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時又三分鍾前。”
夠精準。
鹿呦視線下移,大理石長桌上擺著一幅水彩,對方坐在那兒這麼久沒動,就是在打量著畫作,低頭的時候,長長的睫毛如羽翼般覆蓋在眼眸。
水彩畫。
她一愣,這是她的參賽水彩畫。
鹿呦的聲音頓時有些失控:“為什麼我的參賽作品在你這兒?”
程梓星抬眼,目光平靜:“教授給我的。”
鹿呦心想:完了,他知道了,他知道自己是澤大美術係的恥辱,可能也知道了網上那些關於自己的羞人評論和照片。
“還給我!”鹿呦攥緊拳頭,咬牙道。
也不知道為何,就是不希望程梓星知道這件事。
誰都可以,程梓星不可以。
“不還。”
“……”
“我簡單點評一下。”
程梓星無視她,慢條斯理地點評:“表達不清,花裏胡哨。”
鹿呦咬了咬嘴唇,故作置若罔聞,轉身拿起雞毛撣子背對他,悶頭給櫃子掃灰。
程梓星看著她的背影,依舊滔滔不絕,跟故意似的:“小助理,你知道你的畫為什麼會落選嗎?”
鹿呦的手頓了一下。
“配色、構圖、結構比例哪一點都是極其重要的,下筆時,你要把畫作當成一個敏感纖細的女人,捕捉她流動與融合的色澤。我以前就說過,你畫畫的時候經常心不在焉,沒有學會把自己的感情注入進去。
“畫感受,不要畫事實;畫深入,不要畫清楚,打動人心的往往不是你繪畫技巧有多完美精湛,合格的作品最看重的一點,是畫中人是否走入看畫人的內心。”
程梓星的點評向來犀利不留情麵,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他仔細端詳著畫,緩緩說:“這麼多年,你在這方麵一直沒有長進。”
他這話耐人尋味,但鹿呦的關注點明顯不在時間線上。
“我不太明白……”她垂下手,語調染上一點冷意,“程梓星,我不太明白,你從來就沒有參與過我的過去,怎麼知道我有沒有長進?”
程梓星下意識地皺起眉,怎麼這個語氣,難不成他話說重了?
也還好吧,忠言逆耳,每一個字都真真切切,她不是應該感激自己給予的正確指導嗎?
程梓星不是情場老手禤子軼,縱使智商奇高,卻從沒有處理過任何麵對女生這個狀態該如何哄的問題。
所以,他非常符合人設地蒙了幾秒。
就這麼一兩分鍾的工夫,旺財不知從哪裏躥出來,順著他的袖子熟門熟路地爬上他的肩膀。他垂眸,用眼神示意這位不速之客:“你看,女人心海底針。”
旺財沒理他。
程梓星清了清嗓子:“我其實……”
鹿呦猛地把雞毛撣子摔在地上。
“我學得怎樣是我自己的事。”她轉身靜靜看著對方,並未哭出來,隻是眼眶紅了一點點。
“我太蠢,你太聰明,你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得到所有的東西,我不行,我一個也做不到,也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做得到。”她順口氣,壓下那一點哭腔,“所以,能不能不要總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隨意批判我的作品。”
我用了無數個日晚才完成的作品。
我真的很努力了。
很努力地迎接自己每一個注定的失敗。
她想起了高二時,自己鼓起勇氣做出決定學美術,爸媽當場就炸了,聯合七大姑八大姨,輪番對她進行愛的演講,內容是賺錢多麼不易,核心主題是美術當作興趣就成。
“你文化課不錯,為什麼就非得學那東西呢?”
“從小到大都乖得不行,怎麼到關鍵時刻就是轉不來這個彎!”
“能不能為你爸媽考慮一下,能不能為自己的前途考慮一下!”
……
發酵到最後,就連她那八百年見不了一次麵,見麵必打一架的親哥哥也幸災樂禍地勸她趁早放棄。
那段雞飛狗跳的時光距離現在並不遠,可仔細回首,又遙遠得仿佛已經相隔許久,被遺忘在滾滾記憶銀河。
她這輩子最喜歡的東西,在過去曾被貶低得一文不值,所有人都讓她放棄,所有人都站在她身後將她趕往他們認為的光鮮亮麗的大路。
無數次背著畫板顏料匆匆走過空無一人的學校,她逆風前行,潑墨般漆黑的天空,包裹著一顆雖不起眼,卻依舊蠢蠢欲動的野心。
S曾對她說:“你信命嗎?”
她說不知道,在學美術的這條路上,她像是咿呀學語的孩子,尚且不諳世事,顫顫巍巍踏出第一步。
“我從不信命,也希望你不信。”S說,“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先回學校了。”
鹿呦看也不看程梓星,伸手使勁揉了揉發紅的眼角,低頭奪門而出。
程梓星沒有叫住她,直到大門“啪嗒”一聲緊閉上,他依舊緘默不語。
唯獨指尖輕輕劃過畫稿。
04
接下來的一個月,鹿呦都沒有和程梓星說一句話。
一是臨近期末,二是程梓星忙得不著家,兩人的時間剛好錯開,低頭不見抬頭也不見。
氣消了後,鹿呦知道自己說重了,但說出的話宛如潑出去的水,她拉不下臉,也一直沒什麼機會找程梓星道歉。
程梓星一點錯沒有,還實事求是地幫她指出錯誤,可她居然無厘頭地朝程梓星發脾氣。
鹿呦,你是笨蛋嗎?
她垂頭喪氣地想,這段日子她上課總愛走神,有時候坐在畫室握著筆杆都能莫名發個十分鍾的呆。
等她發完呆一抬頭,就能瞅見前排的兩個同學在討價還價,其中一個用自己的拿坡裏黃換別人的純白色。
但對方毫不猶豫地拒絕,啥都可以,白色不可以,白色顏料神聖不可侵犯。
她順手扭緊自己的顏料盒。
“鹿呦,隨便借我一支鉛筆。”旁邊的同學眉頭緊鎖,看起來是卡畫稿了。
鹿呦好奇地遞過去一支,隻見他接過去後,雙手舉過頭頂,閉上眼嘴裏念念有詞:“筆仙筆仙,你是我的前世,我是你的今生,若想與我續緣,就在我的板子上添加一個場景。光影線條記得要柔和不能雜亂,最好順便上個色。”
這種拜大神的舉措在畫室隨處可見,鹿呦一言不發,默默埋下頭,專心畫自己的。
周五下午就一節體育測驗。
說起來體育永遠是首個考試科目,鹿呦選修的是羽毛球,她提前穿好運動鞋帶上球拍,和鄒佟去簽到、排隊、抽考試序號。
輪到她時,體育老師老林竟然給她指了個男生對打。
那男生水平一般,但畢竟性別不同,力氣總歸大點。鄒佟在一旁不樂意了,叉著腰質問道:“老林你不厚道啊,女生對男生算什麼考試公平?”
老林慢悠悠地看向鹿呦:“打完給你加鼓勵分。”
熾熱的陽光下,鹿呦的鼻尖冒出一點汗珠,但神色不變,握緊球拍說:“沒事,都一樣。”
那男生是個理科生,又高又壯的,他看著對麵鹿呦瘦瘦小小的樣子,默默收了一點力氣。
但打了幾個來回後,他也顧不得什麼紳士風範,全力以赴。他氣喘籲籲地想,這小妮子怕是受什麼刺激了,進攻猛得跟自己欠了她幾百萬似的。
就在他分神的刹那,鹿呦直接發球得分。
戰況無比激烈,打到最後,鹿呦也就比男生少兩個球。
老林吹了哨子。
鄒佟見鹿呦下場立馬給她遞水。鹿呦喘著氣,扭開瓶蓋灌了兩口。她全身被汗水浸濕,衣服粘在後背不太舒服,心裏卻是說不出的暢快,就像是埋在心底的那點鬱悶得到了釋放。
老林嘴角一勾,給她打了個98分。
“回寢室啦,她們倆早就考完了。”鄒佟和老林交換一個眼神後,大大咧咧地搭著鹿呦的肩膀走人。
剛走進門,就能聽見周洛洛爽朗的笑聲。
“摩西摩西,洞拐啊,我是洞幺,你嘎哈呢,還在現場等抽獎呢?我?我抽好啦,對對對,特等獎,哎喲都是運氣。下次見麵咱大排檔見,請你整個串兒,拜拜,回見!”
鹿呦和鄒佟:“……”
莊晨在一旁見怪不怪,捧著她從雕塑班順的書看得津津有味。
周洛洛站在凳子上搔首弄姿,滿臉寫著“整個世界老娘最嘚瑟”幾個大字。
“哈嘍Baby。”
鄒佟沒忍住,問她:“站這麼高是打算跳下去一了百了?”
“我也想一了百了,可是我了不起。”周洛洛從凳子上跳下來,“咱寢室今天網絡不好,我找信號呢。”
她新做的指甲捏著一張薄薄的紙。
“各位,知道這是啥嗎?”
兩人搖頭。
她“嘖”了一聲,說:“我們同城粉絲群弄了個抽獎,姐妹我的手氣真不是吹的,直接就把大獎一鍋端了。就是那個礦泉水賣88元一瓶的皇巢KTV知道不?我搞到了超大豪華包廂包夜券,還送酒水加爆米花,咱們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享受一次上流社會的生活。”
“洛洛,天上掉餡餅了?你不會被騙了吧?”鄒佟大呼小叫地湊過去檢查那張券,摸來摸去似乎做得還挺逼真。
“別瞎鬧,就今天晚上,四人一個都別少。”
周洛洛指尖一轉,衝著正走神的鹿呦嚷嚷:“尤其是你這個小朋友,最近跟丟魂了似的,今晚不醉不歸啊。”
“你們去吧,我留下來看門。”鹿呦興致缺缺地拒絕。
“看什麼門,寢室窮得就剩咱這幾個人了,丟不了啥流動資金。”周洛洛瞪圓了一雙眼,“聽我的都聽我的,不許不去。今天周五不查寢,我查了星座,天時地利人和,你這巨蟹,今日有桃花!”
05
哄鬧的包廂,禤子軼伸手點歌之際,特意瞟了一眼對麵沙發上的程梓星。
嗯,沒跑就好。
現在站在前麵一展歌喉的叫蘇黎,長相頗具港式女明星的味道,一個眼神就能迷死一大片男人。
具體表現為那四個出版人湊在一起,邊歡呼叫好,邊激動地鼓掌,眼中的熱切宛如燃燒的火焰快把房間給整個點著了。
反觀程梓星,與那群人格格不入,手搭在沙發邊正垂眸盯著手機。一個小時時間除了上了一次廁所,就是安安靜靜本本分分地坐在原位上,不能說是麵無表情,但禤子軼該死地在他臉上看到一個詞——
浩然正氣。
這事怨他,雖然知道程梓星這人不喜歡在外麵應酬,但無奈這幾個出版人的身份確實不低,為了拿下今年這場跨地區合作畫展他們青睞已久的場地,他咬咬牙,威脅外加遊說了三天,最終拖著一臉不高興的程梓星成功赴宴。
到的時候才發現,蘇黎這個同樣有名氣的美女畫家也在。
兩人一見麵,蘇黎的美眸頓時泛出一絲驚喜,說話間也直勾勾地盯著程梓星。
禤子軼精得跟猴似的,腦子一轉知道這位怕是對程梓星有點意思。
“梓星,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程梓星和蘇黎握手,語氣一如既往的平淡。
旁邊一人問:“蘇小姐認識我們程大畫家?”
“同學。”程梓星言簡意賅。
“大學的時候相處過一年,梓星是我們那屆中國學生裏,期末考試唯一一個滿分的。”
蘇黎笑得很斯文,毫不掩飾語氣裏的讚賞與親昵。
兩人確實算得上同學,當初一起前往巴黎美院的交換生裏,一個是程梓星,另一個就是蘇黎。
消息公布的時候,好多人在背後嚼著兩人的八卦,說程梓星就算不會見色起意,也抵擋不住異國他鄉的孤獨感,對蘇黎日久生情,除非他是個和尚。
事實證明,他真的是個和尚,24K純的。
程梓星回國後,禤子軼曾不止一次旁敲側擊他對蘇黎的想法,而這位主仿佛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在短暫思考後,認真且誠懇地反問,蘇黎是誰?
不能怪他,兩人第一次碰麵是在去學校報到的機場休息室,蘇黎那時特靦腆地向他打招呼:“你好,程梓星同學,我叫Alison。”
沒人告訴他相處一年的同學Alison等於蘇黎,而且他在國外一直遵循師訓,潛心研究國外藝術,除了上課,與蘇黎單獨見麵的次數一個手掌都能數得過來。
何其暴殄天物。
禤子軼要不是後來知道這貨心裏一直惦記著誰,差點懷疑他的性向了。
一頓飯下來,禤子軼幾乎是把這一個月能說的話都在今晚說完了。程梓星則乖巧地坐在一邊,聽對方吹牛似的描繪出一整個宏圖大業,然後在結尾故作高深般點個頭。
其他要做的就是跟著起身敬個酒,必要時幫蘇黎擋個酒。
反正程梓星酒量好,禤子軼是這麼想的,難得擁有一項優秀技能就得發揮它的最大價值。
酒過三巡,不知是誰首先提議去KTV飆歌。
酒桌壯人膽,唱歌籠絡心。眾人談論話題也逐漸輕鬆起來,有個人借著勁頭湊過去,使勁拍了一下程梓星的肩膀套近乎。
“程大畫家,最近咱這行業實在是不景氣啊。”
程梓星點頭:“現在出版的重心,大多選擇快餐文學。”
出稿快來錢快,也更受年輕消費群體的喜愛,利潤很大。
“我認識一畫家,說實話畫得有那麼一點意思,但就是獲不了獎出不了名。”對方歎氣,“藝術家心氣高,我勸他轉型至少能養活自己,他偏不,非要悶頭畫自己的藝術,現在吃飯都是個問題。”
程梓星想了想:“畫傳統藝術畫慣了的人,大概短時間內接受不了其他類型的快節奏。”
那人瞅了一眼這位心氣兒更高的主,順便提了句:“欸,你應該沒畫過少女漫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