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園子收獲的日子是漫長的一種積累起來的幸福。在瓜果們鮮活的青春,每天都有花賞,每天都有果摘。狹長的青澀豆角,宋詞一般抒情地低吟著;胖兜兜的黃瓜,絨繡青衣,仿佛唐詩中走來一位位豐腴華貴的侍女;秀眉一樣的青椒,閑暇著迷醉的眼睛,似小說紅樓中的晴雯,外靈內烈。母親喜歡逛園子,雖然自家的園子比不了菜市的豐饒,但,看見自己的汗水有了結晶,母親便喜出望外了。菜籃子挎在母親的臂彎,滿籃子的喜悅。餐桌上,我們的笑聲頻添了許多。貧瘠的植物年代,素食主義的記憶,是所有母親菜園子的描繪。
一季季的瓜果蔬菜,一季季的香色觀覽,一季季的生活閱曆。母親的菜園子就是鄉村發髻的一枚精致的發簪,鄉村,除卻桃紅柳綠,還有什麼能和豐盛的園子相媲美?樸素,往往能創作出更加華美從容的生活。不是嗎?
兩個雞蛋拴住你
父親是母親用兩個雞蛋拴著拉回來的。
我七歲那年,父親因為表哥殺人受牽連而進了局子。表哥三天後被抓,父親才放出來。父親陡生一場大病,日夜消瘦憔悴。醫生說,需好好調養。
從此,家裏的飯桌上就多了一碗生衝雞蛋花。母親說:“今後不管生活多難,父親的兩個雞蛋不能少。”我的頭點如小雞啄米。
春夏秋冬,一年複製一年。這碗生衝雞蛋花,一直醇香在我的鼻翼裏。不管多忙,母親都親自為父親衝雞蛋花,看著父親一口口喝下去。今天,母親衝雞蛋花的手法已經相當熟練:一隻細瓷碗,兩個生雞蛋,一瓢溫開水,一勺白砂糖,一雙筷子。雞蛋先在碗沿邊輕輕一吻,便裂開一道不規則的細縫。雙手再輕輕捏著雞蛋的大頭和小尾,一摳,一揚,清澈的蛋清包裹著黃澄澄的蛋黃就滴落在碗裏,接著加上一勺白糖,用筷子繞著圈不停地攪拌,筷子觸及著瓷碗發出有節奏的“當當當”的脆響。然後倒入熱乎乎的溫水,那些色澤輝煌的雞蛋粥瞬間凝聚成一朵朵黃花瓣漂浮在碗裏。最後滴入兩三滴香油,一碗浸潤著愛的生衝雞蛋花就做好了。滿屋子的香味彌散著,愛的溫馨倒影在瓷碗裏。
母親的這個節目,一演就沒有謝過幕。我特喜歡看。家裏總要喂幾隻老母雞。我隻要聽見“咯咯嗒”的歌唱,就直奔雞窩,在那裏準會尋找到一枚或兩枚雞蛋。剛從雞屁股下麵滾出來的雞蛋,熱乎乎的,冬天握在手裏,像握著整個春天。有一次,我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剛從雞屁股裏鑽出來的雞蛋,又被母親敲碎在碗裏。父親一股腦地就喝了下去。真是好玩!那時候,我就想:父親和母雞一定是約好了的,他把母雞生的雞蛋都藏在了肚子裏。終有一天,父親一定會給我們生下更多更多的雞蛋。每每看著父親的那碗生衝雞蛋放在桌子上,我的喉嚨都會咕嚕咕嚕地作響,眼睛死死地盯著那些汩汩翻躍的蛋黃花,一口口咽著口水。父親不是看不出我的饞樣。一回,趁母親不在,我也幸福地品嚐了生衝雞蛋花的味道。就在我吧唧著小嘴,閉著眼睛,伸長舌頭抿著嘴唇的時候,母親已經來到了我的身邊。我的小腦袋被母親的小指頭硬硬地敲打了一下:“小饞貓!我不是告訴過你嗎?隻有爸爸才能喝這碗雞蛋花。”我顯然被母親嚇到了,我把母親宣布的禁令拋到了九霄雲外。我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小臉蛋一定像極了猴子的小屁股。父親說:“不要打孩子,孩子小。我少喝點有什麼。”“他今後有的喝。你不管自己,我要管。今後不能再喝爸爸的雞蛋花!聽見沒有?”母親生氣了,聲音也有些哽咽。我知道這次犯了錯。一個人偷偷地躲在牆角邊抹眼淚。上學了,我的書包裏竟然有一個圓乎乎的家夥,掏出一看,是一個煮熟了雞蛋。這是母親什麼時候放進去的,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正是這碗持之以恒的生衝雞蛋花,父親的臉色逐漸朗潤了,家裏的笑聲又重臨於耳。父親重新扛起了家庭的重擔。我現在終究明白母親的那份苦心。我的肚子裏積澱著雞蛋的清香,但母親卻患上了高血壓,從來沒有吃過一個雞蛋。她把雞蛋當作自己的“仇人”了。這個親愛的仇人卻是我們一家人最感恩的一段記憶。
而今,母親和父親都已步履蹣跚,皺褶爬額。在他們的枯葉飄飛的季節,母親依舊重複著她最經典的演出。每天早上,炊煙嫋娜,那碗包蘊著親情和愛情的生衝雞蛋花就會準時地臥在餐桌上。我想,隻要父親在,母親在,那碗每天都溫熱的生衝雞蛋花就永遠不會涼。
我是你的副駕駛
弟弟打電話說:“哥,我要賣摩托車。”弟弟的車子是1999年買的,天馬125型。這輛摩托車來我家後,一個性格開朗的女孩坐在了車子的後座上。弟弟騎著黑色的車子,心愛的女孩摟著他,女孩揚起的裙角像一道美麗的虹。弟弟旋轉的車輪,漩渦般網住了女孩。她成了弟弟的新娘。不久,車上又多了一個小男人,夾在他們中間。一家人就像一個多汁多味的夾心麵包。摩托車並沒有因為多了一個人而減速,相反,車子溜達得更加勤快了。隻要有時間,車子都會出門。其實,車子的落腳點並不多,怎麼奔,都停泊在親情的彼岸。生活仿佛深深淺淺的車轍,幸福的日記一圈圈書寫在車輪上。
弟弟愛自己的車,雨天基本上不騎,他寧可用自己的“11”號,也不讓他的坐騎糊滿泥巴而髒兮兮,他把車子當菩薩一樣供著。他說:“這車夠我騎一輩子了。”
生活有時候就會捉弄人,弟弟因為疾病,右手不能自主活動了。他住院的日子還惦記著他的車。母親總是把他的車擦得亮堂堂的。“看見車,兒子就在麵前呢。”母親說。可是車子上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往昔溫馨的畫麵重疊著濡濕反光鏡裏母親紅腫的眼睛。回來後,弟弟堅強地鍛煉著,他期望著自己能夠再次騎上自己心愛的車子,載著兒子和妻子,一同行駛在風雨的路上,但,他傷得太重了。每每看著他站在自己的車子旁發呆,看著他一遍遍擦拭自己的車子,看著他發動車子靜靜地聽車子的轟鳴,一股從心底深穀裏浸溢出來的酸楚直抵我的胸腔,眼眶,腦際。他的右手要是好好的,那多好呀!這種奢望無數次從我的夢裏長到我的白天,枯藤一般。
弟弟不能再騎車,弟媳成了他的右手。她慢慢地學會了騎摩托車,學會了堅強。她說:“哥,不能什麼事都麻煩你。他不能騎,我能騎!我是他的副駕駛。”“那就買一輛小型的燃油車吧。安全。”我做了最後的決定。賣車那天,車子從弟弟的不舍中被推出來,他站在門口,送了我好遠。風掠過初秋的樹梢,有片片樹葉落下。摩托車的車輪一定壓碎了他的心,我推車的腳步沉澱著傷感。
我從電話裏告訴弟弟:“車子的年份久了,價格便宜了些,隻賣了1000元。”弟弟沒有在意錢,而是一再地叮囑我說:“一定要買個好一點的。”最後,添了4200元,買了一輛五羊本田125小型摩托車。細心的弟媳,給車子安裝了腳踏大支架,弟弟的右腳不是很靈活,放在上麵一定很舒適。所有的配置都齊了,車子騎回去後,弟弟繞著圈左看看,右瞧瞧,興奮地說:“好!名牌!我喜歡!”
第二天,弟弟就打電話說,他去了老家。我問:“車子能坐下三個人嗎?”他快樂地說:“當然能。”弟媳終於能撐起弟弟失落的雨傘了。我拿手機的手有點顫動。“那就好!那就好!”我重複著,有點哽咽。
一個家需要一個駕駛員。弟弟不再做駕駛員,換弟媳這個副駕駛來掌握生活的方向,我相信,她一定和弟弟一樣稱職。家是一部漫長的電視劇,不管是弟弟在前,還是弟媳在前,中間夾著的都是他們愛情的結晶。車子上人員的位置調換了,但故事裏的主角沒有變,生活的車輪依舊繼續幸福地旋轉著。“我是你的副駕駛!”這是愛情對婚姻最忠實的承諾。
是誰偷跑了父親的牙齒
哎喲,哎喲,父親揪著嘴,右手托著腮幫子,滿額的皺紋擰成一個大疙瘩,一邊走,一邊說,不留了,不留了,徹底拿幹淨。這倒黴的牙,疼死我了。
母親聽著父親的嘮叨,一點兒也不著急,手裏早已經準備好了一湯匙味精,待父親靠得身來,笑眯眯地,說,張嘴,啊。母親習慣地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的一點味精,向著父親張開的嘴巴一路前進,問,哪裏疼?父親說,下門牙左起,第三顆。母親的手指靈活地在父親的嘴裏移動,像兩尾淘氣的小魚。動了,又動了一顆,忍著,我按了。母親使勁地把味精按在牙床上,揉了糅。父親閉著眼,唏噓著……
父親牙疼的時候,我的牙一點兒都不疼。小時候,我的牙也疼過,那時,父親的牙卻不疼。牙疼,不算是一種病,但要是一個勁地疼,不分晝夜地疼,那就是一種最頭疼的病了。
父親的牙疼病,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我沒有找到一個具體的時間來判斷父親的牙疼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父親退休以後,他的牙也開始下崗了。一顆,兩顆,牙似乎商量好了,陸續著來欺負父親。今天你疼,明天他疼。一開始,隻是小打小鬧,疼一會兒,歇一會兒,有時候幾天都不疼。在父親少許安寧時,某些頑皮的牙竟不覺中使起性子,這些跟了父親大半輩子的老牙,一點兒不念舊情,紛紛蠢蠢欲動,鬧得父親寢不安席,食不下咽。
父親的牙年輕的時候,還是招人喜歡的。白皙、整齊、堅固、美觀。母親說,姥爺當年看上父親,就是看上了父親滿嘴玉石一般光潔的牙。姥爺說,一個男人,有一副好牙,是富貴的象征。事實證明,姥爺的看相是不準的,他把閨女給了父親,並沒有過上大富大貴的日子,倒是平平安安的生了兩兒兩女,一輩子苦也吃了,福也享了。如今,孫子,孫女也大了,老兩口住在村裏,守著祖傳的宅基地和幾畝薄地,日子倒也安閑。人的一生呀,說長就長,說短也短,老了,老了,父親的牙卻一天天少了。姥爺,姥娘,走著走著,就不見了。還有,老家的草屋,奶奶,爺爺。母親的黑發,父親的黑發……
我擔心父親有一天也走丟。一天,我回家看父親,母親做了一鍋鍋貼饃,焦得很。父親破例也拿了一塊,蹲在牆邊,抹了一點芝麻醬,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平日裏,父親隻吃發麵饃,發麵饃柔軟,容易嚼,不累牙。老是吃發麵饃,父親想換一換口味。關於行和不行的商量,是母親早問過父親的。父親掰了一大塊,放在嘴裏,開始嚼。上顎和下顎來來回回地挪移著,嘴巴閉鎖著,仿佛一頭年邁的駱駝,許久,也不見喉結上下伸縮。父親的嘴裏還有幾顆牙?我問母親。幾顆?母親問父親。六顆,父親說。多嚼一時,嚼爛了,再咽,別噎著。母親叮囑著,分明是和一個孩子說話的語氣。嗯,父親咕噥著,他的嘴飽鼓得像一個半癟的網球。
我看著父親,母親看著父親,就連父親喂的花貓也看著父親。父親努力地嚼著。秋風在他的身邊溜達著,他蒼白的頭發蓬亂地堆在頭頂,像一個未完工的鳥窩。突然間,我很心疼父親,父親終究是老了,七十年的時光把他滿嘴的鋒利的牙,一顆顆打磨掉,歲月的味道,一如一枚枚堅硬的小石子,父親一點點咀嚼,竟也覺察不到。誰又能覺察到呢?你覺察到,又能怎麼樣呢?
小時候掉牙的時候,我害怕極了,滿嘴的血,我以為我要死了。這種經驗,我是從電影中看到的——人死的時候,嘴裏都淌血。當我瘋子一樣跑到父親身邊,把這個噩耗告訴他時,父親卻很高興,問,是上牙還是下牙?我說,是上牙。我把帶著血的牙拿給父親看,父親捏著我的掉牙,左瞅瞅,右瞟瞟,說,快,快,趕快把牙扔到房頂上,遲了,牙就不回來了。我擔心地問,為什麼?父親說,上牙掉了,必須上屋頂,下牙掉了,就要扔床底下,這是你奶奶說的。我小時候的牙也是這樣扔的。我照著父親的話去做,屋子外的陽光很好,一點兒都不晃眼,溫文軟軟的,像父親的目光。我掄起胳膊,使勁地把自己的那顆還沾著血跡和體溫的小牙往屋頂扔去,小牙劃著優美的曲線,落在草房子的屋頂上,再也尋覓不到。它不會冷的,那裏有厚厚的房草和陽光;它也不會寂寞,那裏可以聽見春天的鳥鳴,夜晚,還可以看見眨眼的星星。偶爾,還會有樹葉的問候。
後來,我的牙接二連三的掉,晃蕩晃蕩就下來了。我掉牙,父親一點兒都不著急,到我十歲的時候,我的牙終於完成了一次長征,再一次團聚在我的嘴裏。那些乳牙一顆顆上了房頂和床底,這些講紀律的小家夥,一顆顆又回來了。父親果真沒有騙我。我的牙終於回來了。父親的牙回不來了。現在,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來安慰父親,或許,父親,根本不需要我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