錢人為之顛倒),她還擁有一筆財產,是從托茨基 和羅戈任那裏得來的,此外還有珍珠和鑽石,圍巾和木器,因此這 段婚姻不但不會顯得尊貴的公爵多麼的愚蠢,反而可以說明他的頭 腦的精細和計算的巧妙,而使人取得相反的、對公爵完全有利的判 斷”……這個結論使列別傑夫極為震驚,並就此罷手。所以,現在 他對公爵補充說:“現在我除了忠心和流血之外,您不會從我這裏看到什麼了;我就是帶著這種想法到這裏來的。” 最近幾天內,伊波利特也使公爵常常分心;他時常打發人來請公爵。他們住在不遠的一所小房裏;小孩子們,伊波利特的弟妹 們,很喜歡別墅區,至少是為了可以到花園去,以躲開病人。可憐 的上尉夫人還受他的支配,完全成為他的犧牲品。公爵必須每天替 他們調解,為他們講和。病人仍舊稱他為“保姆”,同時由於他當和 事佬,又不能不輕視他。他很不滿意科利亞,因為科利亞起初陪伴 垂死的父親,後來又和守寡的母親在一起,幾乎完全不到他那裏 去。後來,他決定把公爵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最近的婚事作為 嘲笑的對象,結果他侮辱了公爵,使公爵非常生氣,不再來看望他 了。過了兩天,一大清早,上尉夫人就跑到公爵家裏去,含著眼淚 哀求公爵光臨她家,否則那家夥會把她吞噬了的。她補充說,他打 算揭破一個很大的秘密。公爵去了之後,伊波利特表示願意重歸於 好,還哭了一頓,在流淚之後自然更加憤怒,但是不敢表現出來。 他的病情很壞,從各種跡象可以看出,他已經不久於人世了。他除 了由於激動 (也許是假裝的) 而喘不過氣來,熱情提醒公爵“留心 羅戈任”之外,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秘密。他說“這個人是不肯 讓步的;公爵,他和你我不同;這個人想做什麼事情,就會做得出 來,連眼睛也不眨一下……”諸如此類的一套話。公爵詳細詢問起 來,希望能夠掌握一些事實;但是,除了伊波利特個人的感覺和印 象之外,並沒有任何的事實。伊波利特由於把公爵給嚇壞,心裏覺 得特別痛快。公爵起初不願意回答他的一些特別的問題,隻是微笑 著,對他提出建議說:“哪怕逃到國外去也沒什麼;俄國的神父到處 都有,在外國也可以結婚。”最後,伊波利特說出了他這樣的想法: “我擔心的隻是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羅戈任知道您是如何愛她; 您奪人之愛,人亦奪您之愛;您從他手裏搶走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他會把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殺死;雖然她現在不是您的 人,但到底會使您感到痛苦的。不對嗎?”他的目的終於達到了,因 為公爵從他那裏出去時,顯出反常的樣子。
關於羅戈任的這番警告,是在結婚前一天發生的。這天晚上, 公爵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在婚前最後一次會麵;但是,納斯塔 霞·菲利波夫娜並不能使他得到安慰,甚至正好相反,使他更加不 安起來。在這之前,也就是在數天之前,她和他見麵時,都想盡辦 法使他快樂起來,因為她很害怕看到他憂愁的樣子,為此她甚至還 試著給他唱歌,並時常給他講一切認為可笑的東西。公爵在她麵 前,也幾乎一直保持笑容可掬的樣子,當然有時也的確是為了她的 聰明才智和崇高的情感而笑的;當她衝動的時候 (她時常衝動),就 是會用優美的語言來講述。她聽到公爵的笑聲,看到自己給他留下 的印象,便感到歡喜,開始驕傲起來了。然而,她現在的憂愁和沮 喪,卻一小時比一小時更強烈。他對於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已經 有明確的看法,否則,他現在對於她的一切行為就會覺得莫名其妙 和難以理解。但是,他深信她還能恢複過來。他對葉夫根尼·帕夫 洛維奇說,他完全誠懇地愛她,這話是很正確的;在他對她的愛情 裏,的確包含著一種好像對於一個可憐的、生病的嬰兒的柔情,這 嬰兒是很難割舍的,甚至就不可能把她扔下而不管。他沒有向任何 人解釋自己對她的感情,如果不能避免談話時,他也不喜歡談到這 一點。他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坐在一起的時候,從來不討論 “情感”,好像兩人已經約好了似的。任何人都可以加入他們的家常 的、快樂的、活潑的談話。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後來曾說,她這 些日子一直欣賞他們,隻要看著他們就會覺得開心和滿足。
但是,他對於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精神狀態和思想情況的 這種看法,卻使他在某種程度上避開了其他許多疑慮。現在,她已經變成和他在三個月以前所知道的完全不同的女人。譬如說,他對 於她當初為什麼不願意和他結婚,帶著眼淚、咒罵和責備逃走,而 現在則自己竭力主張趕快結婚一點,已經不多加思索了。公爵想: “如此說來,她並不像當初那樣,害怕因為和他結婚,而使他遭到不 幸。”據他的觀察,她的自信心恢複得這樣快,絕不是自然而然的。 這種自信心也絕不會隻是由於憎恨阿格拉婭而產生的,當然也不會 是由於害怕她和羅戈任同居將會遭到不幸而產生的,而是應該有比 較深的一些感情。總而言之,既有這些原因,又有一些其他的原 因,湊在一起構成的。但是,對於他來說,最明顯的就是他早就懷 疑到這一點,也就是那顆可憐的、痛苦的心靈受不住了。這一切雖 然使他巧妙地避開疑惑,但是,在這個時候,都不能使他得到安 寧,也沒有使他得到休息。有時他似乎努力什麼也不去想;他大概 把婚姻當成是一種不重要的形式;對於自己的命運也沒有太放在心 上。至於那些辯駁和談話,例如和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談話, 他根本一點也不能回答,他覺得自己對這一類東西完全不能勝任, 因此也就避免做諸如此類的談話。
他覺察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非常明白和了解阿格拉婭對 於他有什麼意義。她並沒有說出來,但是當他有時準備上葉潘欽家 裏去的時候,他看到了她的“臉色”。葉潘欽家一搬走,她就好像容 光煥發了。不管他多麼不在意,多麼不會猜疑,但有一個念頭使他 感到不安,那就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決定要鬧出什麼亂子來, 想辦法把阿格拉婭從帕夫洛夫斯克攆走。別墅區內的所有人都紛紛 議論公爵舉行婚禮的事情,一部分自然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鼓 動起來,故意激怒她的情敵的。因為很難遇到葉潘欽一家人,於是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有一次竟把公爵拉到馬車上,然後吩咐車夫 一直從葉潘欽家別墅的窗前疾馳而過。這對於公爵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他照例是在無從挽回,等到馬車已經通過窗前的時候才明 白過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是後來便病了兩天;納斯塔霞·菲 利波夫娜不再重複這種試驗了。在婚前的最後幾天,她開始悶悶不 樂;結果是她永遠戰勝了自己的憂愁,又快樂起來,但是這一次似 乎穩當些,不再像以前那樣高聲談笑、歡天喜地了。公爵隻得加倍 留神。讓他覺得有趣的是,她從來不和他談起羅戈任。隻有一次, 在他們結婚前五天,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忽然打發人來,請公爵 立刻就去,因為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病得很厲害。他發現她好像 完全瘋狂了:她呼喊著,哆嗦著,吵鬧著說羅戈任就藏在她家的花 園裏,她剛才看見他,他夜裏一定會殺死她……宰了她!她整天不 能安靜下來。但是那天晚上,當公爵到伊波利特家裏去的時候,上 尉夫人剛從城裏回來 (她有事進城去的),講起今天羅戈任到她的彼 得堡寓所裏去,打聽帕夫洛夫斯克的情形。公爵問羅戈任什麼時候 上她那裏去,上尉夫人說出的時間,恰好就是今天納斯塔霞·菲利 波夫娜說是在花園裏見到他的那個時間。這事情總算弄清楚了,原 來隻是一種想象。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自己到上尉夫人那裏去詳 細查明了一下,這才完全放下心來。
在結婚前一天,當公爵離開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時候,她 正處於極興奮的狀態:時裝店的人從彼得堡送來了明天要用的服 裝,有結婚禮服、帽子,等等。公爵沒有想到她見到這些服裝時, 竟會如此興奮。他於是把每件服裝都誇獎一番,由於他的誇獎,使 她顯得更加快樂了。但是,她說漏了嘴:她已經聽說城裏群情激 憤,聽說確有一些壞蛋在那裏組織滑稽音樂隊,還特地編了幾首歪 詩,而對於這一切,好像也得到了社會各界的默許。現在她一定要 在他們麵前高高地抬起頭來,用她那時髦而又豪華的服裝遮掩一 切——“讓他們去呼嘯,隻要他們敢。”她一想到這裏,眼睛裏就閃耀著光芒。她心裏還隱藏著一個幻想,但是她沒有說出來:她幻想 阿格拉婭,或者至少她要打發什麼人來,偷偷地雜在人群裏,在教 堂中,望著、看著,她自己在準備著。她在晚上十一點鍾左右和公 爵分手的時候,正縈繞著這些念頭;但是還沒有過午夜,達裏亞· 阿萊克謝夫娜就跑來見公爵,“請他快去,因為她病得很厲害”。 公爵趕到後,發現他的未婚妻把自己鎖在臥室裏,痛哭流涕,犯 著歇斯底裏病;她許久沒有聽到有人在門外跟她說些什麼,後來 才開了門,隻讓公爵一個人進去,又把門鎖上,然後跪在他的麵 前。(至少是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後來這樣講出來的,她偷看到 了一點。)“我做的是什麼事,我做的是什麼事!我把你弄成這樣子!”她 喊著,痙攣地抱著他的腳。
公爵和她坐了整整一個小時,也不知道他們都說了些什麼。達 裏亞·阿萊克謝夫娜講,他們在一小時後分手時,已經快快樂樂地 重歸於好了。這天夜裏,公爵又打發人去打聽了一下,但納斯塔 霞·菲利波夫娜已經睡著了。第二天早晨,在她睡醒以前,公爵又 打發兩個人到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那裏去,等到打發第三個人去 的時候,她吩咐這樣轉達公爵,“現在有一大群從彼得堡來的時裝設 計師和理發師在,昨天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她現在正忙於打扮,正 像一個絕世佳人在結婚前那樣地忙碌。眼下,就在此刻,正開著緊 急會議,研究一下究竟應該戴哪一種鑽石,以及怎麼個戴法!”公爵 聽到這些,也就完全放心了。
後來,這場婚事所發生的笑話,一些知情的人做了如下的敘 述,大概是很可信的:婚禮定於晚上八點鍾舉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在七點鍾的 時候就準備好了。從六點鍾起,就有一群閑人在列別傑夫別墅周圍,尤其是在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房子附近,斷斷續續地聚攏到 一起。從七點鍾起,教堂裏開始聚滿了人。薇拉·列別傑娃和科利 亞很替公爵擔心;但是,他們在家裏有許多事情要做,要在公爵的 幾間屋內布置關於招待賓客和布置喜筵的事情。不管在婚禮以後, 並沒有打算安排任何聚會。除了舉行婚禮時必要的人員之外,由列 別傑夫邀請了普季岑夫婦、加尼亞、佩戴“安娜”勳章的醫生、達 裏亞·阿萊克謝夫娜。公爵向列別傑夫詢問,他為什麼突然想請醫 生,因為他覺得自己“跟他簡直等於不認識”,列別傑夫揚揚得意地 回答說:“他佩戴‘安娜’勳章,是一個可尊敬的人,可以用他來裝 裝門麵哪。”他說完後,公爵笑起來了。凱勒和布爾多夫斯基穿著燕 尾服,戴著手套,看起來很體麵;隻是凱勒有點掩飾不住他那好鬥 的習氣,這使得公爵和委托凱勒辦事的那些人多少感到不安,他還 充滿敵意地盯著在房屋附近的閑人們。七點半鍾,公爵終於坐著馬 車到教堂去了。我們應該順便提出的是,他自己故意不願放棄任何 一個共通的風俗習慣;一切都做得清清楚楚,光明正大,而且“盡 善盡美”。公爵到了教堂,在群眾不斷地微語和呼喊之下,由不時向 左右掃射威嚴目光的凱勒帶路,好容易才穿過人群,走了進去,暫 時躲在聖堂內。接著,凱勒便動身去接新娘,他在達裏亞·阿萊克 謝夫娜房屋的台階旁發現了一群人,不但論人數要比在公爵那裏的 多出兩三倍,甚至放肆的程度也許要多出三倍。他拾級而上時,聽 到了使他不能忍受的那種呼喊,他於是轉過身去,麵對人群,想要 發表一篇合乎時宜的演說,但是,幸而被布爾多夫斯基和從台階上 跑下來的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給阻止住了;他們把他拉住,用力 把他拖到屋裏去。這使得凱勒又急又氣。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站 起身來,又朝鏡子裏瞧了一下,撇嘴笑了笑 (據凱勒後來說),她發 現“自己的臉白得像死人一般”;她虔敬地朝聖像鞠了一躬,就走出門去。雷鳴般的歡呼聲迎接她的出現。誠然,在最初的一刹那,可 以聽見笑聲和掌聲,也許還有哨聲;但是過了一會兒,就傳來了另 一些聲音:“真是美人兒!”有人在人群裏喊道。 “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一切全被結婚禮服給掩蓋住了,傻瓜!” “不,你們去找出這樣的美人來吧!萬歲!”站在她身旁的人們喊。
“公爵夫人!我願意把靈魂出賣,換這樣的公爵夫人!”一個辦 事 員 模 樣 的 人 喊 道 ,“ 我 要 不 惜 以 生 命 作 為 代 價 , 換 來 一 夜 春 宵!……”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出來的時候,臉色的確慘白得像一塊手 帕。但是,她那一雙巨大的、烏黑的眼睛,卻好像兩團紅炭向人群 閃耀著光芒。這個眼神讓人們受不了,於是人們由激憤變為歡欣的 呼喊。馬車的門已經開了,凱勒已經把手遞給新娘,她卻突然呼喊 了一聲,從台階上一直奔到人群裏去。那些陪著她的人全都驚訝得 呆住了,人群在她麵前鬆散開來,羅戈任忽然在離開台階五六步遠 的地方出現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在人群裏看到了他的眼神。 她好像瘋子似的跑到他的麵前,兩手抓住他。
“救救我吧!帶我走吧!隨你到哪裏去都行,立刻就走!” 羅戈任幾乎把她抱了起來,幾乎把她抱到馬車那裏去。接著,他在轉眼間便從皮夾裏取出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遞給馬車夫。 “到火車站去,如果趕得上車,再給你一百盧布!” 他說罷便隨著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跳進馬車裏去,把車門關上了。馬車夫一分鍾也沒有遲疑,就鞭打起馬來。後來,凱勒抱怨 事情的轉變太快了,他說:“如果再等一秒鍾,我就會反應過來,我絕不會答應的!”他在講述這件奇聞的時候,這樣解釋著。恰巧身旁 還有一輛馬車,他本想和布爾多夫斯基坐上去追趕,但是剛一動 身,他就改變了主意,“反正已經晚了!硬拉是拉不回來的!”
“而且公爵也不願意這麼幹!”布爾多夫斯基在受到震驚之後, 這樣斷言道。
羅戈任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跑到車站時,火車恰巧即將 開。羅戈任從馬車裏走出來,當他正要踏上火車時,突然把一個從 身旁走過的姑娘叫住,那個姑娘穿著半舊的、卻還很像樣的深色鬥 篷,頭上圍著一塊綢巾。
“我出五十盧布買您的鬥篷,好不好?”他忽然把錢遞給姑娘。 當她還在驚訝著,努力想弄明白是怎麼回事的時候,他已經把五十 盧布的一張鈔票塞到她手裏,拉下姑娘的鬥篷和圍巾,披在納斯塔 霞·菲利波夫娜的肩上和頭上了。她那套過於漂亮的服裝太刺眼 了,在火車上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姑娘後來才明白人家為什麼花那 麼大的價錢,買下她那不值錢的舊衣服。
這樁奇聞很快就傳到教堂裏去。當凱勒走到公爵那裏去的時 候,有許多和他完全不相識的人跑過來盤問他。教堂裏頓時一片喧 嘩,有些人搖頭,有些人甚至發笑;誰也不離開教堂,大家等候著 看新郎對於這件奇聞采取什麼樣的態度。他臉色慘白,但是靜靜地 接受這件新聞,發出十分細小的聲音說:“我擔心這樣,但我到底沒 有想到竟會這樣的……”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補充說:“不過……從 她的心情看來……這完全是理所當然的。”對於這樣的評論,凱勒後 來稱之為“史無前例的哲學”。公爵從教堂內出來,顯得十分平靜, 而且精神飽滿。至少有許多人注意到這一點,事後也是這樣說的。 他似乎很想回家,想盡快獨自待在家裏,但是人家不讓他這樣做。 在被邀請的客人中,有幾個人隨他走進屋內,其中有普季岑、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還有那個醫生,他也不想走。此外,整 所房子簡直被閑人給包圍住了。公爵來到涼台上,就聽見凱勒和列 別傑夫跟幾個完全不相識的人發生激烈的爭論——幾個官僚模樣的 人,無論如何要走進涼台來。公爵走到爭論的人們麵前,問明是怎 麼回事,他客客氣氣地把列別傑夫和凱勒推開,很有禮貌地朝一個 頭發已經斑白、身軀非常強壯的先生打招呼——那位先生站在門口 的梯級上,在另外幾個想進來的人們的前麵——請他賞光,進到裏 麵去坐。那位先生感覺不好意思,但還是走了進去;隨後又進去一 兩個。人群裏隻有七八個人走了進去,努力裝出十分瀟灑的樣子。 此外再也沒有人願意進去了,過不一會兒,人群裏就有人開始責備 那幾個好出風頭的家夥。公爵請走進去的人們坐下,開始談話,還 上了茶。這一切做得十分體麵,而且十分謙虛,使那些走進來的人 們覺得有點驚異。當然,他們也有幾次嚐試把談話弄得活潑一些, 引到“正題”上去,提出了幾個不客氣的問題,發表了一些“別有 用心”的看法。公爵用自然和樂觀的態度回答他們,同時不卑不 亢,而且深信自己的客人都很正派,這就使那些刁難的問題自然而 然地偃旗息鼓了。談話也漸漸地嚴肅起來。有一位先生抓住一個話 頭,忽然用異常憤激的態度起誓,說他無論出什麼事情,也不願意 變賣田產;相反,他要等待,而且會等得到的,因為“家業總比金 錢好”;“先生,這就是我的經濟學說,您應該知道。”由於他是對公 爵說的,所以公爵熱心地恭維他一番,雖然列別傑夫附耳告訴他, 這位先生“家徒四壁”,從來沒有置過什麼田產。過了差不多一個小 時,茶喝完了。喝完茶之後,客人們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了。醫生和 那位斑白頭發的先生懇切地和公爵道別;大家也都吵吵嚷嚷地,很 懇切地道了別。他們說出一些希望和意見,例如“用不著憂愁,也 許這樣更好些”之類的話。誠然,也有人想要香檳酒喝,但是在客人中,年長的阻止了年輕的。大家散去之後,凱勒俯首對列別傑夫 說:“如果是你我處理這個問題,一定會呼喊起來,打個不亦樂乎, 弄得聲名狼藉,結果招來警察;但是,他竟交到了新朋友,而且交 的是那些人;我是知道他們的!”列別傑夫醉醺醺地歎了一口氣說: “他對智慧的、精明的人們隱瞞,而向嬰孩們公開,我以前就這樣講 過他;但是,現在我要補充一句:上帝保護了嬰孩,他和他所有的 聖徒,把嬰孩從深淵中救了出來。”
十點半鍾左右,終於隻剩公爵一個人在家裏了,他覺得頭痛得 厲害。科利亞幫他換去結婚的禮服,穿上家常衣裳,所以走得最 晚。他們很誠懇地分手了。科利亞沒有再提今天的事情,但是答應 明天早點來。後來他證明說,公爵在最後離別時沒有預先告訴他任 何事情,也就是說,公爵把他的計劃給瞞住了,不讓科利亞知道。 不久,整個屋內幾乎一個人也不剩了;布爾多夫斯基到伊波利特那 裏去了,凱勒和列別傑夫也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隻有薇拉·列別 傑娃一個人還在屋內留了一會兒,匆匆地把這些準備辦婚事的屋子 收拾成平常的模樣。臨走時,她到公爵那裏窺望了一下。他坐在桌 旁,把兩肘支在桌上,用手捂住頭。她輕輕地走上前來,觸碰他的 肩膀。公爵疑惑地望了她一眼,差不多有一分鍾左右在那裏回憶。 但是通過回憶,了解了一切以後,他突然露出特別驚慌的樣子。後 來,他非常急切地請求薇拉明天早晨七點鍾敲他的房門,好讓他趕 上第一班火車。薇拉答應下了,公爵堅請她不要向任何人透露這件 事。她也答應下來了。末了,當她已經把門完全打開;準備出去的 時候,公爵第三次叫住了她,拉住她的手吻了吻,然後又吻她的額 頭,用一種“異樣”的神情對她說:“明天見!”至少說,後來薇拉 是這樣對別人說的。她走出去之後,很是替他擔心。第二天早晨, 她的精神稍為振作了一點,七點多鍾的時候,她如約敲開公爵的房門,通知他火車在一刻鍾以後就要開到彼得堡去了。她覺得他開門 時精神很好,甚至露出微笑。他夜裏幾乎沒有脫去衣裳,不過倒是 睡了一覺。據他說,他今天就可以回來。由此可見,他認為在這個 時候,可以而且必須把進城去的消息隻告訴她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