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亂動,你冷靜些。”

“淼淼,沒事的,沒事的。”

救護車到來的時候,陳初才發現,因為自己一直緊握著拳頭,指甲已嵌入掌心,隱隱滲出了血絲。

她後知後覺才知道疼。

[4]

手術一直持續了好幾個小時,從華燈初上到深夜。

其間何婧來過一個電話,陳初剛“喂”了一聲,那邊就嚷開來:“這都幾點了,陳初你是連家都不要了嗎?”

她剛叫了一聲“媽”,就哽咽得說不出話。

那邊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哭怔住了,連忙追問:“怎麼了?你這死孩子,我問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陸淼淼被火鍋湯底燙傷,現在在醫院。”

陸淼淼去過家裏幾次,成績好嘴巴甜的孩子大人哪個不喜歡,是以何婧對她印象一直很好,聽到這裏當即也不生氣了,馬上改口說你好好在醫院照顧人家,要不我也來。陳初望了陸尋一眼,拒絕了她,那邊又叮囑了幾句才掛了電話。

陸尋仍舊在那裏坐著。

地上的煙蒂已被清掃幹淨,入夜的醫院安靜又空曠,他坐在那裏,像一個薄薄的影子。陳初在樓下便利店買了牛奶麵包,他也不吃。

陳初在這一方麵顯得特別執拗,牛奶撕開了口塞到他手中,他不接,她連帶他的手握住。陸尋的脾氣已瀕臨爆發點,見到陳初的眼睛時,卻發不出脾氣了,她似是哭過,眸子水光瑩潤,紅紅腫腫地看他,像在哄小孩:“你來之前肯定是在開會,還沒有吃飯吧,不吃東西,喝點牛奶也好。”

陸尋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鮮奶,又被灌了一口,對她搖頭:“喝不下。”

她的手卻沒有放開,一直攥著他的,嘴上嘀咕著:“怎麼這麼涼。”又在他身邊坐下,聲音小小的,“陸尋,你別這樣,我看著害怕。”

她真被他嚇著了。陸尋反手握住她的手,才看見掌心有好幾個指甲印,深的已經見了血,他摩挲著她的掌心,想說些什麼,話到了嘴邊卻變成:“我也害怕。”

害怕手術室的燈一直亮著,害怕陸淼淼會出事,害怕無法同已過世的哥嫂交代。

那是他唯一的親人啊。

夜太漫長,等待太煎熬,陳初坐在陸尋身邊,聽他說著過往的事:陸淼淼出生時很小,像隻小貓一樣,皺巴巴的,還很醜;他上初中,小姑娘才上幼兒園,他去哪她都要跟著去,害他總被朋友笑;他第一次逃課,陸淼淼發現後告了他一狀,被哥哥狠狠揍了一頓;他青春期同同學一起翻閱那些情色讀物,藏得很好,卻不知怎麼被她翻出來,又是一頓暴揍;後來哥嫂過世,她長大了一些,十二歲情竇初開,死活要嫁給傅亞斯,知道他結婚後甚至鬧絕食,但隻維持了三小時,沒想到這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隔了幾年又鬧了一次……他絮絮叨叨說了許久,聲音低沉喑啞,像是另外的人,說話的不像他,故事裏的人也不像他,一下子竟有些陌生。陳初借著光瞅他,仍舊是俊秀的眉目,挺拔的鼻梁,卻不似往常那般冷峻,反倒有些陌生。

她看著他,許久,他也沒察覺。

這一點都不像他,不像那個對全世界都懷揣著敵意,防備心十足的他。

陸淼淼並非尋常燙傷,已確診為三度燒傷。清創、止痛、抗感染、抗休克一係列手術下來,已是好幾個小時,因傷情嚴重,體液滲出明顯,其間引發了低血容量性休克,直到淩晨情況才穩定下來,被送到病房。

陸淼淼被燙傷的是臉和脖子,纏著繃帶看不清情況,隻知道她一直很疼,躺著一直哼哼。陸尋聽得心焦,糾纏了醫生好幾次給她打了止痛劑,她才漸漸進入睡眠。

陳初看了一眼時間,已是淩晨四點。

陸尋坐在沙發上,離病床有些距離,卻目不轉睛地盯著病床上的人,一有風吹草動,他就起身察看,見人還睡著沒醒,又坐回沙發上。

他不知抽了多少的煙,一靠近便有一股煙味,原先陸淼淼出了手術室,因為疼痛又哭又鬧,也不知怎麼就聞到他一身的煙味,當下嚷起來:“你好臭,離我遠一點!滾開啊……”

許是從未遭到這等對待,一時間陸尋也愣住,站了許久才慢慢退到沙發邊上,價值不菲的高定西裝外套也給扔到垃圾桶,依舊不敢走近,遠遠地看著侄女的動靜。

陳初瞧著他這個模樣心裏有些酸澀,說:“你要不要休息一會,睡一覺。”說完才想起,他是失眠症患者,夜晚極少能安眠,所以才總掛著黑眼圈。

陸尋搖了搖頭,靠著沙發靠背,低聲對陳初說:“剛剛我真怕,真怕醫生出來告訴我壞消息。我哥嫂出意外那會兒,送到醫院都沒氣了,我不知道原來等待是這麼煎熬。”

“她是燙傷。”言下之意是沒嚴重到丟性命的地步,可想到燙傷的位置,陳初又有些愁,這讓她一個女孩子以後該怎麼辦?

她不敢流露出情緒,陸尋卻似和她有心電感應一般,也想到這一茬:“會不會毀容?醫生說會留疤,是什麼程度的疤痕?她那麼愛漂亮,肯定會很傷心。”下一秒,他又安慰自己,“沒事,病情穩定了去燒傷整形科,現在科技這麼發達。”

陸尋魔怔一般低聲自言自語,聲音逐漸變小,過了一會陳初肩頭一沉,側頭一看發現他竟是睡著了,頭靠著她的肩。

許是太過疲倦,許是先前精神高度緊繃這會終於鬆懈了一些,他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陳初僵直著身體不敢動彈,生怕將他吵醒,維持著一個姿勢固然難受,可睡意來襲卻是抵擋不住,慢慢地,陳初也進入睡眠。

陳初醒來時天已大亮,原本是坐著也不知何時被放平,身上蓋著毯子。

陸淼淼也醒了,因為疼痛情緒不怎麼好,也不怎麼理人,躺在病床上哼哼唧唧。陳初聽見陸尋問她:“不吃粥你想吃什麼東西?”

“粥有什麼好吃,我現在這樣了你還讓我吃粥?”

“是我把你弄成這樣的嗎?我和你說了多少次,讓你離Aaron遠點,你耳朵長哪了?”陸尋也一直壓抑著,陸淼淼這一撩,他當下就火了,“是不是要我整死他,你才老實。”

陸淼淼當下就止住了,哽咽道:“不關Aaron的事,也不怪那服務生,是我自己撞上去的。”又過了一會,可憐兮兮地問陸尋,“我吃粥,不鬧著吃生煎,你不要怪Aaron了好不好?”

陸尋氣極反笑,也不願意再喂食,將碗往床頭一撂,出去找地兒抽煙。

[5]

陳初覺得這個女孩太難得了。

自己還躺在病床上,卻還在為別人辯解:“其實也不關Aaron的事,那個服務生也可憐,工作肯定沒了,說不定還要賠錢吧。”她說得沒錯,前一夜她被送到醫院,火鍋店老板已帶著服務生來,被陸尋轟走,送來的一點醫藥費陸尋沒看上,也讓他們帶走了。

陳初一小口一小口給她喂粥,因醫生囑咐,粥裏什麼也沒放,幹巴巴的,沒有一點味道。陸淼淼吃了幾口,不願意再吃。

“我覺得好疼,會留疤嗎?”

陳初看著她臉上的繃帶,心裏難受得很,卻不敢告訴她實情:“不知道,這要看個人恢複,你不要撓,可能就不會留疤。”

她聽話地放下手,又讓陳初去拿鏡子:“我現在這樣看會不會很醜?”

陳初搖頭說不會,她卻是不信,手扯著床單:“肯定很醜,我知道,都纏成木乃伊了能不醜嗎?我其實有些難過,可是我又不敢表現出來,你們看見我難過估計更傷心。”

陳初被她這麼一說,鼻子一酸,那種不安和愧疚又湧上心頭:“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陸淼淼問:“你有什麼不好?”

“如果不是我帶你去片場,後麵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這怎麼能怪你呢!也是我自己的錯。”她的聲音逐漸變低,手輕輕觸碰臉上的繃帶,陳初無法看清她的表情,卻從她眼中讀出悲傷的情緒。

陳初越看越覺得難過,借著洗碗的由頭,轉身進了洗手間。

接下來兩日陳初都在醫院陪著陸淼淼,陸尋為她請了護工,但她很抗拒陌生人,怎麼也不願意護工護理。陸尋連班也不上,把工作帶到了醫院,但他總歸是男人,很多方麵都不方便,所以大多時候都是陳初在照顧陸淼淼。

夜晚值夜的卻是陸尋,他幾乎不怎麼睡覺,不是照料小侄女便是工作,幾天下來就瘦了一圈,黑眼圈明晃晃的,都可以媲美國寶了,看得陸淼淼都心疼,終於鬆了口:“還是請個護工吧,小叔叔你回家去。”

雖然請了護工,但陸尋和陳初還是每日往醫院跑,陸淼淼也沒什麼朋友,怕她一個人在醫院待著無聊,陳初給她下載了一大堆電影,又帶了一堆漫畫書。剛開始她還興奮著,翻了不到兩本,又是興致缺缺,看著她欲言又止。

“怎麼了?”陳初問。

陸淼淼往病房外探了探頭,又示意陳初去關門,病房裏隻剩下她們兩人時,才糾結地問:“Aaron……Aaron怎麼沒來看我?是不是因為那天我和他吵架,他生氣了?”她並不遷怒唐信,雖然是與他吵架,她才會生氣地衝出去與服務生發生衝撞,但她將一切歸咎於自己。陳初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頭發,避重就輕:“他來了幾次,不過你都在休息。”唐信的確來過,但每一次都被陸尋趕走,帶來的禮物也被砸了一地。

陸淼淼挺開心:“他有來看我啊!你不用騙我,肯定是小叔叔不讓他進門。”說著說著又忽然變得沮喪,“他沒來也好,我現在這麼醜,肯定會嚇著他。”她像蝸牛一樣,慢慢地慢慢地將自己的身體縮在被窩裏,聲音帶上了一點點哭腔,“陳初,我好難過。”

生病的人情緒反反複複,陳初也不知如何是好,輕輕地扯了扯被子,沒扯開,也不敢用力,怕掌控不好傷了她。

出事至今陸淼淼的表現都堅強無比,甚至沒掉過一滴淚,陳初一下子也忘了,她才十八歲,比自己還要小好幾歲。見她不願見人,小聲地啜泣,她也不勉強,輕輕在她肩膀上拍了拍,躡手躡腳出了病房,讓她自己靜一靜。

到了傍晚,陸尋來看她,陸淼淼的情緒已恢複,坐在那裏翻看陳初帶來的漫畫書,乖巧無比。

趁著陸尋去找醫生打聽情況,她朝陳初使眼色:“你陪我小叔叔去看場電影唄。”

“你這個情況我們有什麼心思看電影?”

她忽然變得扭捏起來,抓著被腳:“Aaron給我發了信息,他說晚上來看我,你把我小叔叔支走,不然我鐵定見不著他。”

陳初了然,但問題來了:“我叫他去看電影,他估計也不願意去,連家都不願意回。他這輩子估計連電影院都沒進過吧?”

陸淼淼想了想:“好像是。反正我不管,你得把他騙走……”

不多時,陸尋便回來,見兩人都默不作聲,便道:“你們兩人在密謀什麼?”

陳初幹巴巴地笑了兩聲,問他:“你晚上工作多嗎?”

“不多,要看幾份文件。有事?”

陳初問:“你能陪我出去一趟嗎?”

“什麼事?”

陳初見他窮追不舍,咬咬牙:“我們是不是在談戀愛?難道談戀愛出去約約會還要問個不休嗎?”

陸尋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你還蠻有興致的嘛,隻是這會兒……”

話還沒說完,陸淼淼嚷嚷開來:“去吧去吧,約會去,我沒事。再說了,不是有李阿姨在這裏嗎?你們倆就約會去,晚上不回來也沒關係,早點兒給我生個小弟弟。”

“沒個正經。”陸尋說,這幾天一直繃著的臉才終於有了笑容。

陸淼淼朝陳初眨了眨眼,背地裏比了個勝利的姿勢。

兩人離了醫院,卻不知道要往哪走,陸尋沒開車:“老王這幾天也跑得夠嗆,我讓他早些回去休息。”

陳初並不想去看電影,便和他沿著馬路慢慢往外走,接連在醫院悶了幾日,滿身都是消毒水的味道,洗都洗不去,這會兒出了醫院,風一吹,新鮮空氣爭先恐後地往鼻腔裏湧,陳初一下子就覺得滿足了:“從未覺得博陵的空氣如此新鮮好聞。”

陸尋道:“你不必陪著我窩在醫院,這幾天辛苦你了。”

“有什麼好辛苦的,這不是應該的嗎?”

醫生說陸淼淼恢複得不錯,再過幾日就可以拆繃帶了,陸尋陰沉幾日的心稍稍放晴,饒有興致道:“什麼應該的?難道你準備做她小嬸嬸了?”

陳初瞪了他一眼,心跳紊亂卻還故作鎮定:“她是我的朋友,我照顧她難道不應該?你想到哪裏去了?”

陸尋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隻看著她笑。

這夜公路上的人很少,車卻川流不息,引擎聲此起彼伏偶爾伴隨著幾聲汽笛。

陸尋耐人尋味的笑讓陳初有些慌亂,她想問他笑什麼,卻見身後黑壓壓的幾個影子朝他們呼嘯而來,改裝車獨有的巨大馬達轟鳴聲一點點朝他們逼近,伴隨著幾聲瘋狂的尖叫,車燈明晃晃地照著他們,越來越近。

陳初下意識地推開了陸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