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溫老太太說:“家馨,大人說話,小孩不許插嘴。”沒人敢回嘴,熹雯說:“好,依奶奶的,晚上我們去看電影。”她說“我們”卻不看溫至臻,因為不過是敷衍溫老太太的話。隻是熹雯沒有想到,晚上接到溫至臻電話,他說:“我在你公寓樓下。”

熹雯茫然:“有事?”溫至臻說:“你不是說要去看電影?”

熹雯呆了兩秒,溫至臻說:“機場路出了車禍,堵車,所以晚了四十分鍾。”

“你當真,我是哄奶奶的啊。”

熹雯看看時間,已經是晚上七點,天色全暗。今天,林沛明給熹雯打了電話,她也接到沈析電話,說公司正缺人手,晚上介紹熹雯給同事認識,這會兒酒足飯飽,正準備轉戰到酒吧敘攤。

新同事朱朱是個自然熟,沒看到她在講電話,在旁邊問她要不要去那家新開的“lost heart”的酒吧,熹雯點了點頭,她掛斷電話,轉過身,便過單身女子的快樂時光。

但真不湊巧,她天生與溫家的人投緣。這酒吧新開張,請城中名流來捧場,蘇凝也來。與熹雯同去的造型設計師為蘇凝化過幾次妝,見她們一群人進來,過去招呼,她說:“名模蘇凝,最近在拍我們公司的廣告。”

蘇凝遠遠看到熹雯,一凝神,點頭向她問好。

朱朱奇道:“你們認識?”熹雯便支吾著說:“以前見過幾次。”造型設計師說:“難得遇到像蘇小姐這樣的人,長得漂亮,沒什麼架子,個性也很好。”

熹雯一口酒差點噴出來,生生咽下去,拚命咳嗽。沈析抽紙巾遞給她,說:“瞧你這點出息。”隻熹雯聽出言外之意,熹雯突然發覺,自己對蘇凝其實一無所知,雖然見過多少次,但並沒有說過什麼話。每每想起她來,總是第一次在溫家的樓梯上,她從樓上下來,臉上淌著淚水,倔強又有一些倨傲的樣子。

但蘇凝在造型設計師口中,完全是另一個人。她努力、敬業、勤勤懇懇,所以今日小有成就。造型設計師說要介紹她們認識,熹雯直冒冷汗。熹雯的心情十分低落,大約是有點失望,蘇凝沒有像“潑婦”般衝過來,她溫文有禮,難怪溫至臻會喜歡她。

熹雯不過去招呼她,蘇凝倒過來敬了熹雯一杯酒,蘇凝說:“謝謝你。”說得那樣突兀,旁邊的人聽起來莫不沒頭沒腦。但熹雯明白,一抹閃電似的,就想起來,溫家長輩出國前的聚會上,她飲醉,要熹雯把溫至臻還給她。

命運真愛戲弄人,熹雯從沒有想過有一日,竟會與蘇凝這樣和平相處。莫非該像八點檔裏演的一樣,伸手一個巴掌拍過去,說一聲狐狸精?也不知道第三者是她還是她。熹雯坐在高高的吧台上,迷離地望著閃得五光十色的招牌大字,“lost heart”該翻譯成什麼呢,迷愛,迷心,丟掉的愛,偷走的心?

她等服務生調酒的時候,沈析走了過來,說:“溫至臻過來了。”熹雯嚇一跳,第一直覺以為他找她找到這裏,但是很快,她明白,他來這裏,全是因為蘇凝在。因為那邊有人起哄說:“蘇蘇,你不是說你哥今晚不過來了?”真也奇怪,隔得那麼重的嘈雜聲,居然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熹雯笑自己想太多,關係又不比從前,他找她幹什麼。沈析問:“不過去打聲招呼?”熹雯撐著下巴,問沈析:“你要不要再續一杯?”沈析坐下來,嗔她:“就這麼點能耐,當初可是你死活要離婚的,姿態擺高一些,拿得起,放得下。”

熹雯偏頭看到朱朱和人猜篩子,輸了正喝得豪邁。熹雯說:“你看他們。”

旁邊那一桌,一對男女,仿佛談戀愛。再過去一桌,幾個男子,聊得投機。一桌一桌,像四格漫畫。那些四格畫裏,是別人的人生,她是配角。在某個劇本裏,男女主角自幼青梅竹馬,她是多出來的那一筆,被作畫的人不小心添加上去,但到頭來,還是會被擦去。

她在角落裏自卑,如月光沒遮沒攔傾灑一地。

而溫至臻與蘇凝,連朱朱也看出有異,在她麵前八卦一番,“這位溫先生和蘇小姐說是兄妹,但關係匪淺。”熹雯玩笑地說:“你看,時下流行兄妹戀。”沈析說她小氣也好,她沒有那麼好的涵養,會主動走過招呼他們,沒想到溫至臻主動走過來。熹雯說請他喝酒。

溫至臻滴酒不沾,說是要開車。

哦,他是來接蘇凝回去的,熹雯嘴角一笑,不聲不響自己喝酒。他說:“少喝點。”熹雯說:“你管我。”突然想起,剛認識的那一會兒,他吻她的那個晚上,她也說:“你管我。”

熹雯的目光落到溫至臻的唇上,她自己是無意識的,但不知別人看出惹火輕佻。旁邊有個醉漢路過,伸手一推,熹雯身子向前撲,貼在溫至臻懷裏,她愣了幾秒,沒敢動。聽到溫至臻說:“生完氣了?”

這氣氛真是妙不可言,他軟語溫存,不知道的人隻當兩人是吵完架鬧別扭的情侶。溫至臻說:“鬧完了,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我有話跟你說。”聽上去,好像不講理的人是她在先,熹雯推開他說:“誰跟你鬧,說什麼,有什麼好說的,我沒話跟你說。”

熹雯幾杯下肚,迷迷糊糊,但酒壯人膽,真是沒錯的。擱平時,她怎麼會這樣對他大呼小叫。熹雯憤然離去,但走到牆邊,手機驟響,酒意全消,是溫老太太打來。

常言說得好,一個謊言是需要無數個謊言去填補的。熹雯說:“奶奶……是啊,對啊,我們,我們在看電影啊……奶奶,你是說讓至臻接電話?至臻……他現在不在,洗手間,洗手間去了!”熹雯暗自慶幸,還好自己反應快,靈光一閃,“奶奶,你等一下。”

熹雯的視線回掃,自己才離開一會而,溫至臻已經被蘇凝和她的朋友打成一片了。熹雯跑過去,著急地說:“快點快點。”急切把手機塞到他耳邊,溫至臻對她做了個稍安的手勢,離開眾人視線。眾目睽睽,熹雯轉身,笑著說:“不好意思,林總的電話。”

原來溫老太太還有這麼一手。

溫至臻一邊接電話,一邊向更安靜的地方走去。熹雯跟在溫至臻身後,聽到他說:“吵?”他在溫老太太麵前肯定是三好生,沒說過什麼謊話。熹雯提醒他說:“電影散場了。”

溫至臻瞟了她一眼,把電話遞給熹雯,溫老太太說:“今天煮了雪梨燕窩,時間還早,過來吃。”

“現在?奶奶,至臻的朋友喝了酒,他要送她回家,我們周末再過去,好不好?”熹雯撒嬌,“奶奶,今天好累呢,周末再過去?”溫老太太妥協,說:“熹雯,西西出了新書,你下次過來買一冊,至臻他最近總是忘東忘西,不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熹雯自然高興地說:“好,我記住了。周末我們先去買書,再回家看您。”

老人家有時候也很好溝通,哄哄就成。反倒是熹雯,令溫至臻費解。周五早間,他開會出來,助理小柯說:“謝小姐來過電話,她說,明天早上十一點,在奶奶公寓樓下碰頭。”

溫至臻猶豫良久,終於還是忍不住撥了她的電話。溫至臻問:“不是說要去買書嗎?”

“你當真?”又是那三個字。“我在網上買好了,同城快遞已經送來了。樓下碰頭就好,不跟你說了,我有事。”溫至臻握著手機,隻餘“嘟嘟”餘音。這麼忙,可見工作上軌了。

溫至臻卻是越來越弄不明白,她的意思。所以,周末從奶奶公寓下來時,他簡直有些無所適從。提前離開公寓,是沈析打來電話,臨時有事需要熹雯回公司加班。她才進林沛明的公司,知道自己是新人,雜事樣樣都做。溫老太太有些不高興,何必那麼辛苦。熹雯說:“怎麼會辛苦呢,至臻會送我過去。”

所以,出了電梯,溫至臻一直留意熹雯。因為他不確定,她說的話是否該當真。顯然,他的猶豫是正確的,她寧願坐出租車,也不麻煩他送她一程。溫至臻總結出一個規律,凡是與他單獨活動,熹雯能避則避。

但有些事情,避不能避。

有支廣告拍攝最後一天,拍外景,是在城郊一處滑雪場。造型師遺漏化妝盒,熹雯送過去。女主角還沒有來,熹雯問,誰這麼大牌。造型師說,是名模蘇凝。她如今是名媛身價,遲到仿佛也情有可原,更何況拍攝時間未到,要拍落日。

請來的特技人員在雪地裏開車,玩漂移,雪珠飛濺。這時雖然是十一月的天氣,但山下還是暖冬,熹雯一襲裙裝上山,凍得發抖,匆匆忙忙想要回去,奈何出租車已下了山,而公司的車各有分配,她隻能等著。

造型師在一邊聊天:“聽說這支廣告背後有人捧她,真大手筆,肯砸錢。”另一個人說:“小聲說話,蘇小姐跟林總認識,關係匪淺。”造型師曖昧地說:“她跟溫先生關係也非同一般啊。”

眾人一邊聊著,看到有車上山,造型師站起來:“開工咯。”

蘇凝來的時間剛剛好,是輛黑色Jeep送她上來。人還沒有走近,助理先來了,說:“等久了,蘇小姐請大家吃東西。”禮貌又周到。

溫至臻先看到熹雯,腳下一頓,她在雪地裏穿得單薄,看上去小小的一隻。

蘇凝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到了熹雯,造型師說:“化妝盒遺漏在公司,我讓熹雯送來的。”蘇凝上前對熹雯說:“真是謝謝你,車上我有件衣服,我讓助理拿給你。”這冰天雪地,拒絕本來就是一件極傻的事,熹雯說:“謝謝。”

其實人與人之間,多麼奇怪,她與她之前在酒店撞見,那麼尷尬,如今見麵卻絕口不提。熹雯要工作,不想丟了飯碗,所以忍耐是情理之中,而蘇凝並不需要忍耐,所以熹雯猜想,可見她是真心謝她。因為她把溫至臻送還給她?

熹雯抬起頭,白色雪地裏,溫至臻一身黑衣。兩人站在一處,郎才女貌,是一對璧人。說熹雯心裏沒有一點難過,那是假的。

蘇凝的外套雖暖,但長靴在雪地裏抵擋不了寒氣。一邊看著攝影師開機,熹雯一邊跺著腳。溫至臻說:“到車上去吧,我開暖氣。”他心想著,熹雯肯定要推卻一番,哪知她說:“好。”邁開步子,回頭見呆呆的他,仿佛他欠她似的,狠狠地說,“快點!”

上次與溫至臻麵對麵坐在一起,是她要離婚。熹雯坐在副駕駛座,有一點不安,一分鍾像是要過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熹雯覺得該說點什麼,難道問他“你們在一起了嗎”,正猶豫要不要問,真真有心電感應似的——

“你……”

“你……”

兩人同時開口,熹雯打哈哈:“要是有杯熱巧克力就好了。”

溫至臻看著她的手規矩地疊放在一起,從沒有見她那麼安分的坐姿,多半是因為不自在。溫至臻說:“今天去大中找林沛明,出來的時候遇到蘇蘇上山來,所以就跟過來。”

熹雯“哦”了一聲,後知後覺,絲毫不覺他在給她解釋什麼,隻當無話題時的東拉西扯。

溫至臻問她:“不是說做企劃工作,怎麼被叫出來了?”熹雯一怔,下意識攏了攏頭發,小聲說:“反正沒事。”

可不想給他解釋工作上的事情,她新入門,許多不會。溫至臻問:“工作不順利?”熹雯說:“還好。”誰都是這樣過來的。

車裏漸漸暖了,溫至臻下了車,留熹雯自己在車上。他雖說下車抽根煙,但並沒有點煙,隻是依著車門站著。蘇凝的助理拿杯溫水過來,溫至臻想遞給熹雯,一轉頭,發現她已經在車上睡著了。

遠處,特技師還在雪地裏玩漂移,攝影師從多方位拍攝,希望抓住最好鏡頭。溫至臻看了一會兒,竟然也技癢,想下場與特技師一較高下。蘇凝勸他說:“危險。”他早已坐上廠方送來的車中。後輪失力,車尾甩出一個夾角。

熹雯聽到有人在雪裏起哄尖叫,半睜開眼,遠遠地看到溫至臻從車裏下來,蘇凝抬起手,為他擦汗。

雪地路滑,他不過漂一小段,密密的汗。特技師上前來稱讚:“不錯哦。”還邀請他一起玩車,“雙車漂移,直線彎出?”

溫至臻是喜歡挑戰的人。他說:“沒問題。如果你贏了,晚上我請全組人吃飯。”

準備工作做足,發動機低低鳴響,雪地上一時揚起白色的微塵。攝影師為他倆裁判,車如離弦的箭衝了出去。入彎前加速,溫至臻突然聽到一聲巨響,特技師的車在他左手前方,車身傾斜,輪胎與地麵的摩擦過大,那聲巨響是爆胎。

爆胎在雪地,特技師不敢踩刹車,隻能任著車子甩尾向右滑出去。車一滑,正滑向溫至臻前方雪地——停著他Jeep車的區域。溫至臻腳下正要點刹車,突見到熹雯推開Jeep車的門車。她一定是聽到爆破聲,下車看究竟。

特技師的車滑出去,也許會停在Jeep的前麵,或是後方,最壞情況,是側麵撞擊Jeep。溫至臻暗叫一聲糟糕,其實那不過一瞬間的事情,根本來不及細想。聲音、觸感接踵而來,溫至臻覺得車身從側麵有股猛烈的撞擊,第一次撞擊之後,慣性再撞了兩次,或是三次,他無法分辨。撞擊讓兩車平行向前行駛,溫至臻從車窗看到特技師的表情,有一點驚恐和一些不可置信。

有人尖叫,然後,聲音像是突然被人關了靜音似的,一切都安靜了一下來,揚起的雪塵落下,他大口大口地喘氣。

熹雯敲他的左車窗,她離他最近。車門卡住了,她怎麼也打不開。但是一切看上去似乎沒有大礙,車身有一些凹陷,但擋風玻璃和車門都完好無損。溫至臻伸出手來開門車,左車門,他用了右手。車門怎麼也打不開。特技師受了驚嚇,但是完全沒有受傷,他跳出車來,大喊著說叫救護車。

溫至臻頭腦清醒,但是左手,他猜可能骨折,但他不想嚇到任何人。特技師從前是賽車手,師兄在賽場上受傷,完全沒有出血,但隻活了三日。外物撞擊可能造成身體內出血,這比外傷更可怕。沒有人比特技師更有發言權。

等救護車來的時間,蘇凝急得哭起來。雪地裏黑黑的幾道車輪痕跡,特技師問溫至臻:“怎麼不踩刹車?”溫至臻一愣,說:“時間來不及不考慮。”他看了一眼正在打電話的熹雯,她轉頭問他:“你還能動嗎,我們必須先下山。救護車說上山比較困難。”那詢問他的表情,微帶著些許可愛,溫至臻突然覺得很安心。

其實她也有不可愛的時候,一路上,蘇凝對他噓寒問暖,熹雯輕聲不經意冒一句出來:“活該。”車裏的人頓時都安靜了下來,麵麵相覷,溫至臻輕聲一笑,這一笑,高度緊張之後的肌肉酸楚體現了出來,他“嘶”了一聲。蘇凝低下頭來問他,怎麼了。他笑著說,沒事,拍了拍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