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鹿呦蒙著被子在寢室睡得天昏地暗,床頭的手機也鍥而不舍地響了整整五分鍾。
上鋪室友往下扔了個枕頭,她腦袋被砸中,“哎喲”一聲,慢悠悠地伸手,把手機拿到耳邊極不耐煩地吼一句:“誰?”
電話那端傳來一句:“鹿呦,我要淹死了。”
鹿呦連眼睛都沒睜一下,含混不清地回:“噢,我會想念你的。”
今天休息日,不在工作時間範圍內天王老子來了都拒不接待。
手機還保持著通話,靜了大約三十秒,電話那頭的人不緊不慢地開口,聲音略微喑啞,就一句:“鹿呦,我要扣工資了。”
對方說完就掛,十分囂張。
頓時嚇得半醒不醒的鹿呦一個虎躍起身。
3月1日,六點半。
晨間朦朧,雲在天上緩緩飄動,黎明透出一絲暗淡的曙光,晃過波光粼粼的水麵,斑駁落在底部大大小小的石塊上。
不過鹿呦此時沒空欣賞大自然的絕好景色,她頂著黑眼圈,握著啃了一半的肉包,視死如歸地推開麵前豪華別墅的大門,然後一腳踏進了接近門檻高度的水裏。
鹿呦低眸,盯著瞬間被浸泡一半的新鞋,默默咬了口肉包壓驚,抬頭精準地定位到六米開外坐在黑漆鋼琴上的男人。
他長腿交疊,長著一張絕對能賣出好價錢的漂亮臉蛋,此刻平靜地翻著手裏的報紙,專注而優雅,仿佛家裏一片狼藉與他沒有半毛錢關係。
名叫“旺財”的寵物刺蝟正在鋼琴下奮力翻滾轉圈,充分彰顯了作為哺乳類動物會遊泳的優良求生欲。
這小玩意兒會出現在這裏,還是鹿呦出於好心,特意送給對方培養感情的寵物。
他冷笑,說自己不喜歡所有帶毛的生物。
鹿呦給了他一個堅定的眼神,第二天就把帶刺的旺財給運來了。
鹿呦捏了捏眉心,壓著火衝他喊道:“老板,你又幹了什麼好事?”
被點名,程梓星目光緩緩地從報紙上挪開,淡然的麵容露出一個稱得上欣慰的表情。他十指相抵,慢條斯理道:“你來啦,我一不小心把衛生間的水管給弄壞了。”
兩人四目相對。
鹿呦忍不住嘟囔:“你閑來無事看你家水管不順眼嗎?”
“顯然不是,看它不順眼對我有什麼好處?”程梓星聳肩,“因為這個不太美好的插曲,我已經在鋼琴上待了好幾個小時。你要知道,這嚴重打亂了我今天的計劃。”
“……”
鹿呦捂臉,滿頭黑線。
她雙腳全部踏入房內,順手把濕漉漉的旺財撈起來。
“我還沒吃早飯。”他盯著鹿呦,慢吞吞地說,“不幸的是,做飯的阿姨今天請假了。”
鹿呦二話不說,將手裏的塑料袋甩在報紙上。
盯著麵前被啃了兩口還冒油的包子,他眉頭皺了一下:“鹿呦,你知道小攤上用的油和肉有多髒嗎?我向你保證,你知道了一定不想多吃一口。”
鹿呦沒搭腔,從電視櫃上摸出防水膠帶,又順手摸出一把扳手,對他陰森森地笑:“我向你保證,你再‘叭叭’一句,我立馬砸你腦袋上。”
程梓星盯著在眼前晃來晃去的扳手,乖巧地點頭。
衛生間的狀況果然十分“感人”,鹿呦衝裏麵望了望——
水管連接處裂了一道縫,水從裏麵咕嚕冒出來,幾乎浸濕背後一整片白牆。
她頓時有些不解,這點水怎麼著也不會把一樓整個給淹了……
她的視線從水管慢慢移到洗漱台,正中央的水龍頭正開到最大,嘩啦啦淌得十分歡快。
鹿呦:“……”
她簡直要瘋了,走過去將防水膠帶粘在縫隙處,又極快地關緊水龍頭,然後蹲在馬桶上給家政公司打電話。
可以想象,程梓星這廝在後知後覺地認識到“災情”已經嚴重到無法下腳後,立馬帶上每日必讀的報紙,無比冷靜地爬上擺在客廳的鋼琴,邊冷眼瞧著旺財在水裏劃來劃去,邊眼巴巴地等別人來幫忙“救災”。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這句話從不會存在於他腦內的執行功能中,他隻會熟練地撥通負責別墅衛生的人的手機號碼。
好巧不巧,負責這個該死的工作的,正是鹿呦。
一個月前,她清楚地記得自己應聘的職位是兼職私人助理。
一個月後,又或者在剛踏入別墅的那一刻,鹿呦就已然老淚縱橫地意識到,對於程梓星來說,私人助理四舍五入約等於掃地阿姨,簡稱——打雜的。
說起這事,得回到交期中作業那次。
鹿呦雖讀的是美術係,奈何滿身藝術細胞與敬愛的教授無法產生共鳴,每次去辦公室,這位頭發胡子花白的老人家都會重重地歎息。
“鹿呦,你知道老師最想在學生的畫上看到什麼嗎?”
鹿呦瞧了一眼手裏熬夜趕完的三幅水彩,愣愣地看他,一臉求知欲。
“老師最想在畫上看到的是,當代藝術觸動心靈的力量。”
藝術家的思想都略微“中二”,他站的地方逆著光,映出眼尾深深兩條皺紋。他問:“你覺得你的畫裏有嗎?”
鹿呦搖頭,心想這勞什子心靈力量她都不知道是個什麼鬼玩意兒。
教授又是一聲歎息:“這樣吧,我給你介紹個好兼職,做我曾經一個學生的私人助理。”
教授笑眯眯地將早已準備好的合同遞給她:“別墅泳池,環境幽美,報酬豐厚,做六休一節假日三倍工資,還能順便學習如何完成一幅真正的畫作,不要太劃算。”
他是打聽過的,這小姑娘總是外出幹各式兼職,聽說是原生家庭不太支持她的學業。
不過剛剛那番話倒特像家政市場打廣告的官方用語,複製粘貼後在七大姑八大姨橫行的朋友圈瘋狂轉發。
可從這位知名教授嘴裏說出來,瞬間給人一種天安門前升國旗般光彩的既視感。
鹿呦其實是個實打實的好學生,從幼兒園到高中都是。
學習還不錯,又唯命是從,簡直可以勉強成為狗腿子的不二人選。
即便她偶爾也會早自習趕作業,默默吐槽某老師的發型,甚至也曾捂著肚子請假,實際是要趕在快遞下班前把給偶像的信及時寄過去。
換個角度想,這樣的日子也很無趣。
能讓老師記住的學生隻會分為兩種:一是學習特好的,二是學習特差的。
而她的成績中不溜秋,也沒什麼與校共存亡的榮譽感,運動會和聯歡會都是負責坐觀眾席上拍手鼓掌的專職人員,每天沉默地上課下課,認真完成作業。在老師一個粉筆頭砸向某個玩手機的差生,然後與別人一起哄笑,好友回過頭衝她擠眉弄眼,塞給她一本當年極火的“疼痛文學”《會痛的十七歲》。
細數她做過的唯一稱得上瘋狂的事,是在高二那年腦子一抽,零基礎零天賦的她拚死拚活去當藝考生。
然後如踩了狗屎運般,她一本本分分的“學酥”可能是感動了上蒼,莫名其妙考入澤大這所天才橫行的名校。
但她深知“出來混終將要還”的這個道理,一腳陷入這條不歸路後再也沒拔出來過。
腦回路從遙遠的記憶轉了個圈回到現實,鹿呦略微空洞的神情被教授精準地捕捉到,於是後者提了提音量。
“你知道這份兼職有多少人爭得頭破血流地想要嗎?我敢打包票,他是一個特別有趣的人,你見到他就知道了。他是我教過的,最有天賦的學生!”
教授滿臉寫著“你不去簡直就是對不起我啊”,而後眼睛一瞪,又補充:“我是你老師,我還能害你不成?”
老古話說了,老師的使命天生就是教書育人。
這套說辭堪稱完美,鹿呦完全找不到任何反駁點。
反正也隻是一個兼職,既能賺錢又能學到知識,何樂而不為。簽完合同,鹿呦樂嗬嗬地打開第一頁準備細看。
合同落款的老板名字是“程梓星”。
鹿呦揉了一下眼睛,再三確定自己沒瞎。
“教授,冒昧地問一句,這個‘程梓星’,莫非是我知道的那個‘程梓星’?”
教授立馬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眼神:“是啊,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鹿呦:“……”
好驚喜,好意外。
“啪嗒”一聲,簽上她大名的“賣身契”掉在了腳邊。
鹿呦剛進校就聽說過這尊大神,畢業於澤大,曾斬獲國內國際無數獎項,大四以全額獎學金前往巴黎美院進修一年,是美術係學生心中不可撼動的傳奇人物。
同時,他也被業界調侃為“最難約稿的畫家”之一,主攻傳統水彩油畫,偶爾接一些知名雜誌或期刊的插畫。
據說在不計較費用的前提下想和他約個稿,滿打滿算得排到三年之後。
這還得他心情好肯點頭,不過他的心情向來不太好,有時候給出的拒稿理由是坐在院子裏發呆,一抬頭發現沒有星星很是難過,於是就不想畫了。
出版社也很難過,大冬天的沒有星星他們表示無能為力。
鹿呦第一次去程梓星家的時候特緊張還沒底,畢竟全憑教授的關係走了後門。
“老板你好,以後請多多關照。”
“老板,咱們師出同門,這緣分,放抗戰時期就是可以並肩作戰的親密戰友啊!”
背了一路亂糟糟的開場詞,鹿呦無比忐忑地按下門鈴,與此同時,裏麵傳來“轟”的一聲巨響。
鹿呦一愣,站在原地蒙了三秒後,一個男人打開門佇立在她麵前,寬肩窄腰,極具壓迫性的身高稍顯冷清。
他穿著質地良好的黑色綢緞襯衫,襯得麵色白皙,比傳聞和照片還要好看幾分。
鹿呦確認對方身份:“程,程梓星?”
“嗯。”
話音剛落,程梓星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個小型滅火器塞在鹿呦手上。
鹿呦看著他一通“神操作”,更蒙了:“給,給我這個幹嗎?”
“滅火,私人助理該幹的活兒。”
程梓星語調微喘,神態卻又極富慵懶之意,雙手抱胸靠在門邊,姿態舒展,仿佛隻是想說一句“你看今天的天湛藍湛藍的”這樣無關要緊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