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四,剛至立冬,天色似亮非亮。
“九公主,老臣來晚了!”
白發蒼蒼的老丞相跪在黑黢黢的地上,磕頭如搗蒜。
嚇掉了柴火般黑瘦的新娘子剛拿到手裏,烤得噴香酥脆的油酥燒餅。
可能是要下雨,空氣裏翻滾著一層泥土的腥氣。
冷風一撲,屋內豆大點的燭光,顫顫巍巍地縮進矮油裏,越發顯得慘淡無力,襯著破敗的矮牆上影影綽綽的身影,更薄了幾分。
屋外迎親的隊伍,個個腦袋上架著把鋼刀,瑟瑟如鵪鶉。
徐念兒被帶走時,刺目的鮮血正從新郎官的喜服裏迸濺而出。
血腥味、泥土味和香飄十裏的燒餅香味交織在一起,有種難言的詭異。
倒在血泊裏的,是她克死的第三個夫婿。
……
徐念兒從小其貌不揚,性格怯懦,活脫脫一朵皇宮犄角旮旯裏等著發黴的蘑菇。好在當皇帝的親爹很有良心,在國家風雨飄搖之際,還沒忘了她的婚事。
一紙詔書,把徐念兒從公主堆裏扒拉了出來,賜婚給了振國將軍。
成婚當天,叛軍來襲,振國將軍出城迎敵,當場被叛軍一刀斬於馬下,落了個死無全屍。
……
皇帝痛哭流涕了大半年,把她別門令嫁給丞相嫡子。
丞相嫡子千裏迢迢趕來京城迎親,行至京郊外被反賊圍堵截殺,鞠躬盡瘁了大半輩子的老丞相,當即白發人送黑發人。
……
而後城破國亡,皇帝自縊於宗廟,皇室子弟死的死,逃的逃,四散飄零。
徐念兒這個亡國公主,一路顛沛流離,差點餓死之際,投身在一家鄉野村店,兢兢業業幹了兩年雜役。
掌櫃的見她一個孤女可憐,給她說了一門親,小夥子是鎮上開燒餅鋪子的,憨厚老實有手藝,兩家找了媒人,換了庚帖,迎親之際臨門一腳,婚事終究未成。
遠處響起一聲悶雷,隆隆地卷過來,不到片刻光景,便掀起一場淒風冷雨,劈頭蓋臉地把一切澆了個通透。
偏郊宅院
一群前朝舊臣,對著黑瘦粗糙,手指皸裂地跟鄉村農女似的徐念兒,哭得如喪考妣。
“老臣無用,叫公主受此苦楚,痛之愧之!”
“天家骨血,竟遭如此折磨,我等有何顏麵去見先帝啊!”
“若非逆臣作亂,公主貴為金枝玉葉,當錦衣玉食,何至於此!”
“我等便是定要打倒逆臣,奪回我朝江山!”
舊臣們一把鼻涕一把淚,慷慨激昂地對著掉了毛後灰頭土臉的“鳳子龍孫”噴了一臉的唾沫。
最後從門縫裏擠進來了一位舊日王爺,徐念兒的親叔父徐和謙,又拉著她肝腸寸斷地掉了兩碗眼淚。眾人才拱手作揖簇擁著“金尊玉貴”的公主,安置進了後院的富麗堂皇的廂房內。
雨越下越大,外頭又濕又冷。
廂房裏卻溫暖如春,瑞獸平金香爐裏,靜靜焚著貴如黃金的降真香。
徐念兒半死不活地躺在雕著八仙過海的黃花梨木造的架子床上,把枯瘦身體埋進雲錦靠枕堆裏,神情呆滯,萎靡不振地盯著上等蘇繡帳子。
日複一日早起劈柴、燒火、搗衣、洗碗的手過於粗糙,掌心上的厚繭和指尖上的倒刺仿佛動一下,都會刮爛身下價值不菲的錦被。
蘇繡錦帳是如同油酥燒餅裏抹了一層五香麵兒,一般的鵝黃色,瞧得人眼前暈乎,恍恍惚惚間,越發覺得光怪陸離。
紅牆碧瓦、低簷矮牆、龍鳳雕花,殘桌朽凳,錦衣玉食、冷饃鹹菜,一層套著一層,呼嘯而過,終究碎成一地,仿若一攤從香酥燒餅上掉下來的渣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