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顫動的睫毛掃過他的掌心,良久有濕潤的液體自他手腕處滑落,他心底忽地軟了一下,戾氣消散掉一大半,雙手鬆開她,兀自在沙發背上恨恨地捶了一拳,低吼一聲直起身來。
從韓汶繼久久不肯還給他手機的時候起,他便隱隱覺得不安,等到他好不容易說服小助理拿來手機給他,這才發現短信提醒有來自顧爾爾的許多通未接電話。來不及回撥,便有陌生號碼打進來,那邊似乎有些匆忙,聲音壓得極低:
“安悅酒店,陳景礫和顧爾爾在一起。”
上一次陳景礫和顧爾爾的事情,一幕幕出現在他腦海,他甚至顧不上去想這其中是否有詐,一把推開迎麵撞來的韓汶繼,從醫院衝出來直奔酒店。
所幸,她尚不曾被他傷害。
他一直想要幫她獨立,也讓她慢慢看清她和程北航的關係,無論是從感情,還是經濟上,他都想讓她擺脫那個泥沼。
是他的速度太慢了嗎?所以才讓她迫不及待選擇了最不堪的方式?
他看了看在沙發上窩成一團的顧爾爾,她的頭發有些淩亂,眉頭擰在一起,渾身緊繃,竟然再不複當年單純伶俐的女孩兒模樣。
她沉淪於一段曆時七年的感情,如同自困牢籠又被責任與愧疚所縛,不死不休,原來這世間比歲月更能折磨人心的,是感情。
因為主演傷勢未愈,《浮生》延遲拍攝,韓汶繼與陳景礫交涉,陳景礫顧及秦羽蔓那邊,雖然心中憤憤,但料想最近一段時間裏他也會安分下來。
到今天,事情總算告一段落。
好久沒有主動聯係顧爾爾的程北航,這天晚上也反常地不斷打來電話,催促著要她回去,難得他肯低頭,顧爾爾平複了心情,柔了聲音應下來。
齊沉看著她接程北航的電話,仍舊是一副要竭力挽回這段感情的樣子,他冷著臉也沒有多說什麼。
顧爾爾放下電話,將散落一地的文件、紙幣分類整理好,然後起身穿好外套,對著齊沉笑了笑:“走吧,送我回去。”
臨近聖誕節,節日氣氛越發濃重。近幾年來,西方節日盛行,大有風頭蓋過本土節日之勢,街道兩邊的櫥窗上都掛滿了色彩繽紛的小燈盞,為冬季裏添上幾分溫暖。
十幾歲愛美的小姑娘穿單薄的棉裙,明明凍得鼻尖通紅,也不肯係上大衣的紐扣,一邊抱著小男朋友的手取暖,一邊固執地盯著娃娃機裏一隻火紅的聖誕老人不肯罷休,小男生無奈,隻好一遍又一遍地嚐試,閃爍的燈光映在兩個人的側臉上,透出變換的斑駁光影。
那些透著傻氣的過往場景,卻偏偏讓人懷念。
要是能一直那樣就好了。
顧爾爾別過頭去看齊沉,黯淡的光線透過車窗,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他的目光專注透著倔強,嘴角抿成一條直線,像在等著什麼宣判一樣。
大概預料到顧爾爾有話要說,他刻意將車開得極慢。
“齊沉,”顧爾爾低了低頭,倏爾輕輕笑笑,語氣淡淡的,“你知道嗎,我從小就特別喜歡薩摩,但因為太喜歡了,所以生怕照顧不好它,一直沒有養過,反倒是八歲那年撿到一隻流浪狗,我不需要太花心思,它就能好好地陪著我,我養了它三年,後來機緣巧合下小姨送來一隻薩摩給我,它溫順漂亮又護我,甚至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太多……”
“嗯?”齊沉麵無表情地應著,示意自己在聽。
“大家都勸我丟掉那隻流浪狗,它又老又醜有時候還會偷吃,實在算不得好。”
她盯著遠處的紅綠燈,目光有些縹緲:“跟薩摩比起來,它確實算不得好,可是有一個詞語叫‘從一而終’,既然一開始是我帶它回來,那我就沒有資格去嫌棄它,陪他走到最後是責任,也是義務……”
“嘎——”
急踩的一腳刹車下去,輪胎與地麵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因為慣性,兩個人身體齊齊前傾,顧爾爾揉了揉額角,抬頭對上齊沉冰冷的眼神。
路口的紅燈亮得刺眼。
他以前所未有的鄭重口吻問她:“所以,你做好決定了,沒有改變的餘地?”
紅燈進入最後十秒鍾倒計時:10、9、8……
“是。”顧爾爾咬咬牙,聽見自己堅決而冷靜的聲音,她閉著眼睛假寐,沒再去看他。
他側過頭深深看她一眼,眼底情緒複雜,但終究沒有再說一句話。
綠燈亮起,車子疾馳而去。
顧爾爾下了車,遠遠看見站在門口等著的程北航,他穿著寬鬆的灰白色毛衣,頭發似乎剛打理過,之前的頹然氣息少了,整個人看上去幹淨清爽。
“爾爾!”
他端一杯冒著熱氣的奶茶遞到她手裏,竟難得沒有因為齊沉的存在而同她置氣,甚至連齊沉的車子都沒看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看到他眼裏隱隱的自信光芒。
有那麼一瞬間,顧爾爾覺得他們好像回到了最初的溫和時光。
他揉了揉她的頭發,笑著問:“冷不冷?”
不等她回答,他雙手並攏搓一搓,然後捂上她的臉頰:“我們回去。”
屋子裏漆黑一片。
“沒交電費嗎?”她下意識問一句,卻沒有注意到黑暗裏程北航微微變了的臉色,很快他又恢複溫和的笑,拍拍她的肩膀:“爾爾,你等一下!”
腳步聲走遠,很快傳來輕微的聲響。
突然亮起的燈光讓顧爾爾不自覺眯起眼睛,有不輕不重的力道傳到她手上,戒指被人摘了下來,她心下一驚,睜開眼睛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得合不攏嘴。
小小的客廳中央,由玫瑰花和無數電子蠟燭圍成一顆心,正中間擺著一個精致的戒指盒子,程北航單膝跪地,重新遞過來一枚漂亮的戒指,他笑得溫和,一如畢業聚會那晚動人的模樣。
“爾爾,我們結婚吧!”
顧爾爾低頭望著他,有眼淚就要奪眶而出,程北航無比自信地握住她一隻手,想為她戴上戒指,卻在最後一秒變了臉色。
顧爾爾後退一步,將手抽了回來。
“北航,”她頓了頓,目光重新定在他手裏的戒指上,“這些錢,是從哪裏來的?”
她知道,這個時候說出這些話真的太不合時宜,也很容易傷人自尊,但是事到如今,她已經不是相信灰姑娘故事的單純小女孩,更不可能僅僅因為感動就罔顧現實。
她蹲下身去平視單膝跪地的程北航,安撫著他的情緒:“謝謝你,北航,我很感動,真的,我也接受你的求婚,但是你得先告訴我,這些錢從哪裏來的。結婚的事情總是要顧及現實的對不對?我沒有不信你的意思,隻是……”
她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
程北航眼裏的光芒黯淡下去,眼神有些躲閃,他沒有回答顧爾爾的問題,隻是用力扣住她的肩膀:“爾爾,我現在有錢了,債務很快就會還清,你信不信我?我真的有錢了,你跟我結婚吧!”
最後一句,他語氣幾乎有些強硬,雙手抓得她肩膀生疼。
顧爾爾倒吸一口氣,後退兩步,他反應過來將手鬆開,似乎要證明自己真的有錢一樣,他背過身去又急急地翻出自己的錢包。
好久之後他笑著將一張卡遞到她麵前,隨之掉落的有一張購物便簽,盡管他迅速收了回去,可顧爾爾還是瞥到了熟悉的字跡。
那個人向來任性邋遢,所以有羅列購物清單的習慣,末尾也總還要留個簽名,關係最親密的時候,顧爾爾曾笑話她的字跡不端不正,硬生生將字母“L”寫成了“V”形。
林嘉。
冬季的清晨,空氣裏有著刺骨的冰涼。
林嘉裹著厚厚的毯子窩在自家陽台上,癟著嘴將一杯牛奶悉數飲盡,回頭看到顧爾爾的身影時,她略微愣了愣,繼而像以往無數次見麵一樣,笑得溫和大方。
“孟姨,”她歪著頭朝外喊,“再送一份早餐過來!”然後起身挽著顧爾爾坐在沙發上,軟軟的聲音,“你昨天打電話說要過來,我以為你會中午才過來。”
“林嘉,”顧爾爾叫住她,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而是直接開口,“你又給程北航錢了?”
“給了。”她大大方方地承認,像在談論天氣一樣不痛不癢的語氣,“他需要錢,我剛好有,所以就給了,我不覺得這有什麼錯。”
“你這樣不是在幫他……”顧爾爾有些氣急敗壞。
“你和齊沉,現在怎麼樣了?”
林嘉隨口將顧爾爾打斷,顧爾爾驀地僵了僵。
她沒去理會顧爾爾的反應,兀自彎腰將桌子上隨手丟得淩亂的雜誌重新整理好,又轉過身將散亂滿床的衣服堆在一起胡亂地塞進袋子中,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猶豫了一會兒又從袋子裏重新拿出來:“孟姨,中午有太陽了幫我把床上這些衣服拿出去洗了。”
“哎!”遠遠傳來孟姨的聲音。
之後房間忽然陷入漫長的沉默。
“你喜歡程北航?”分明是問句,可顧爾爾心裏已經有了九分的答案,最後一分,隻差林嘉的親口承認。
她早該看出來的,林嘉勸她重視和程北航的感情,不要拋下他一個人的時候;林嘉在機場見她和齊沉在一起,替程北航嗆聲的時候;林嘉隻身奔赴蘇城,為程北航的事情鞍前馬後地張羅的時候……更不用說平日裏她不曾注意到的種種小細節。
若非有極深的感情,作為朋友的朋友,林嘉自然不至於為他耗費諸多心血。
“對。”林嘉忽然看著顧爾爾的眼睛,眉眼間都是淒涼的笑,“爾爾,我對你的感情是真的,對程北航的感情也是真的,我原本沒想過走到今天這一步,我是真心希望你們兩個人能好好地走下去,可是爾爾……
“可是爾爾,你為什麼要打破這種平衡呢?你明明喜歡齊沉,可偏偏揪著北航不鬆手……”她眼裏似有淚意,聲音裏帶有淡淡的顫音,幻覺一般浮上卑微的神色,“你去跟齊沉在一起吧,爾爾,如果你當我是朋友,就把北航給我好不好?”
顧爾爾隻是覺得林嘉喜歡程北航,卻沒有想到會到這種程度,更沒有預料到自己的一句話會讓她情緒大變,發展到這樣的地步。
原來C大裏林嘉拒絕別人的理由不是信口捏造,原來她曾鬱鬱不得地說愛上明知不會有結果的人,都是真的。她始終愛而不得的那個人,正是程北航。
明明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卻在得知這一事實的時候還是有些無法接受,顧爾爾呆呆地僵在原地,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樣去接她的話,或者是該怎樣去安慰她。
原來陷入愛情,所有人為其卑微的時候,都是同樣可憐可悲的模樣,這世間誰又當真比誰高貴幾分?
“咚咚咚!”
孟姨敲了敲門,帶著早餐進來,身後緊跟著永遠溫和的餘晉白。他微微頷首算是和顧爾爾打了招呼,瞥見林嘉泛紅的眼眶的那一刻,眉頭不自覺地攏起:“小嘉?”
林嘉很快別過頭去抹了抹眼睛,笑起來:“我沒事,剛剛跟爾爾聊到很多以前的事情,難得矯情一次還被你抓個正著,不過,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就過來?”
“我……”他看了一眼顧爾爾,回答得有點兒含糊,“我有點兒事情請你幫忙。”
顧爾爾笑了笑轉頭看著林嘉:“林嘉,我還有劇本要改,就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