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從來沒有如果(3 / 3)

“大力,你怎麼打我哥!”思齊慌忙從桌上找紙替齊沐風擦拭,“哥,你沒事吧,要不要去醫院?”

“一邊去,被人一拳揍去醫院!哼!你哥還沒那麼孬!”齊沐風氣呼呼從她手中扯過一疊紙,胡亂擦了一把,扔在地上,看著幾個目瞪口呆瓷在那裏的保安:“你們幾個不想幹了是怎麼的,杵在那兒,眼瞅著我被人打,我雇你們來幹什麼的!”

“你們還不報警!”蘇熙趁勢繼續添亂,“你們看齊董都被打成什麼樣了!”

“對,報警——報警——打110。”幾個人這才緩過神來,胡亂吵吵。

“報什麼警,你們都給我出去!”齊沐風怒吼著,帶火的眼睛盯住蘇熙,“都出去。蘇助理,我會按你的意思辦,但你若敢動四月一絲一毫,我會讓你付出更慘的代價!”

那眼神讓蘇熙心頭一凜,但口中卻依然不停:“齊董,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我沒空跟那些不相關的人計較。我隻是盼著你跟韓夢潔結婚,給她和肚子裏的孩子一個名分。”

終於安靜下來。齊沐風走進休息室,擰開龍頭用冷水洗掉鼻子淌出的血跡,抓過毛巾草草擦了幾把,就又出來把襯衫脫下來扔在沙發上,隻穿個跨梁背心仰麵靠在那,使勁搓了搓依然發燙的臉,長長舒出一口濁氣,抓過電話要打,手機卻先響起來,殷正的名字跳著閃出來,齊沐風嘴角不由閃出笑意。他知道,事情肯定是辦好了,不然殷正不會給他打電話。

“到底怎麼樣?我這可是鬧翻天了!如果再不了斷,你就準備給我收屍吧,我準讓丁大力那小子揍死!”心中明明已經有譜,口中卻依舊給他壓力。

“公司的問題都可以解決了。但是——你出來吧,公司人多眼雜的。”殷正聲音依舊沉穩。

“什麼叫公司的問題都可以解決了?好,我出去——哪?你家?行——正好沒衣服穿,也沒飯吃——你讓四月也去,這傻丫頭一點也不知道心疼我,從澳大利亞回來這些天我就吃了幾頓牢飯,餓壞了——”齊沐風說著,已經把椅背上搭著的西服直接套在身上,大步出了辦公室。

蘇熙站在樓道裏,看著他徑直從自己身邊走過去,連看都沒看她一眼,臉色越發陰冷。嘴角的笑,也越發陰冷,她清清楚楚聽到了他的話:“讓四月也去”。到底誰才是傻丫頭呢,韓夢潔啊韓夢潔,你真的太傻了!你不僅把你自己套住了,你也把你小姨害了啊!如果不是你固執己見,非要種下禍根,我們倆個現在應該已經帶著我們該得的股份,回到家裏,在屬於自己的城市裏,開創自己的事業——可現在,想走也走不了了。隻能拚個魚死網破了。人家的網破了,可以再修,修不好扔掉買新的也行,而我們呢,自不量力的兩條傻魚,就算把他的網撞破,我們的路也隻剩一條了——死。而且會死的很難看。我不該來,你也不該來。想著,眼角竟然流出了淚。

韓夢潔一張浮腫的臉上,正是淚雨滂沱。捧住手機,她在對著四月哭訴,雖然四月並沒在眼前,可她覺得,四月一定可以看到。一開始,她隻想試試,她知道四月雖然固執,但是善良,萬一真能說動,讓她主動離開齊沐風呢!可是說著說著,她就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了,為了這個孩子,她真的遭了很多罪,不止身體上,更多的是內心的掙紮煎熬,而這些,她從未向人提及,也無法跟任何人張口訴說,將近一年的時間,她遠離人們的視線,像一隻不能見天日的灰鼠,一個人躲在婦產醫院附近的一間出租屋,除了去見大夫,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現在,她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可以發泄,後來,她甚至不管四月是不是在聽,而隻管自己靠在軟軟的大床上不停地訴說,哭泣,流淚,到後來不停地抽噎,打嗝——最終身體像被掏空了一樣,軟綿綿的癱在那裏,出不來一點聲音。

過了好久,她才聽到手機裏傳來四月的聲音:“韓夢潔,你,還好嗎?”

“沒事。”韓夢潔說,“說說話,心裏舒服多了。謝謝你,一直沒掛電話。”

“嗯。你沒事就好。那我掛了。”四月淡淡地說。

“四月,別掛——四月,等下——”韓夢潔猛然想到自己打這個電話的目的,一隻胳膊撐住床鋪慢慢坐起來,“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求求你——”

“韓夢潔。”四月打斷她,“你不用求我,我不會因為你離開齊沐風。”

“四月,那求求你可憐可憐我們的孩子,它已經6個月了,是個男孩,齊沐風是他的爸爸!我真的不能讓他一生下來就沒有爸爸!”韓夢潔的臉上已經沒有淚,語氣又似以往,雖說哀求,卻是命令。

“韓夢潔,你這樣,真的很卑鄙!”四月憤然,“你不僅害了齊沐風,你也害了這個孩子!”

“胡說,我怎麼會害他們呢!”韓夢潔也拔高了嗓音,“我愛齊沐風,從大學到現在,已經愛了7年,我可以為他做一切,甚至生孩子!我更不會害我們的孩子,隻要你不把齊沐風搶走,我們一家人在一起,一定會快樂,幸福!”

“快樂!幸福!你這是拿孩子綁架齊沐風!你覺得齊沐風會快樂,會幸福?”

“是的!隻要你不在糾纏他!”腹中的絞痛忽然又陣陣襲來,韓夢潔麵目猙獰,咬牙切齒,“求你,不要再破壞我們!”

四月終於狠心不再聽她說什麼,默默掛了電話,卻不斷地自責,為什麼要接這通電話,為什麼要聽她說這麼久,為什麼會這麼糾結!把手機扔到一邊,很快就拿起來,找到齊沐風強迫她完成的那段電話錄音。

他說:“在我回來之前,不要聽信任何人的任何話,也不要做出任何決定。”

四月:“我隻信齊沐風一個人的話,別人說什麼我也不會相信的!誰也不能破壞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他就是我的男神,唯一的男神——”

他說:“不許隨便換詞。說你不作任何決定。”

四月:“不做決定——我到底要做什麼決定啊?”

他說:“你唯一可以做出的決定——就是等齊沐風回來,給他做煮飯婆。”

你早就知道,你什麼都知道。可是,聽你說,跟聽別人說,會有不同嗎?一遍一遍的重複聽著,四月終於忍不住,趴在那兒,嗚嗚地哭出聲來。

8

一份超大的肯德基全家桶端端正正擺在茶幾正中間。

“四月呢?”齊沐風看看沙發上端坐的殷正,扭頭問給自己開門的沫子,“她怎麼沒來?”

沫子無奈的一攤手:“事情這麼多,複雜的跟電視劇似的——No,比電視劇複雜多了。又都讓她給趕上了——你總得給她點時間讓她消化消化。”

齊沐風坐在那,問:“那她還好嗎?”

“過段時間,應該能自愈吧。”沫子也坐在殷正身邊,“我們窮苦人家出身的孩子,都是打不死的小強。不過這情傷——”

“說正事吧。”殷正把手上的筆記本電腦轉過來,對著齊沐風。

齊沐風的視線被鎖在屏幕上,看著看著,緊緊抿住的嘴角一點一點上揚,終於臉上的笑容止不住的綻放出來,他猛然在殷正肩上重重錘了一拳:“我就知道你有本事!有了這些資料,我們的證據鏈就環環相扣,徹底搬到他們,一點問題也沒有了!”

殷正被他錘得齜牙咧嘴,慌忙往沫子身邊靠了靠:“但還有一些細節需要研究,畢竟我們要搬到的是現任省委常委——曾經的T城市委書記,他在T城盤踞了六年,根深蒂固,現在又因政績卓著被提拔,官居省廳,關係錯綜複雜,無論紀檢監察都有眼線,我們一個不留神,就會落個和吳靜華一樣的下場。”

齊沐風的笑容漸漸淡去,視線由屏幕轉向殷正:“這些資料,你是怎麼弄到的?”

沫子說:“是吳靜華放在陸文凱那的。四月幫陸文凱收拾東西時,發現的。”

“這些,她都看過了?”齊沐風的眉頭終於又緊緊蹙了起來。

“嗯。”沫子點頭。

“那,關於李軼天呢?”齊沐風依舊看著殷正,“你告訴她沒有?”

殷正點頭:“她讓你,按計劃進行。”

“計劃?什麼計劃?你都跟她說什麼了?”

“除了李軼天有可能是她的生父,別的,我什麼也沒說。但是,以她的聰明,肯定什麼都想到了。”

“嗬!”瞟了一眼桌上的肯德基,齊沐風忍不住嗤了一聲,“聰明?你竟然覺得她很聰明?真的嗎!我怎麼覺得她傻到家了。”

“齊董,”沫子忍不住插嘴,“四月是聰明還是傻,留著以後你自己去驗證吧。我覺得,這個關頭,咱們應該討論正事。”

“什麼事兒也討論不了,我快餓暈了。”齊沐風忽然眼睛一閉,抱住肩膀靠在沙發上,哼哼唧唧:“林沫,告訴你那傻得冒泡的閨蜜,從現在開始,除了她做的飯,我什麼也不吃。你們想要眼睜睜看著我餓死的話,就讓她繼續跟我玩失蹤吧。”

殷正翻個白眼,啪的合上筆記本推到一邊,伸手抓過一隻漢堡大嚼起來:“你都不急,我急什麼。火燒眉毛也燒不掉我的——”

沫子看著這兩個,嘟嘴站起身:“我算服了你們了。好吧,我去找四月,你們兩個趕緊幹活。”

聽她砰的關上門,殷正抓過一隻雞腿遞給齊沐風。

齊沐風一擺手,睜開眼睛坐好:“開工吧”

“真不吃?”

齊沐風麵沉似水,緩緩地說:“我們,開始吧。”

殷正把漢堡和雞腿都放進盒子裏,抓過紙巾擦把手,又打開筆記本:“還是你機警。她們知道的越多,就越是有危險。現在,我們的對手,可是厲害主啊。”

齊沐風不接他的話:“省委那邊,最後環節打通了嗎?”

“已經遞過話去。本來就是因為缺少實質性的材料,上頭拿他也不能怎麼著。現在估計人家要借我們的手來收網了。大家各取所需吧。”

齊沐風掏出煙來,扔給殷正一支,點上,把打火機拋給他,悠悠吐出一口煙霧:“不管怎樣,都要感謝李軼天,他教我的這些,比起我們在學校裏學到的,要實用很多。”

殷正也點上煙,眯著眼,看著客廳裏很快就彌漫了青色的煙霧,筆記本的屏幕上,鏡頭還在不斷地閃現。昔日的李市長、梅林深副市長,現在的“風華時代”控股人李軼天,“恒通”董事長助理蘇熙,以及已經死去的原“風華時代”董事長吳靜華,還有幾位省府市府錢權利益相關人,悉數粉墨登場,各自扮演著光鮮外表下不為人知卻又更接近他們自己的角色,以吳靜華為綱,脈絡逐漸分明,錯綜的關係交織成一張網,四通八達,蔓延政商兩界,籠罩著整個T城。

“我隻是有些不懂。”殷正忽然抓抓頭皮,皺著眉頭問:“吳靜華手裏有這些,怎麼會自殺?”

“你說呢。”齊沐風的視線依舊在屏幕上,看著鏡頭中,一家洗浴中心,李軼天正卑微地站在李市長的後邊,帶著一臉謙卑的笑容,彎腰把水遞過去。

殷正不再發問。答案是不言而喻的。吳靜華如果把李市長搬倒,首當其衝受到牽扯的就是李軼天——而且就此身敗名裂,再無翻身的機會。而現在,齊沐風所做的,隻不過都是當初的吳靜華能做卻沒有做的。真正操控著一切的巨掌,其實並不在T城。

“寧肯自己去死,也不願意把李軼天牽扯出來!——真是可怕!女人,真的太可怕了。”過了好久,殷正又慢慢地說,“哥們,你說,這算是愛嗎?”

齊沐風不出聲。

快中午時,齊沐風接到了沫子的一條信息:“麵條馬上就熟了,你回家吃飯吧。”

齊沐風猛然跳起來,隻留給殷正一句:剩下的事兒你全權負責。之後便不顧殷正在身後的咬牙切齒的咆哮,直接回家。用沫子的話說,飛了回去。

但還是撲空。四月已經走了。茴香麵熱騰騰擺在餐桌上,碗旁,是一張便條,房門鑰匙,壓在便條上,紅色的鑰匙鏈上,金色的狐狸,依舊笑眯眯地翹著胡須。

打開便條,是四月秀秀氣氣的小字:“先吃飯吧,吃完飯,聽聽我給你的留言。”

齊沐風也忍不住笑了,心裏話:“這傻丫頭,真把自己當田螺姑娘了——早晚會把你捉回來當老婆——”

肚子咕嚕咕嚕大聲唱起來,麵條的香氣戰勝了一切,坐下,拿起筷子,幾口便吃下大半,喘了口氣,掏出手機,翻開微信,果然見四月已經留了幾段話在上邊,便逐條打開,邊吃邊聽。

“齊沐風,我本來是想聽你說的。可是——還是不聽了吧。因為我知道,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會信。無論我做了什麼決定,都等於沒做。所以,我不聽你說了。我自己做決定。”

“我決定,不跟你在一起。不僅因為韓夢潔和那個還沒出生的孩子,還因為李軼天——你們之間的爭鬥,我無力阻止,但無論結果如何,我都將無法麵對——”

“我想明白了——感謝你,讓我這個平凡的姑娘有過一段王子的愛情……可是你我,畢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是一個平凡而且卑微的人,我隻想要一份平靜無憂的生活。可這樣的生活,你並不能給我。”

齊沐風的慢慢停止咀嚼,慢慢停止思維,耳邊終於隻剩下一句話,不停地回響:“我隻想要一份平靜無憂的生活,可這樣的生活,你並不能給我——這樣的生活,你並不能給我——”

忽然有些淒楚的笑了笑:“丫頭,你比我聰明。今天是你的生日,其實,我隻是想跟你說生日快樂的。”

低下頭,繼續大口地吃麵,吃得一根不剩,又端起碗來,把湯汁也都喝完,然後靠在椅子上,聽著自己打了個響亮的飽嗝,微笑著閉眼,喃喃自語:“平靜無憂的生活——我真的給不了你,但是,你能給我啊——我真的這麼讓人討厭嗎?四月,你也不管我了,是不是因為我太自私了?”

不知為什麼,兩行清淚滑過臉龐。

四月就這樣消失了。帶著她的媽媽,好像她們原本就沒出現過似的。“大強”工程有限公司已經城郊批了一塊將近兩畝的地皮,蓋起一座三層小樓,門口豎起金屬門牌,裝載機,挖掘機,麵包車,每日轟轟隆隆進進出出,劉經理給每位員工都置辦了一身迷彩做工作服,穿了工作服的胖嫂卻依舊舍不得那條紅底黃花的大圍巾,每日戴在頭上,劉經理說了幾次不管用,也就隨她去了。慢慢的,竟然習慣了手下這群穿著迷彩服帶著花花綠綠頭巾的娘子軍,經人介紹又招聘了一個助理,大學本科畢業生,男的,幹了十幾天,就走了,說在這地方沒什麼前途。劉經理送瘟神一樣送走助理,下定決心不用助理,沒幾天,也就適應了雜亂的文件和案頭越來越厚的塵土。

沫子的話似乎一下子少了許多,每日在公司和家之間往返忙碌著,飯桌子上,劉月英的話題無非還是催婚,沫子把口中的飯咽下去,才白她說一眼,說:“房子還沒選好呢,你讓我們結婚結哪去?”

“那你們趕緊選房啊,房價見天地漲,當初你賣的那套虧死了,現在怎麼也得翻了一番,一百二十萬不見得能買下來了——要是留著多好啊!”

林海也白她一眼,低聲嘟囔:“留著也不是咱沫子的,那是人家丁大力的。”

“不管是誰的,反正是虧了——這殷律師也真是的,他不是T城第一律嗎?怎麼連套房子也沒給自己折騰出來,他那律師樓怎麼也值個千八百萬了吧,不然你們從裏邊騰出一間來?”

沫子猛然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劉月英,你有完沒完,我的事你少操心不行啊!”

“得,得——算我多嘴。吃飯吃飯——”劉月英趕緊閉嘴,可吃了沒幾口,見沫子不出聲了,又忍不住接著說,“沫子,我是想——你哥現在幹的那活吧,太累了,眼見他歲數一天比一天大,每天回來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你能不能跟殷律師說說,讓他也去律師樓當個保安啥的,你看我現在在那兒當保潔,你哥也去那當保安,完了你們從那給我們隨便騰個屋,一間兒的就行,我倆搬過去,無論白天黑夜都能給你們當個看家護院的——你就把咱這屋子收拾收拾,快把婚結了吧。”

沫子猛然抬頭,怔怔看著她。

劉月英被她盯得發毛,連連擺手:“不願意拉倒——我也就隨便說說。”

“是不是林宇談朋友了?”

“那可不,二十好幾了,不談朋友那正常嗎?可誰家會把姑娘白送給咱們?”

“給他買房吧。”

“房價這麼高,我拿什麼給他買房。”

“首付我出,讓他自己掙錢還貸。”沫子站起來回自己的房間。

“哎——這怎麼行呢,你還沒房子呢——哎,你可真是他親姑——”劉月英喜不自勝,“要是林宇有了自己的房子,你這間到啥時候都給你留著,這是永遠是你的家。”

沫子在房門口回過頭來對著林海說:“明天別去貨場搬貨了,這幾天我找找,看看‘恒通’有沒有適合你的活兒。”

“好,好。”林海搓著手連連點頭,“還是我們沫子惦著我,總算跟著妹子沾光了。”

隔壁的丁大力越發沉默。思齊去英國之前,他就已經從琴園別墅搬了回來。送思齊上了飛機之後,他就繼續開上了出租。偶爾也會和沫子在樓道裏相遇,兩人就客氣的點下頭,然後各自去忙。劉月英有時會看見老丁頭拖著一條腿舉著哇哇亂叫的播放器眼巴巴的等大力回來做飯,就從自家的飯盆裏分出一份端過來,但嘴上依然刻薄。老丁翻翻眼睛不吱聲,等她走了就氣哼哼的把飯倒進樓下的垃圾桶裏,林海知道後吼了自己媳婦幾句,就拉老丁過來,兩人一起喝了兩杯。無論如何,沫子現在也有了滿意的歸宿,過去的事兒也就冰釋前嫌。

齊沐風如期與韓夢潔舉行了婚禮。

因為早在媒體上公開了時間地點,雖然沒有邀請任何人,但還是有不少人過來。殷正隻好臨時客串了司儀。但儀式還沒到一半就結束,原因是檢察院的人突然闖了進來帶走了穿著絳紫色旗袍致辭的蘇熙。韓夢潔挺著肚子,直挺挺跪在齊沐風麵前。齊沐風隻是冷冷地看看她,一言不發的轉身離開。前來觀禮的人也慢慢散去。韓夢潔就一直跪在那兒,直到殷正和沫子實在看不過去,把她拉起來,送到空蕩蕩的麗園別墅。

站在粉色玫瑰團花灰色暗紋的地毯上,頭頂巨大的枝形吊燈輝煌的光焰被周圍的大理石牆麵反反複複折射著,整個大廳顯得光怪陸離,韓夢潔呆呆望著每一級都鋪了粉色地毯的樓梯,一直望到頂端,似乎有看到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齊沐風,帶著奪目的金光,一級一級緩緩走下來。

眼淚忽然滾落。

殷正和沫子對視一眼,慢慢轉身,想要離開。

“等下。”韓夢潔已經快速轉過身來,慢慢走到他們麵前,然後撩起肥大的婚紗下擺,掏出一個渾圓的絲綿枕頭,彎腰輕輕放在身邊的沙發上,抬起頭淚水還未斷,卻又強裝笑顏,“無論如何,請你們放過我姑媽吧——就看在我們做了四年同學的份兒上。”

殷正和沫子都被她的動作嚇到了,可是來不及提問,韓夢潔已經先他們一步離開了這個曾經讓她夢寐以求的宮殿。

齊沐風,也再也沒有回去過。

一切,還是那麼平靜。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順理成章。沒有什麼如果,凡所發生的,即是合理的。

9

李軼天是在山西省境內五台山轄下的白雲庵被檢察院的人帶走的。

他在這兒已經是整整第九天。跪在寺院東北角一間小小的禪房裏,冥思苦想。

青布僧袍僧帽、麵如滿月般圓潤寧靜的妙恒師父盤膝坐在他對麵,中間隔著一個小木桌,桌上一壺茶,兩盞茶碗。他說到口幹舌燥時,就自己倒茶喝,茶壺中的茶快盡時,就會有一個十五六歲的比丘尼,挑簾進來,為他續上,然後悄無聲息的轉身,隱沒在簾後。

他不停的說話。

開始是:“雨娟,我錯了。我辜負了你,沒能照顧好兩個孩子,也沒能把‘恒通’管好。其實我一直都想過來找你,但我不知道怎麼麵對你——”

後來是:“妙恒師父,這二十四年,我真的都做錯了嗎?”

再後來,他雙膝跪地,匍匐在那裏。他覺得,自己睡著了,在做夢,反反複複的做同一個夢。

那是一九八九年盛夏。

夕陽懸在天邊,跟群山做最後的告別。天空空得深邃,這紅色的一輪,便顯得格外地醒目,它緩緩地挪移,一點點隱入遠方山巒的蒼茫煙靄之中,終於消失不見。

暮色開始彌漫開來,如無邊的汪洋,吞沒了燕山腳下的這個名叫瓦當的小村莊。

遠處的山峰已經朦朦朧朧的了,近處的山林、原野也染上了一層灰暗的顏色。接著,夜色就象一片無形的大網,用一層更深更濃重的霧靄把整個大山、樹林、原野統統地籠罩起來,天地間一片混沌。

一盞燈亮起來,兩盞、三盞……很快,在那黑黢黢的夜幕下,螢火蟲般閃爍在高高低低的山坳裏。

“爸!爸——”淒厲低沉的哀嚎聲,忽然劃破了寧靜的夜空。

院子裏的狗狂吠起來,全村的狗叫瞬時響成一片。

人們忙亂的腳步聲開始在小院裏穿梭。

堂屋的門板已經被卸下來,用兩條長條凳架在東牆根下。門板上鋪著一塊破舊的篾席,是剛剛從裏屋的炕上接下來的。

李忠直挺挺的躺在門板上,身上穿的是人們剛剛七手八腳給他換上的半舊衣服。這衣服是他幾天前就洗淨疊平放在櫃子裏,準備送兒子進城上大學穿的。可是他沒有等到那一天,他甚至還沒有等到兒子的大學錄取通知書。

他死的時候,一隻手緊緊的抓住兒子的胳膊,眼睛睜得大大的。

一個上了些歲數的鄰居費了些力氣,才把他的手從兒子身上拿下來,放平,然後又輕輕的合上他的眼睛。

那個鄰居一邊做這些,一邊輕聲歎息著說:“唉,死不瞑目啊——”

是的,言聞天死不瞑目。

可他終歸是死了。世界上的一切恩怨就再也與他無關,然而,他卻把這一切留給了還活著的人。

金黃的綾布蓋在他的身上,那布叫做青單;一塊方形的黃色綾布蒙在他的臉上,讓他再也看不到這世界的疲憊與繁忙。

他的頭頂,一隻白瓷碗裏,燈芯被點燃了,火苗跳動。這叫長明燈,在指引著他的靈魂尋找一條通往極樂世界的路。

李軼天一直靜靜的坐在父親身邊的木凳上。他的身體早已經麻木了,周身隻剩下僵硬的一張皮,裏邊五髒六腑早就在父親咽氣的那一霎那被掏得精光。

他感覺不倒那些來幫忙的人來來去去的忙碌著,他隻能看到父親直挺挺的身體。

一個鄰居遞過一件肮髒不堪的白色孝袍。

站起來的時候,李軼天的腿不由自主地軟了一下,咣當一下撞在父親躺著的門板上,門板又撞到牆上彈回來。

父親也像是重重的顫抖了一下,一隻早已僵硬的手從輕掩的黃陵布下倏然探出。

那蒼白枯槁的顏色一下子撞倒了李軼天的心上。

“爸!”李軼天咕咚一下又跪在了父親的麵前。

“爸——爸——”緊緊抓住父親的手,貼在了自己的布滿淚水臉上。

身邊的人也忍不住又陪著抹起了淚。

兩個男人走過來,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孩子,別難過了,人死不能複生,就讓你爸安心走吧,啊——”一邊說著,一邊拉開李軼天,又把李忠那冰涼的手輕輕放回去,用他身上的青單蓋好。

白瓷碗裏的火苗突突閃動著。牆上的影子一道一道,晃來晃去,如同鬼影一般。

李忠是在地裏幹活的時候忽然倒下的。

那時候太陽已經沉沉西墜,可毒焰焰的光依舊炙烤著大地,有一兩隻鳴蟬還在地頭的樹梢上聲嘶力竭地叫著。

李忠先是抬頭看了看不遠處的兒子,沒有看到,隻看到不遠處密密的玉米葉一動一動的。然後就仰麵躺了下去,他想抓住什麼支撐一下,可是隻是抓到了一把綠油油的玉米葉,就覺得滿地的玉米鋪天蓋地地向自己身上壓過來。

李軼天聽到了嘎巴嘎巴玉米秸清脆的斷裂聲,扔下鋤頭竄過來的時候,父親已經渾身抽搐,嘴角冒著白沫,不省人事了。

背著父親,衝進村醫的家門時,那個村裏唯一懂得醫術的人恰巧也到地裏去追肥了。李軼天像瘋了一樣紅著眼睛對著村醫的女人喊:“快去找他,救救我爸!”

等村醫跌跌撞撞得跟著他的女人跑回來的時候,李忠已經不再抽搐,而是像一隻抽去筋骨的貓一樣,軟軟的歪在兒子的懷裏。

村醫來不及洗去手上厚厚的一層化肥,撥開人群,衝到李忠麵前,抓過他的腕子把了把脈,又使勁掐掐他的人中,一點反應也沒有了。扒開他的眼皮看看,重重歎息一聲,起來站到一邊。

“不!你救救他!”李軼天大喊著轉過身來跪在那裏,頭咚咚的撞在地上。

村醫急忙過來想要扶起他,可是他隻是固執的在那裏磕頭不止。

村醫焦灼的搓著手,“大侄子,不是不救我兄弟,他那病,大家早知道的——能挺到現在,就該知足了——”

“不!你要救救他!”李軼天忽然站起來,一把抓住瘦小的村醫狠命搖晃著,“我爸不能死!你想辦法啊——”

額角的血蜿蜒下來,和密密的汗珠混在一起。

村醫頭昏眼花起來,“不是我不救他,我實在沒辦法了呀——已經沒脈了——人都死了!”

像是一記重錘敲到腦袋上,李軼天的眼前一黑,身體搖晃了幾下,慢慢鬆開攥住村醫的手。

轉身,慢慢得蹲下身,把父親抱在懷裏,又茫然的望了望四周。

人們也都在茫然的望著他。

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向家走去,血流到眼睛裏,滴到父親的臉上。

太陽已經落山,可是李軼天卻看到滿天的血紅。山,樹,房子,都紅了——

身後的人們,不由自主地跟著李軼天,湧進他家的小院。

把父親放到自家的炕頭上,洗了一條毛巾,輕輕給父親擦拭,從臉到脖子,到手,把上邊的化肥,泥土,一點一點擦掉。

父親的手忽然微微抽動了一下。

“爸!”李軼天大叫一聲,一把扔到毛巾,抓住父親的手。

身後的人也似乎眼前一亮,一下子圍了過來,低聲議論著。

李忠的眼睛竟然慢慢的睜開,嘴角抽動了幾下。

“爸,爸!”李軼天已經喜極而泣,他認為父親又像原來那樣,逃過了死神之手。

定定得看著兒子,李忠的嘴角哆嗦著,胳膊微微抬起來,指指牆上。

滿滿的一牆的獎狀,那是李軼天十幾年求學生涯的成果,那也是支撐著李忠拖著瘦弱的身體,一次次鑽到地裏去的支柱。

李軼天放下父親,想要去倒點水給他喝。

父親的手卻死死的抓住了他,身體重重抽動了幾下,僵硬在那裏。

看著父親瞪著的眼睛,李軼天也僵硬在那裏。

山村的清晨被一陣低沉淒哀的嗩呐聲喚醒了。

微微的晨霧中,李家小院裏已經人影幢動。

隻有幾個頭上纏了白布的晚輩,大多數人隻是把孝帶象征性的裝在口袋裏以示哀悼。能為李忠披麻戴孝的直係親屬隻有兒子一個人,因為李忠是個外來戶。

三十幾年前,一個初春的早晨,五歲的李忠被母親拉著小手討飯到這裏,母親就病死在路邊的柴火堆裏,已經餓得皮包骨頭的李忠也在料峭的春寒中被凍僵了,母親雖然早已冰冷僵硬,可他還是紮在母親的懷裏。

村裏人雖然同情,可是那個年月,自家老小都難以養活,沒人敢給自己在背上這麼一個大包袱——

正當人們圍著這娘倆低聲議論時,一個帶著眼鏡的老人走了過來。

老人叫於化義,曾經在縣城當過私塾先生,後來因為戰亂帶著妻女回到村裏。

看看不停哆嗦的言聞天,老人二話沒說,把孩子抱回家裏,交給妻子。然後又找了幾個人,給李忠母親買了一口薄棺,葬在村外的亂墳崗子。

之後,於化義把李忠認作義子,親自教認了他一些字,解放後還送他進縣城上了兩年學。

李忠十九那一年,於化義的老伴去世了,李忠看老人年齡也大了,行動不便,就主動回來,不再出門去上學。一年以後,李忠和於化義的唯一的女兒秀葉成了親。

秀葉比李忠大三歲,可是知冷知熱,是個溫婉的女子,小夫妻生活的和和美美。

李軼天八歲的時候,於化義老人安然的離開了人世。

給李忠操辦喪事的是一位威嚴的長者,論輩分,李忠應該管他叫二伯,李軼天要叫二爺的。當年,就是老人操辦著,李忠娶了秀葉,之後又是這位老人操辦,埋了秀葉,現在,他又來送李忠了。

老人重重的歎息一聲,捋了捋山羊胡子,坐在了賬房桌前。

門口的嗩呐陣陣響起,陸陸續續得有人登門吊唁。

李軼天在二爺的指揮下,把剛剛抬來的楊木薄棺細心的刷成耀眼的血紅。

放下油漆碗,李軼天愣愣的看著棺材,周身也要被那紅紅的顏色點燃。

嗩呐聲又響了起來,門口有人高喊:“客到!”

李軼天又連忙跑進屋裏,跪到父親身邊。

李軼天一直用這唯一的禮節向那些前來吊唁父親的人還禮。頭已經無數次的撞到地上,嗓子早已嘶啞。

父親還是直挺挺的躺在那裏,還有蒼蠅在父親的頭上飛來飛去。

忽然有些厭倦。他知道這一切都不能使父親複生,對於父親而言,也許離開這個世界是他唯一的解脫方法,那就該讓父親安心得去,不要再受這些折騰。

一陣沙啞的幹嚎聲從大門口傳來。

一個穿著藏藍色上衣,土灰色褲子的魁梧中年人低著頭,邁進門檻。

這拿腔做調的哭聲像一道鞭子,一下子抽在李軼天的身上。李軼天全身的肌肉一下子收縮起來,雙拳也不由緊緊握了起來。

他沒有想到這個人竟然會來。

來的人叫於樹朗,是李軼天的母親於秀葉的一個堂兄。算起來李軼天該管他叫舅舅,可是,在李軼天的心中,他是李家的不共戴天的仇人。

於樹朗是村長。本是芝麻綠豆大的一個官,然而在一個村裏,卻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利。

他有沒有什麼權力本也跟李忠一家無關,李忠一直謹記自己是個外來戶,妻子也是個柔順的傳統女人,夫妻在村裏為人處事從不爭搶,隻求一家安安穩穩過日子。

也許於樹朗這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會把村會計這個任誰都會眼紅的職位讓給了本無什麼來往的李忠。

李忠夫婦卻以為於樹朗是念一點親戚關係,同時那個時候村子裏能武文弄墨的人確實不多見,對於樹朗感激涕零。

可李忠上任不久,於樹朗真實目的就暴露出來了。

村子雖然不是很大,可是集體資產總還是有些的,尤其是到了承包土地,後者誰家批個房地基什麼的時候,總會有一些錢悄悄落到於樹朗的腰包裏。

其實這些事情村民也知道一二,可是鑒於於樹朗在村裏的勢力,隻要不是挨著了自己,誰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頂多私底下叨嘮兩句。

李忠嘴上也不說,可帳上一切卻是清楚的。

於樹朗自然不能讓帳上出了什麼破綻,叫上李忠去家裏喝了一噸,臨走又塞上一個紙包,如此這般的囑咐了幾句,哈哈大笑一陣,把李忠打發回家。

李忠回到家裏,在燈下哆嗦著手打開紙包,是十幾張大團結。

夫婦二人驚惶的不知如何是好。這回才知道上了賊船。可這賊船上去容易,下來就不容易了,得罪了他,就別想在村子裏呆了。

李忠看看炕頭上熟睡的兒子,咬咬牙,一拍大腿,豁出去了!反正跟他抗不起,那就跟他幹!他不怕,我怕啥!

人,隻要有了貪念,那就注定完了!可這一切卻是在李忠上了公安局的警車之後才明白的。

於樹朗當然不會隻讓李忠做做假賬而已。他的膽子早就大的不行了。他悄悄地把村裏集資修路的錢拿出去投資廠子,可是對企業一竅不通,被人家騙了個精光。修路沒錢了,村民不吱聲,上邊派人來查了。

不知道於樹朗完了些什麼手腕,李忠稀裏糊塗的就成了替罪羊。

帶著手銬坐在警車裏,看著妻子領著十歲的兒子在下邊跟著車一路哭,一路追,李忠狠狠地抓著自己的頭發,淚水縱橫。

他不怨於樹朗,他覺得這是自己咎由自取。

已經慢慢懂事的李軼天卻牢牢的記住了這一幕,記住了把父親送到監獄的那個人的名字。

六年後李忠刑滿釋放,李軼天已經長成了大小夥子,看著蒼老的父親佝僂著站在門口,隻叫了一聲“爸”就已泣不成聲。而於秀葉早已哭軟在地上。

李忠回來以後,雖然落下了一身的毛病,可家裏總算有了個主事的男人,終於可以安安靜靜的過日子了,可於秀葉由於驚恐勞累早已病弱不堪,李忠回來不到半年,於秀葉就病死了。

李軼天自然也把這筆賬記到了於樹朗的頭上。

父親撒手而去,死於他在獄中得下的癲癇。於樹朗,真正成了讓李軼天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

現在,這個不共戴天的仇敵竟然出現在父親的喪禮上,李軼天憤怒了。

於樹朗幹嚎了幾聲,又在地上磕起頭。

其實他不願來,對於李忠,他心裏是有一絲的愧疚的,雖然認為李忠得了自己的好處,就該為自己受點罪,可是他沒想到這家夥會這麼不經折騰,才四十多歲就撐不過去了。

坐在自己炕頭上喝著悶酒,聽著時高時低的嗩呐聲和哭聲,再加上女人一念叨,於樹朗也就來了。

一進門,於樹朗就已經感覺到李軼天的敵意。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看到這個小子了,據說他一直在縣城念書,他沒想到他已經長這麼高了。他不想和一個晚輩當麵衝突起來,想匆匆吊唁之後就離開。

可是李軼天已經站起來走到他的麵前。他總不能跪在一個晚輩麵前,所以他也不得不站起來和李軼天麵對麵。

李軼天的眼睛,布滿紅紅的血絲,像一隻剛剛廝殺過又準備撕咬的野狼。

於樹朗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可是他畢竟是一村之長,大小也算見過世麵的人。

“大侄子,我妹夫走了,我來送送,你節哀——”

李軼天已經聽到自己的太陽穴在咚咚的跳,拳頭已經攥的發木了,可是他不想驚擾了父親的遺體。

“滾!”李軼天隻是低低的吼了一聲。

於樹朗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慢慢後退著,已經退到門外,可是他不能就這樣讓一個晚輩給轟了出去,那樣他在村裏的麵子就會丟盡了。

“大侄子,我來送送妹夫,是給你麵子,你不要——”

不等他說完,李軼天已經一拳揮過去,砸在他的臉上。

於樹朗後退了幾步,撞在剛剛漆好的棺材上,血從鼻子淌了下來。

踢翻剩下的半碗紅漆,如血一樣潑了一地。

於樹朗也被激怒了,怎麼說他也算個人物,怎麼也不能把臉丟在一個黃毛小子手裏。

“他媽的,小崽子,給臉不要!”猛地衝上來,掄起巴掌煽在李軼天的臉上。

等幾個小夥子衝上來,分開兩個人的時候,兩個人臉上都淌著血。

“都給我住手!”二爺大喝一聲,站在兩個人中間。

“軼天,你不能鬧事!當兒子的,讓你爸入土為安,這是頭等大事!”

看著李軼天低下了頭,老人又轉過身來走到於樹朗麵前說:“村長,軼天不該出手打人,我替他給你賠不是了。你就念在他還是個孩子,不懂事——”

“呸!”於樹朗一口血水吐在了棺材上,“孩子!出手打老子的人,他媽的還沒出娘胎呢!今個我就替他死了的爸教訓教訓他——”

老人的胡子微微抖動起來,“請於村長看在死者的麵上,先讓死者入土為安,事後我領著孩子給你登門謝罪。”

“死人算個屁!他兒子不是給臉不要,喜歡折騰嗎?老子就陪他玩!”一口血痰又吐在李忠的遺像上。

李軼天又攥著拳頭想要衝上來。

二爺又大喝一聲,聲若洪鍾:“於樹朗,口下留德!就算你不怕,你也該為兒孫積點德!”

聽到老人的這句話,於樹朗頓時蔫了一下。

老人著戳到了他的痛處。

於樹朗有三個孩子,上邊兩個都是女兒,好不容易弄了個三胎指標,生下個兒子,誰知卻是個癱子,已經八歲了,還不能下炕、走路。

當眾被人揭了短,於樹朗的臉漲得通紅,氣怎麼也咽不下去,確又不知如何回複。

正在僵持著,外邊的人群忽然湧動起來。

殯儀館的車來了。

李軼天忽然意識到,父親真的要走了,淚水又湧了上來。

周圍哭聲響了起來。

一陣忙亂,李忠終於上了車,這是他第二次坐車了,躺在了車廂下邊冰冷的鐵箱子裏。

揚起一團土黃色的煙霧,白色的喪車駛出村子,消失在山林間的路上。

終於安葬了父親以後,李軼天也如同死去一半,三天三夜躺在炕上,迷迷糊糊的做著夢。

他夢到黑漆漆的夜裏,他不停的向前走著,卻不知道要去哪裏,可是他必須向前走,前麵後麵前是成片的玉米地,牽絆著,撕扯著,他跑得氣喘籲籲,明明覺得身後什麼在僅僅跟著自己,回頭卻什麼也看不到;他夢到老師在宣布成績,卻沒有自己的,怎麼也查不到,自己一個人孤單單的站在教室裏,看著別人離去——父親站在身後,眼睛裏滿是淚水——於樹朗哈哈大笑著,抓著成績單,撕了個粉碎——

李軼天被自己的夢嚇醒的時候,忽然聽到外邊隱隱的敲門聲,似乎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睜開眼睛,愣愣的看著房頂。

外邊的聲音從打開的窗子很清晰地傳了進來,是一個女孩清脆的聲音。

李軼天慢慢爬起來,披上衣服,扶著牆,走到外屋,先喝了一氣涼水,然後再慢慢走出院子。

暮色中,一個年輕秀氣的姑娘站在矮牆外的槐樹下,有些焦急的徘徊著。她不敢進去,剛剛死過人的小院,似乎還透著一絲陰冷詭異的氣息,可是她又不知道自己找的人在不在,她還擔心自己聲音太大,被別人聽到,告訴父親。

看著李軼天走了出來,姑娘長長舒了一口氣,伸出手抹掉鼻尖的汗,“我還以為你不在呢。”

站定了,李軼天辨認了一會兒,才想起這是自己的同學於秀翠。

村子裏隻有李軼天和於秀翠考入了縣城的重點高中,而且三年同班,可是兩個人卻從沒說過話。原因很簡單,於秀翠是於樹朗的二女兒。

遲疑了一下,於秀翠跨進院門。

院中還是一片狼藉。辦喪事臨時搭起的鍋灶已經撤出,可是埋木杆的黃土堆,中間黑黑的柴灰還在,還有幾隻碗七零八落的散在角落裏。

於秀翠低著頭,盡量不看四周。

李軼天也愣在那裏,他想起了和於樹朗之間的衝突。

“李軼天,今天是看榜的日子,你忘了嗎?”於秀翠低著頭,一雙布鞋不停踢著腳下的一塊小石子。

李軼天悶哼一聲,轉回身,想要回去。

“你又考了咱們班第一名。”秀翠在他身後大聲說,“老師說,你的成績,肯定能上重點線。”

李軼天的腳步似乎頓了一下,卻沒有停下。

七天的喪儀還是二爺給操持的。二爺特地讓李軼天捧上鮮紅的T城理工大學錄取通知書,跪在父親的墳前。那一刻,李軼天悲從中來,他被深深的恨操控著,如果不是於樹朗,他們一家人此刻該有多麼開心!

可是,他的恨,發泄錯了。他強暴了於樹朗的女兒於秀翠。那天,秀翠興衝衝的端著一飯盒餃子,背著家人,給他送過來。他知道那個女孩對自己的欽慕,他就是要利用這種欽慕,他故作鎮靜的留住她,讓她一起吃,看她扭扭捏捏的樣子,他就想著與樹朗那張令人作嘔的臉,他一步一步的入侵她,享受著她的驚慌失措。看著她披頭散發落荒而逃,他放聲大笑,他知道她不會聲張。但這不是他的目的。他巧妙的誘惑著這個善良的姑娘,讓她相信,他是愛她的,終於,在他準備好行囊即將踏上求學之路的前夜,一切按他計劃的上演了:喝酒歸來於樹朗發現了在自家大門口粗壯的槐樹下,和他最疼愛的女兒糾纏在一起的人竟然是李軼天,勃然大怒,張口大罵,並再次對李軼天大打出手。李軼天等的就是這一刻,還手當然不會手軟。但他沒料到的是看似魁梧的於樹朗竟然那麼不禁打,他才幾拳下去,他就躺在地上了無生息。

明亮的月光下,暗黑的血不斷地伸出來,於秀翠跪在父親身邊,不停地呼喚。

李軼天也蹲下來,伸手試試他的鼻息,就嚇了一跳猛然縮回來。

村人已經被驚動,腳步聲、人聲越來越近。於秀翠猛然回頭對著他低喊:“你還不快走!”

李軼天漫長的夢魘就結束在於秀翠那張臉上,月光,漆黑的樹影,淩亂的頭發,滿臉的淚水,慘白的臉色,嘴角蜿蜒著的血漬。

猛然睜開眼,滿臉淚水,心髒又開始不停地抽出,絞痛,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滾落下來。

妙恒依舊端坐,似閉未閉的眼睛好像一直在看著他,又好像早已穿透他看著他的思維。一隻手輕敲手邊的木魚,嗒嗒作響。一隻手撚動佛珠,口中輕念:“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他按住胸口匍匐下去。木魚的噠噠聲慢慢蓋住心髒的錘動,慢慢又被起引領著,安靜下來,他忍不住也跟著念誦:佛說是經已,長老須菩提及諸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一切世間天人阿修羅,聞佛所說,皆大歡喜,信受奉行。

走出白雲寺,李軼天沒有回頭,徑直上了檢察院停在山腳的車上。車啟動時,他似乎隱隱約約聽到梵鍾在山頂鐺鐺的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