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走進這家格調高雅的咖啡廳以前,黃小婉抬起臉,陽光恰好掄圓了一圈,晶晶亮亮地散落在她烏黑清潤的眼眸中,略微刺眼。
她抿緊唇,捋了下耳畔垂落的散發,在心裏給自己打氣。
淡定,黃小婉!收斂,黃小婉!雖然你二十年來連男人的頭發絲兒都沒沾過,可好歹長相端正、學曆不錯、收入又穩定……別搞得像沒見過世麵的小姑娘,見個男的不管高矮胖瘦就撲!
這樣給自己提了幾次醒,她深吸了口氣,這才端上架子,冷豔高貴地隨介紹人一起步入了相親所在的咖啡廳。
當許久許久以後,反省自己一百零八次相親的各種失敗,黃小婉悟了——
冷豔高貴沒有錯,端上架子沒有錯,提醒自己淡定、收斂……這些,都沒有錯。可她黃小婉千算萬算,忘記了一點最最重要的因素。這年頭哪個小姑娘會跑去相親、又有哪個小姑娘看見男人就撲?
見個男人不分高矮胖瘦一律撲的,除了她黃小婉,還能有誰啊?
各位看官,您見過哪個相親的妹子幾句拉扯,冷場之後,思慮半晌,憋個半天會憋出這麼一句話——
“親,我是少數民族,可以生兩個哦。”
都不提這句淘寶體的“親”有多俗氣了,偏偏這姑娘身子還稍稍前傾,滿臉嚴肅,一副“計劃生育法”我最了解的模樣。
這場景,是個正常男人都HOLD不住啊。
給這黃小婉牽線相親的,是小婉大學四年的好哥們,聽到這樣的自我介紹,臉一下子就青了。黃小婉你說你平常插科打諢,用這句話荼毒你的同窗、同事也就罷了。相親這樣重要場合,你怎麼就自爆其短了?
你這2B抽風坑爹的氣質,誰鎮得住啊?
小婉的相親對象,是一個斯斯文文的年輕男子。不說話時,氣質靜默宛如山澗一彎湖月,清淩淩的,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靈氣。
相對於介紹人的不淡定,他擱下咖啡杯,笑:“怎麼就想到生兩個孩子?”
小婉道:“兩個小孩在一起,什麼時候都不會孤單!”
男子眼裏泛出了一絲兒柔意,道:“萬一你生了三胞胎呢?”
小婉咽下口中的咖啡,想也不想,脫口而出:“那敢情好,鬥地主不缺人!”
男子清眸一閃,問:“四胞胎呢?”
小婉來勁兒了,豪氣萬丈:“打麻將剛好湊一桌!”
隔壁桌位兒,傳來幾個女孩兒吃吃的竊笑聲。介紹人滿頭黑線,真想拿粉筆和身邊的老姑娘劃條杠兒裝不認識——他一張老臉何止是青的,簡直都抽了。
“嗬!”一聲輕笑之後,男子好聽的嗓音淡淡響起:“黃小姐真是幽默,打麻將湊一桌兒……嗬嗬……”
在這幾聲意味不明的“嗬嗬”聲中,相親劃上句號。
從咖啡廳往家回的路上,介紹人徹底爆發了,“黃小婉啊黃小婉,你說這是第幾次了?讓你HOLD住,別慌、別亂!你丫呢?你丫那是什麼介紹?‘親,我是少數民族,我可以生兩個哦。’”
他學著小婉嚴肅的調兒,沒說完,就聽著個嘴硬的反駁。
小婉:“國家對少數民族是有優待的,我是廣西瑤族的,可以生兩個,又沒撒謊!”
介紹人臉色發黑,“是,你是瑤族的,哥幾個都知道,耳朵都聽出繭了,可問題是相親第一麵人家問你擅長什麼,你憋半天怎麼不想點正常的?開口蹦出句‘生兩個’,你是準備把所有男人嚇死嚇絕然後去玩百合?”
小婉想了想,道:“我是直的。”
介紹人一口老血噴出,“黃小婉你玩我還是怎的?還彎的、直的,你當耽美啊……黃小婉……”
小婉中氣十足地應:“在!”
介紹人停下腳步,隻覺自己脆弱的小神經又有點跳了。
他扭頭,嚴肅看著小婉,“想不想嫁人了?”
小婉嚴肅下來,“想!”
介紹人繼續問:“相了多少次親了?”
一陣沉默。
小婉方才的昂揚鬥誌一下子蔫了,她蹭著步子往前走,心在淌血。
介紹人恨鐵不成鋼:“怎麼不說了?我告訴你吧,一百零八次了!一個禮拜相親五次,人上班族早九晚五都沒你這麼風雨無阻的,你這相親對象揪出來排排隊兒,都能組成梁山一百零八將了……”
小婉無奈:“這能怨我嗎?沒個靠譜的人。”
介紹人老血衝腦門了,真恨不得一把掐死這個禍害:“你咋不說你自己不靠譜?上次親事怎麼砸的?對方一執行總監,讓你打個招呼,你愣那麼久,開口一句‘皇上吉祥’,NC後宮文看多了?上上次相親,對方和你聊聊股票,你憋了半天,‘A股、B股,都不靠譜,縱橫天下,P股最好!’……我勒個去,你腦子裏到底整了些什麼?漿糊?鳥屎?”
介紹人血壓往上飆,聲量都大了好幾個分貝。
周圍過路的小夥兒、小姑娘聽見了,一個個笑得花枝亂顫。一輛漆黑加長款的名車“哧溜”一下滑上前去,穩穩泊在路邊。
小婉扭捏了下,扯扯同窗四年死黨兼介紹人的好哥們。
介紹人還沒抱怨夠,一把甩開她的手,“人國父十一次革命都成功了,我不求你十一次成功,你至少給我看見點勝利的曙光。我真是腦子抽了,怎麼會想起幫你牽線當紅娘。一百零八次,一百零八次啊,人瞎貓都碰上死耗子了……”
“咳。”小婉黑眸閃動,輕咳了一聲,欲言又止。
介紹人一把揮開她扯住自己袖子的手,兀自情緒激動,逼問:“我問你黃小婉,你的耗子呢?死耗子呢?”
小婉捏著手機,終於被死黨的逼問激出幾分意氣。
她深吸了幾口氣,一時沒控製住音量,氣壯山河吼了一句——
“死耗子在你身後啊!”
介紹人喋喋不休的傾述被打斷,嚇了一大跳,順著小婉同誌壓抑不住激動的目光,扭頭,一眼看見小婉第一百零八次相親的斯文男子,正站在離兩人不過三米遠的地方。陽光灑落,逆光點點,男子雪白的臉蛋俊俏、柔軟得不可思議。
介紹人的額角“刷”的劃下三條黑線:黃……小婉,當人家麵說人家是死耗子……你腦袋裏裝的果然不是漿糊,是……鳥屎!
第108次的相親男姓溫,名卿之。
黃小婉相了這麼多次親,見過百十個男人,不是沒有俊的、氣質好的,但是能把所有的優點毫不突兀地糅合在一起,溫卿之是第一個。這男人年紀輕輕,容貌清俊,氣質宛如九寨溝既清且豔的瀲灩水波……
讓人賞心、悅目。
小婉和溫卿之聊了會兒,就覺得他看上去溫和,骨子裏卻帶著幾分疏離感覺。
你看著他分明是笑,可中間就好像隔著什麼,明明白白地讓人無法逾越那道溝兒。
溫卿之脾氣不錯,對那句氣壯山河的“死耗子”充耳未聞,毫不介懷。
陽光溫暾,車水馬龍。
他靜默如最高明的畫家,用工筆一筆一劃勾勒出的清淡山水。
他走到小婉麵前,遞過一張鑲金的名片,和聲笑道:“忽然想起,黃小姐還沒給我留過聯係方式。”人長得好看,連聲音都清淩淩的,宛如燦金色的陽光灑落山澗,細水叮咚,聽得人心中仿佛被熨帖得舒舒適適。
人生就是這麼多的轉折: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小婉糊裏糊塗接過名片,一下子結巴了:“你不是說兩個小孩不好養,小學拉幫結派搓麻將,自個兒廢了不要緊,還連累別人家的小孩考不上清華,對不起黨對不起國家……哎喲!”一聲痛呼,介紹人一腳踩到小婉的腳上,老姑娘痛得話音全吞了回去。
介紹人一把搶過小婉的手機,“嘟嘟嘟”調出了十一位手機號碼,狗腿報出,“這丫頭偶爾腦子犯抽,溫先生別介意。”
溫卿之笑笑:“像黃小姐這麼有趣的女孩,並不多見。”
有趣?小婉愣了下。
不過,她畢竟受過高等教育,腦子抽一次也夠了,一聽相親男這麼形容自己,立馬反應過來親事有戲。
她連忙換上矜持的笑容,“這個嘛,其實我覺得……”剛準備說點什麼,卻見溫卿之和顏悅色地感慨道:“倘若妞兒和黃小姐一樣性格開朗,那就好了。”
小婉愕然:“妞兒?”
這相親現場,這相親對象用一臉柔色,薄唇輕啟,清聲曼語感懷著另外一個明顯是“雌性動物”的名字,小婉心裏有點小鬱悶,忍不住滿懷傷感鬱意的問了。
說到“妞兒”,溫卿之麵色沾了幾分柔色,“我妹妹小名叫妞兒。”
原來是妹妹。
小婉恍然,一臉“原來如此”的表情,方才心裏那點兒拈酸小情緒登時如長空勁風呼嘯一陣,散得幹幹淨淨利利索索。
溫卿之繼續笑道:“周末是聖誕節,不知道黃小姐有沒有空。”
小婉猶猶豫豫說出一個“有”。
上午加班,下午沒事,這應該算是有空。
溫卿之漂亮的臉蛋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溫和卻分外有力度,道:“那麼,八點半,我們世紀公園不見不散。”
一聽這話,小婉立刻反應到那句“有”——是多麼不合適宜、不合情理、過於急躁、特別愚蠢的一句回答。
老姑娘兩條眉毛一下耷拉下來,纏綿成可喜的“囧”。
她結結巴巴,有些理虧道:“下午可以麼?我上午要去給一孩子做家教,輔導英語,下午才會有空……”
溫卿之眼皮不抬,薄唇輕啟,淡漠道:“辭了。”
倏的一道天雷滾過頭頂。
小婉頗有些驚詫地問:“什……什麼?”
雖然說婚姻是人生大事,的確一等一的重要。不過在這種八字還沒一撇的情況下,這位氣度從容清淡如水墨,容貌清美如詩如畫的溫先生就敢如此從容冷靜淡漠沉著的替自己的人生要事作出這般決定?
溫卿之淡然笑道:“我付黃小姐一月一萬,把無關緊要的家教都辭了吧。”
話音落下,堵住了小婉所有的異議。一拍定案,連個水花兒都不濺出丁點兒。明明是“相親”的邀約,不知為什麼,小婉忽然覺得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總覺得,對方這樣的邀請,不像約會,突兀得很……
果然,溫卿之下一句話,坑得小婉半天沒緩過氣。
他說:“妞兒從小有自閉傾向……心理醫生認為,倘若她能擴大自己的交友圈、經常和性格活潑、幽默的人相處,會有助於她走出自己狹隘自我的世界……”
溫卿之後來說了些什麼,小婉完全沒聽進去了。
她腦子裏一根弦斷了,心裏奔騰著歡樂又苦逼的“草泥馬”,更充斥著“我勒個去”的各種方言罵法。
“後來怎樣?”
廚房裏,一鍋黑豆燉牛肉還在歡快地舐著鍋底。
寬敞的大廳裏,暖氣開上,三個女生穿著絨絨毛衣,圍在一張小茶幾邊,手持一小把撲克,眼神淩厲、手速飛快、一張張撲克擲出,仿佛薄刃劃破空氣——愣是把“八十分”這個簡單尋常的遊戲,折騰成了鬥智鬥勇的競技場。
這問題一出來,其中那個容貌最是出挑的女孩想也不想,擲下一張牌,利索道:“還能怎樣?狠狠把名片摔到相親男的臉上,快刀斬亂麻、割袍斷義、劃地絕交、一刀兩斷、井水不犯河水……”
這丫頭最近在教侄子成語,現在是習慣性出口成章,饒舌萬裏。
那聲音透著的狠勁兒,你聽著話,都能覺得刀子從頭皮上一刀刀剮過,異常凜冽。
老式的時鍾懸在客廳上,滴滴答答地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