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神嗎?如果被這樣問到的話,我——安德烈·S·加裏寧隻能如此回答:“曾經不信,漸漸地變得相信起來,然後又不再相信了”即便是在無神論的社會中所接受教育,仍多少學到了一些值得愛的東西,最後卻全部被奪走了。我就是這樣一個男人。
你相信命運嗎?如果被這樣問到的話,我的回答是矛盾的:“曾經相信,漸漸地變得抵抗,然後又變得相信起來”
神也好,命運也好,究其本質,兩者其實是非常相似的概念。也可以說幾乎是等價的。對於這樣的兩個概念,我卻采取了完全相反的立場,是不是很矛盾呢?也不能一味地這麼想。矛盾正是使這個世界轉動起來的壓倒性的真理,也是人類之所以能成為人類的要素之一。
部下們都把我看作是“謹慎的樂觀主義者”,認為我和泰斯特羅莎上校、馬度卡司中校是同一種類型——具有作為一名領導者所不可或缺的素質的人。不管有著怎樣殘酷的過去、也絕不為悲觀所誘惑、同時也不抱不切實際的樂觀,隻是默默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的人們。沒錯,我本該屬於這種人中的一員。但是錯了。事實並非如此。
以前的我,現在的我,已經敗給了命運。我隻不過是一個掙紮在湍急的激流中而精疲力盡、好不容易才抓住一根突出於岸邊的枯枝的男人。
命運——超越了人的智慧、狂亂地衝刷著一切的這一傲慢的思想。或者完全是思想的反麵。那個少年也似懂非懂地感覺到了它,開始反抗。
在我和他之間的關係裏,應該也存在著一些超越了偶然的東西。隻不過感覺到這些的,隻有我而已。
●我和他的初次相遇,是在比永久凍土更北端的、無盡的零下溫度所支配的茫茫大海中。
北冰洋的海水中。
大約是13年前的事。
那是美利堅合眾國與蘇維埃聯邦之間的關係再度燃燒起來——或者不如說是冷卻下來的那個時代。麵臨著數千枚戰略核導彈將全人類一掃而光的危險。全世界都成了東西兩大陣營的沉默的戰場。對於無人居住的海洋也不例外。不,不僅如此,那裏甚至頻繁地成為最前線。冷戰的冷冷的舞台。誰也看不見的戰鬥。即使是當事者也無法用眼睛看到真實情況的戰場。偶然地,我站在了那裏。
“K-244”。這是我乘坐的船的名字。
“671RTM計劃艦”,或者“シュカ型核動力水下巡洋艦”。還被西方國家稱為“Victor3級”。這艘艦正擔當著類似於美國的“攻擊型核潛艇”的角色。雖然並未搭載有能攻擊到美國本土的核導彈,但這是一艘擔任執行此一任務的戰略導彈核潛艇的護衛、以及監視和追蹤敵艦、在必要時候以確實的打擊力攻擊敵艦使之喪失作戰能力的艦艇。
因為是一艘極其安靜並且速度很快、索敵性能也很優異的新銳艦隻,像K-244這樣的艦艇經常會被分派到一些特殊的任務。橫跨北冰洋、接近到北美大陸的沿岸地帶——在那裏進行各種情報的收集工作。
通信情報或者電子情報。
還有其他種種。
對美軍日常使用的通信環境或電子環境的痕跡進行收集,將其和潛藏於PENTAGON(美國防部)或NSA(美國家安全局)的蘇聯間諜所獲得的情報進行比較,看是否一致。雖然危險性很大,卻是很不起眼的工作。既有幾天就結束的任務,也有長達數月的任務。
對西方的通信器材頗有研究、且精通西方數國語言的我而言,經常會有被派去和進行情報收集任務的潛艇共同行動的機會。
K-244雖然號稱新銳,但也隻是普通意義上的艦隻,並不是像由超AI控製的、能在幾乎無聲的狀態下達到50節速度的“ThuahadeDanaan”那種超級潛水艇。在製海權握在美軍手裏的海裏,即使隻是以10節速度移動也不得不采取麻煩的警戒措施和麻煩的機動、或者即使隻是把情報收集用的天線換一個方向也要耗費半天的時間,這種事並不少見。
對於陸軍出身、曾是特種部隊中一名士官的我來說,連續數周被關在潛在零點溫度下的海裏的鐵筒裏,決不是一樁令人愉快的工作。在分不清晝夜的艦內起居,每30分鍾整理一次情報收集器材所采集到的記錄,同無聊的政治軍官就黨的理論進行毫無意義的討論。當然不會給我這樣的曾經的陸軍士官分配高級的單人房間。狹小的床鋪上的第2格,就是我全部的私人空間。
日子就那樣繼續著。
寫打算在返航後交給妻子的信件、偷偷地讀威廉·布萊克的詩集,這種事情成為了我為數不多的樂趣。當然,寫給妻子的信要受到審查,持有布萊克的詩集——他是英國人——本身也是一種瀆職。
另外還有一件樂趣。K-244的艦長,謝爾蓋·哈巴洛夫當時45歲左右,是個容易接近的大肚漢。就像我的父稱“謝爾蓋耶維奇”所顯示出的那樣,我的父親也和謝爾蓋有著同樣的名字。並且也許還因為我和他同是列寧格勒的同鄉吧,從登艦第一天起就和他有不少話可說。據說他的獨子出征去了阿富汗斯坦,所以他有很多事想向直到半年前還在那裏的我打聽。我在我所能回答的範圍內,把所知的阿富汗的情況告訴了他。
哈巴洛夫艦長經常喊我一起吃飯,並且告訴了我很多各種各樣的經曆。對於陸軍出身的我來說有些諷刺地,現在擔任將校軍官的我的決策,許多都來自於隸屬海軍的他的傳授。
那一天的那個時候,我也正接受著他的好意、和他共進午餐。
甚至連當時談論的話題也記得很清楚。關於糊塗的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傳說——關於他留下的黃金的毫無根據的故事。正說到在他被處刑之前,把隱藏黃金的地點告訴了他忠實的近衛兵的時候,一名水兵走進房間。
雖然水兵壓低了聲音向艦長報告著,但我卻也聽了個一清二楚。
“聲納室的報告。有一架類似大型客機的機體迫降在東北10公裏處的冰麵上——”
我記得很清楚。
那名水兵的確是那樣報告的。
後來才知道,正確地說是在東北北、方位零二三,距離大約11千米。
誰也不知道那架客機墜落的原因。即使是完全掌握了那片空域所有通信的我,也隻能給出推測。那架客機——MUS113次航班是一架波音747,屬於日本最大的航空公司武藏航空。這是從東京國際機場飛往安克雷齊,然後再轉向倫敦的一次航班。那個年代,對於多數飛國際線的客機,沒有二次加油就不能從遠東直飛到歐洲。
那時北冰洋上空的天候的確很糟糕。但是我不認為那會影響到在兩萬米以上高空飛行的國際航班客機。當時西方的媒體都在談論事故原因可能是飛機整備工作有問題或者機長突發精神疾病。至於這些究竟是不是直接原因,我不是航空事故的專家,無法給出評論。
僅就我所知的通信記錄來看,那架MUS113應該是處於正常飛行狀態的。然後,發生了異常。第三發動機突然起火,左邊的主機翼的一半發生了脫落。深度貫徹了安全性的波音747飛機雖然被設計成在那種狀況下仍能繼續飛行,但不幸還在繼續。左邊的水平尾翼也失去了功能。
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的。或者是由於脫落的主機翼撞上了水平尾翼,或者是對油壓係統造成了不可見的損傷。我通過K-244的無線通信,聽到了努力保持冷靜、拚命抑製住慌張的113次航班的機長的聲音。
機長名叫堀田。
盡管堀田最終在那次事故中遇難,卻仍舊被沒有責任感的日本媒體說成事故的主犯,但他在發生事故之後的操縱可以稱得上是英雄般的行為。因為他成功地將即使在空中發生解體也絲毫不奇怪的機體,從幾乎無法操縱的狀態奮力扭轉成“迫降”的局麵。但是遺憾的是,由於惡劣的天候的原因,他的飛機發出的通信,全世界隻有K-244接收到了(並且更加可惜的是,克裏姆林宮決定對這些記錄進行永久封存)。後麵還會講到,由於無法回收飛機的黑匣子,事故的真正原因恐怕永遠也沒有人知道了。
總之,回到事故當時。
我和聲納室的老兵對照了一下互相的情報,得出113次航班仍困在北冰洋的浮冰上的結論。因為盡管迫降時的衝擊很激烈,但既沒有記錄到大的爆炸聲,也沒有觀測到有飛機壓破冰麵沉入海底的聲響。
不僅如此,甚至機內還可能留有幸存者。
雖說是在北冰洋,但事故地點的浮冰並不厚。如果放任不管的話,可以很容易地想象,飛機很可能會沉入海中,或者在那之前就被海上的糟糕天氣——零下溫度的暴風雪——所傷害,對可能的幸存者造成殘酷的致命一擊。
完全無法預測美國或加拿大的援救隊伍何時會到達事故地點。並且對於西方來說,這時應該還無法把握客機是否已經墜落、以及墜落地點究竟在哪裏。
艦內的士官們都主張采取救援行動。即使沒有幸存者,也應該盡力收集一切能收集到的情報。
政治軍官——這是他的工作,所以也不太好指責他——當然對此持反對態度。K-244正處於高度機密的情報收集工作中,在外界看來不應該存在於這片海域。請示北海艦隊司令部,得到了禁止一切通信的命令。
但是,在那架113次航班周圍數十公裏內的人類,就隻有我們K-244的乘員了。在進行了5分多鍾的討論之後,哈巴羅夫艦長對全體人員宣布:原速前進。右舵。方向030。
艦長無視司令部的命令,選擇了進行援救。那是他在明知這種行為會對他的事業造成多大損害的情況下作出的決斷。
K-244於90分鍾後到達事故發生海域。
哈巴羅夫艦長首先讓艦體浮到緊貼浮冰下緣的位置,升起潛望鏡。艦長向沉默地站在發令室一角的我招了招手。
(曹長,你來看一下)艦長說著,叫我朝潛望鏡裏看去。之所以讓我看的理由很明顯。因為在這艘艦內,從阿富汗回來的我是最有目擊過“墜落飛機”的經驗的。
雖然我是第一次看潛水艇的潛望鏡,但也絕不會覺得有趣。我看到的冰上的風景,是昏暗的藍灰色的天空和卷著雪花的狂風,以及浮在冰上的黑黑的一塊什麼東西。雖然時間尚是白天,但天幾乎完全是黑的。
“倍率怎麼調?”
“那個按鈕。”
順著艦長的手指所指,我調整了潛望鏡的倍率。
雖然由於猛烈的暴風雪的緣故看起來顯得很模糊,不過那黑黑的一塊的確就是客機。是波音公司的747型飛機。好不容易看出機體表麵有“MUSASIAIRLINE”的文字。
113次航班的機體上,主機翼的後部折成了兩半。機體前半部分以右傾的姿勢半埋在冰裏,後半部分橫在離開目測距離約400米的地方。脫落的引擎和碎片散落在四周。
“比想象的還糟糕啊!”
“是的,不過好像沒有發生大火。”
“你覺得會有幸存者嗎?”
被折斷的機體的前半部,有一部分已經扭曲得不成樣子,隻能令人產生悲觀的感想,但是後半部仍舊保持了原來的形狀。除了尾翼不見了之外,看上去受到的損傷較輕,並且最要緊的客艙部份還殘留著。在許多航空事故中,幸存者比較多的果然還是機體的後部。在阿富汗的時候也是如此。這次事故看來也不例外。
我從潛望鏡前離開,把這些想法告訴了艦長。
“我知道了。”哈巴羅夫艦長收回潛望鏡,沉思了一會之後,命令艦員們讓艦隻接近到客機的後半部,破出冰麵。
“首先搜索一下後半部。”艦長一邊摘下帽子摸著頭頂,一邊說。
“恐怕裏麵已經很慘了。必須挑選習慣了屍體的人去。你能去嗎?”
“是!”我立刻回答到。
“先派4個人過去。如果危險的話馬上回來”
“其他人選呢?”
“由你來挑選。兩個有力氣的水兵,再加一個士官。”
“我知道了。”我馬上轉身離開了發令室。
經過了幾個星期的艦內生活,我已對主要船員的能力和經驗有了大致的了解,所以選人並沒有花多少時間。
首先決定帶上機械部的奧斯金曹長。奧斯金出生於葉卡捷琳堡的一家煤礦工人家裏,有著豐富的登山經驗,並且頭腦機敏、觀察力敏銳。和他商量之後選出了另兩名水兵,在快速準備了一下裝備之後,我們走出了浮出水麵的K-244。
三人一起穿著全套防寒服從狹窄的艙門裏把橡皮艇拖出來的工作簡直讓人骨頭也斷了。外麵的風雪很大,寒氣不斷地從頭巾和護目鏡的縫隙裏鑽進來。在這種天氣下待上兩小時的話,即使是無病無傷的人想要活下去也是很困難的吧。
吃力地從K-244來到冰麵上後,我們徒步向迫降飛機的後半部走去。走在最後麵的奧斯金的身影在暴風雪中顯得很模糊。天氣比從潛望鏡裏看的時候還要惡劣。
也許是感覺到了相同的事,一個水兵說出了不安。他委婉地向我提議“也許還是回去比較好吧?”,奧斯金卻拍了拍他的背,說:“說什麼蠢話,快前進!”
靠近之後一看,113次航班的狀況比預想的還要來得糟糕。機體後部的那一邊的外壁破裂了,寒風直吹進客艙裏。
後麵的水兵不小心絆到了什麼硬東西,摔了一跤。他誇張地發出一陣小小的慘叫。絆倒他的是已經被凍成冰棍的人的下半身。
讓陷入輕度恐慌的水兵們安下心之後,我們沿著機體的周圍觀察著,用登山繩從機體斷裂的橫切麵進入客艙。
客艙裏簡直就是地獄。
靠近機體前部的座位上,滿是慘不忍睹的屍體。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些屍體早就在零下環境裏被凍成冰塊,沒有發出半點難聞的氣味。即便如此,一個水兵還是忍不住摘下麵罩吐了好幾回。吐出的東西也慢慢在地麵上凍結起來。
機體最後部的狀況還比較好,一個個座位上坐著看起來像是睡著了一般的乘客。
“果然還是不行啊!”奧斯金低沉著聲音說。
“沒有幸存者。去機體前半部找找看嗎?”
可能的話我想獲得一些成果。幸存者,或者是飛機上的聲音記錄儀。隻要能確保了這些東西的話,那麼多少能給違反了北海艦隊司令部命令、讓潛艇上浮的哈巴羅夫艦長一些幫助。即使不算人道主義方麵的理由,祖國也能在麵對西方政府時多些討價還價的籌碼。但是在手電筒照射下的客艙,隻是一個回響著風聲的死亡世界。
不。
我從這死亡世界裏發現了生命的痕跡。我覺察到在客艙後部的右舷,有一排空座位。是3個人的座位。調查了一下,機內雜誌不見了。兩個座位的靠背被放了下來,另一個座位上留有些許血跡。
一些人可能在迫降之後離開了座位。
我們又仔細檢查了一圈客艙,用不輸給風聲的聲音不斷地喊著“有人在嗎”。沒有回答。即便如此,我們仍沒有放棄,搜索了客艙下部的貨物艙。貨物艙由於墜落的緣故扭曲得很厲害,穿得嚴嚴實實的我們想要下去很困難,但在手斧和油壓式千斤頂的幫助下,總算鑽了進去。
“安德烈同誌,這裏……”
“嗯,風很小。”
這塊地方塞滿了被壓扁的集裝箱,把內部空間和外麵的暴風隔絕開來。雖然還是冷得和在冰箱裏一樣,但體感溫度卻比剛才上升了近20度吧。
他們就在貨物室的深處。成年男性和成年女性,以及一個孩子。那3個人用所有能找到的毯子和衣服把自己包裹起來,擠在一起。
男人已經死了。好像腹部受了重傷,並且流了很多血。20多歲的東洋人。死因是失血過多和低體溫症。大概是他帶著傷把另兩個人帶到這個能避寒的貨物室裏來的吧。
東洋女人和小孩還有氣息。是死去男人的妻子和孩子,還是偶然坐到一起的互不相識的乘客,這一點尚不知道。女人和孩子隻是被死去的男人庇護著,蜷縮在貨物室的角落裏。
女人也很年輕,看上去20多歲。事後想來,她應該是母親吧。在已經變冷的男人的身子下蜷著身子,仿佛守護著孩子一般。是個長著黑色的長發的美麗女子。我用英語問了聲“沒事吧”,她隻回答了一句“救救孩子”。根據她的發音,我判斷她是日本人,於是又用日語說:“好的。我們是來救你們的!”
從加入特種部隊那一刻起,我就一直通過GRU學習各種語言。日語也是其中之一。70年代曾在東京的蘇聯大使館有過一年的工作經曆,另外也參加過好幾次違法的活動。根據能自如使用日語的KGB間諜的說法,雖然我的發音完美地近乎於當地人,但詞彙的使用卻很僵硬,就像是挺著胸膛的士兵的感覺。
若要更正確地再現出當時從我嘴裏說出的話語的話,應該是這樣的:“回答是肯定的。我們來救你們。”
盡管用詞很奇怪,她還是放鬆地長出了一口氣。把由於極度的寒冷而極其衰弱的孩子朝我們遞過來,又用日語說了句“請救救孩子”。
那孩子大概隻有3到4歲。一開始以為是個女孩子,不過卻是個男孩。懷抱著一個戴著禮帽的微微發胖的老鼠一樣的玩偶,不安地看著我和奧斯金。
“不要緊的,小家夥。和叔叔一起到暖和的地方去吧。”
奧斯金說著,連同包著他的毯子一起把他抱起來。那孩子害怕離開母親的身邊而突然哭了起來,在奧斯金的手臂中掙紮著。
“媽媽!”
那孩子用日語叫著。
母親那邊——盡管那時已經極度衰弱,仍舊用整個貨物室內都聽得到的聲音對她的孩子說:
“別哭了,いきなさい。”
雖然日語很難,但有時卻也能讓人感受到深切的含義。現在便是如此。她說的是“去吧”還是“活下去”?我不知道。也許,兩種意思都有吧。
然後,就在那之後,傳來了那個聲音。
一開始是很輕微的、類似碳酸飲料的氣泡的聲音。但是,不久那聲音就變得愈來愈大、愈來愈廣,不知何時竟變成了像響徹演唱會現場的掌聲的聲音。
是冰破裂的聲音。飛機正在下沉。
即使是處於這冰點下的暴風雪中,冰麵也承受不了飛機的重量。
一刻也不能猶豫。
帶著傷者通過這即使一個成年人也很難過的貨物室,是樁比來時更艱苦的事。從慢慢傾斜的貨物室裏,3個人用登山繩把母親拉出來,奧斯金則抱著孩子爬出來,這時,掌聲一般的聲音幾乎變成了轟鳴聲。
天花板開始扭曲、裂開,機體開始沉入冰點下的海水中。不停地傳來插銷被崩斷的聲音。我們跌跌撞撞地滾著爬著從墜落的飛機裏出來。
跳到搖搖晃晃的冰麵上之後也仍然不能放心。磨磨蹭蹭的話,承載著我們的冰也會變成碎塊,和飛機一起被拖進冰冷的海水裏去。
我的擔心變成了現實。
讓抱著孩子的奧斯金先走後,我和一個水兵架著那位母親,想要跳過一條冰裂縫。這時,我們腳下的冰劇烈地傾斜起來,裂成了兩塊。我好不容易才用登山鍬撐住冰麵,沒有掉下去。
但是,水兵和那位母親卻不同。
兩個人朝冰的裂縫中滑去,馬上就要被冰冷的海水吞沒了。水兵陷入了恐慌狀態,拚命地叫喊著什麼,但是因為轟鳴聲太過響亮,並且他說的是家鄉的烏克蘭語,我什麼也沒有聽清。那位母親可能連發出慘叫的力氣也沒有了吧,隻是無力地抬起眼睛看著我。
伸出手去的話,兩個人中還是能有一個人得救吧。
隻有一個人。
在連對方的臉也看不清的昏暗和激烈搖晃著的視野裏,留給我的時間隻有那麼3秒鍾。
隻有微不足道的3秒鍾。
結果,我向水兵伸出了手。因為他離我近了僅僅那麼2英寸。並且他才剛20出頭,和這次事故並沒有直接的聯係。在家鄉還有家人和戀人等著他。另一方麵,那位母親的腹部受到了嚴重的撞擊,從症狀來看,好些內髒都受了傷。還有低體溫症。即使犧牲水兵把她帶回去,以艦內的醫療設施究竟能不能救活她,很難說。
不管怎麼說,我已經做出了決定。
抓住掙紮著的水兵的袖子,總算成功地拉住了他之後,我越過他的肩膀看著她。看著正橫著滑下裂開的冰麵,即將被張開血盆大口的大海吞沒的她。也許早就沒了那樣的力氣,她既沒有發出叫喊,也沒有表現出恐怖和絕望。隻是從容地接受了留給自己的命運,掉入了黑暗的深淵。那姿態甚至令人感到某種幻覺般的美麗。
她沒有看我。她看著在我背後更遠處的奧斯金他們。看著被奧斯金抱著的孩子的眼睛。微弱地蠕動著失去血色的嘴唇,她最後說了一句什麼。
“戰鬥下去”這是我根據嘴型猜測的。
然後,她便被吞入黑暗之中。那之後也沒有再浮上來。
“同誌!快點!”
奧斯金他們喊著,把登山繩朝著這裏扔過來。
連默哀的時間都沒有,我們從漸漸下沉的飛機裏拚命逃了出來。
結果,連探索飛機前半部的時間都沒有。僅僅是在把唯一幸存者的少年帶到K-244上的時間裏,機體前半部也開始傾斜,當我們到達船上的時候,隨同一陣轟鳴聲沉入了北冰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