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環夏威夷(2 / 3)

我對佳佳說:“算了,我還是不學衝浪了。”

我們在一個建築比較密集的鎮子停下吃午飯。佳佳去排隊點餐,我在涼棚中坐下,看著三五成群的年輕人、老人和小孩快活地吃著喝著,他們大多穿著泳褲或者比基尼,身旁放著衝浪板,頭發濕漉漉的,膚色一個比一個健康。這個叫卡胡庫的地方估計除了衝浪和蝦飯沒有別的,這是個沒有煩惱的地方,而我帶著滿腔的心事而來,與這裏似乎格格不入。

早聽說夏威夷的蝦飯是不可缺少的體驗,果然名不虛傳,鮮蝦黃油和辣醬讓人欲罷不能,可樂也不夠喝。吃完之後我要求再加一份,這次我去排隊,讓佳佳坐著。她說經常有同學專程開車一個小時來這裏吃一份蝦飯然後回去上課,她垂涎已久,但是一直沒機會來。她和周文棲說過幾次,但是他似乎從沒當回事。

沿著海邊公路繼續往南,一路上海浪不斷地拍上岸來,甚至直接拍上公路,好幾次我都被迫洗了車。佳佳說:“很快就會到《侏羅紀公園》的取景地,那是個大公園,進去玩得花上大半天時間,還去嗎?”我說我們就不浪費那個時間了,你我非親非故,也沒什麼曖昧,就不去牽手逛公園了。

幸運的是,在公路上就已經能看到《侏羅紀公園》中的最經典場景了,那兩座像被神改造過的大山,中間夾著一大片草甸,視覺效果委實震撼。既然在電影裏已經看夠了,我便沒有停車,繼續往前開。佳佳說不如去她學校旁邊的鑽石頭山,那兒比這兒好很多,還免費。

車慢慢地開進了城市,有了紅綠燈,有了行人,我們開上山坡,穿過高架,然後再開下山坡,再次開上山坡,這裏離海邊越來越遠了。

經過一個露天集市,我們來到夏威夷大學的正門,這天好像有露天市場開放,賣的都是一些本地手工藝品。佳佳說學校裏麵沒什麼特別的,讓我也別去參觀了。我聽著導航的指令,在學校門口轉彎,上了鑽石頭山。

鑽石頭山是個大型的環狀火山坑,車道沿著外圈圓環爬上去,到了高處,瓦胡島的東岸一覽無餘,海麵、城市、帆船、白浪,一切盡收眼底。夏威夷有無數的火山坑,而這個似乎是最完美的一個。現在我知道了,那些威基基海灘全景的明信片,應該都是在這個山頭上拍攝的。飛機降落時我從舷窗中看到過這裏,想到這兒,我的時差似乎上來了。

我正琢磨著應該怎麼開進山口去,眼前就出現了一個山洞,人類的想象力真是夠可以的,在環形山的半山腰上打一個洞,剛好能擠著過兩輛車。我們慢慢地跟著前車穿過山洞,瞬間豁然開朗。我們到了環形山裏,視野剛好被束縛在山的圓環之中,猶如井底之蛙,實在再形象不過了。

山裏的停車場客滿,我們排隊等待。佳佳說其實停好車也就是徒步走到山頂,登山可能還得花費不少時間。她話音未落,我便打轉方向盤,我說,不等了,進來看看就行了,下山吧。

再次穿過山洞之後,右側就有一處觀景台能臨時停車,剛好有一輛車開走,我們便幸運地得到一個車位。我下車憑欄遠眺,佳佳似乎看到了什麼,她讓我原地等她一會兒。

山路上有很多徒步者上上下下,佳佳追上前去,叫住一個瘦小的亞洲女生,不知道是不是中國人。她們擁抱,然後看了看我的方向,我象征性地微笑,她們走了過來。

“這是遲北川,這是馬老師,Mavis,我和你說過的,我的衝浪教練。”佳佳給我們介紹。

Mavis穿著一身黑色防曬健身服,上身套著黑粉兩色的運動帽衫,她皮膚白皙,或許是在黑色衣服的襯托之下顯得很白,至少皮膚不像其他熱愛運動的人那樣。她雖然不算高挑,但是身形十分迷人,尤其是腿部。她從口袋裏掏出一隻手舉起和我說嘿,我也舉手回應。這種場合下握手似乎比較奇怪,這樣簡單地認識一下,卻又多少有點尷尬。

“她是北京姑娘,平常不這樣的,大大咧咧的。”佳佳說,“怎麼看到你這麼靦腆了。你如果要學衝浪,讓她教你。”

Mavis抬起一條腿輕輕頂了佳佳一下,佳佳笑著躲開。

“不敢不敢,原來北方也有你這樣精致的姑娘啊?你這是出來跑步?”我說道。

“跑上山來,走下去,我每天一趟。”她說,“你想學衝浪啊?”

“有這個想法,不過我隻是來旅遊的,不像你們在這兒深造。我明天就不在這兒了,明天飛往大島,可惜了。”

“噢?這麼巧,我明天也去大島。”

佳佳非常吃驚:“嗯?你去大島幹什麼?”

“後天就是鐵人三項比賽了,當然是去看比賽啊,難道你不知道啊?”她回答完佳佳,轉頭看我,“你不是去看鐵人三項的嗎?”

我笑得勉強,我確實知道夏威夷是鐵人三項這種強人運動的聖地,但是我並沒有注意過原來比賽在這幾天進行。我搖搖頭說:“看來我隻是碰巧能看到比賽,我去大島主要是為了上天文台。”

“一起吧。”Mavis說得異常輕鬆,“我也要去天文台,但是我車技很一般,還不知道能不能駕馭那段路。一起有個伴,大島還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會待上好幾天。”

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原本是一段孤獨的旅程,突然多了一個陽光少女同行,這讓我多少有了些期待,這裏的氣候和人還有一切原來都那麼讓人開心。

“那我也要去。”佳佳說道,“我也一直想去大島,來了半年了,還沒機會去。”

“現在酒店很難訂到了,比賽就在這兩天了。不過算你走運,真去的話,你可以和我一間——如果你老公不去的話。”Mavis說。

“別提他了。他肯定不會去的,要去早去了。”

“文棲要去的話,他可以和我一間,我無所謂。”我說。

“不管他!”

我知道,佳佳和周文棲倆人早已經貌合神離了,雖然同在夏威夷,但是倆人已經分房睡了,如果不是考慮到房租,可能早就不住在一起了。

計劃完這些之後,佳佳和Mavis一塊兒走下山去了。她們把我扔在一旁,讓我獨自行動。佳佳也陪我大半天了,我們之間已經聊到沒話可聊。這樣也好,我開車還能自在點。

我直奔珍珠港,買了張門票去參觀“亞利桑那”號軍艦遺骸。坐船登上白色的水上紀念館,裏麵一片肅穆。此刻遊人已經不多,我聽著工作人員的講解,趴在紀念館的欄杆上試圖看清楚沉在水下的軍艦,卻隻看到魚群遊來遊去,偶爾有油汙從水下泛出,慢慢暈開,再被微風拂過的水波漸漸推遠。1941年12月7日,日軍轟炸珍珠港,一千一百多名美軍在“亞利桑那”號上來不及脫身,就這樣跟著艦艇一起沉到了水底。三十九年後的這天,我出生了,而現在,又一個三十九年即將過去。紀念館上空的星條旗半降,前些天美國本土一所校園又發生了槍擊案,死了不少學生,今天美國全國都在降半旗致哀。

離開珍珠港時,太陽已經西斜,周文棲發信息約我晚上吃飯。距離吃飯時間還早,我打算去瓦胡島西岸看看夕陽。此刻我有些困意,但隨著車流向前並不是什麼難事。出乎我的意料,向西方向一路堵車,我在地圖上隨意標記了一個西岸的海濱公園作為目的地,眼看著太陽落山之前可能趕不到了。

經過一段市政工程道路之後,路上好開了一些。上了西岸的沿海公路之後,我發現隨處都是開放的沙灘,隨處都是看落日的絕佳視角,我不打算去我之前標記的公園了,隨意拐進了一處海灘停車。

風變得出奇地大,兩個女孩在海灘上試圖操縱無人機起飛,一直沒成功。我在沙灘上坐著,看著太陽越來越紅,染過一層層的雲彩,慢慢躲到海裏,那一瞬間的光線變得刺眼。一天很快地開始,一天又結束得那麼突然。我今天看到了孩子們挑戰海浪樂在其中,也看到了執著於運動的人堅持跑步堅持登山,還看到了年輕的戰士們壯誌未酬就永遠地埋葬在了海底。我從極寒之地來到赤道旁邊,尋找自己繼續生活的意義,而那麼多人無所謂探尋什麼意義,隻要痛快地活著就行。

周文棲帶我去吃日式拉麵,我們在梅西百貨碰麵,他帶我繞到地下,幾十個日式拉麵店排成矩陣,聲勢浩大。此刻正是晚飯點,開放的餐廳喧囂不已,人們高談闊論、觥籌交錯,看著美國人和日本人混在一起幹杯,一會兒說幾句英語,一會兒又吐出了日語,我不得不承認,我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周文棲給我點了一份牛排拉麵,這真是讓我長了見識,麵上蓋著的是一大塊香氣四溢的黑胡椒牛排,下麵是湯汁濃鬱的骨湯拉麵。我在日本住過一段時間,但是從沒吃過這麼鮮香的拉麵。相比起來,正統日式拉麵相對保守,濃鬱的湯和筋道的麵,二者本身就是一切,幾乎沒有任何改良。眼前這份牛排拉麵就是東西結合的產物,像極了白種人和黃種人在夏威夷的融合,保守的黃種人變得開放和外向,而白人又變得更加禮貌和內斂。這裏沒有動不動就點頭敬禮的大和人,街上沒有黑人要錢要煙,空氣中沒有大麻味,更沒有人突然就掏出槍來,大家各讓一步,組合成了這個美妙的社會。

借著酒意,周文棲向我道出了他們倆的事情。再次強調,我和周文棲真的隻是間接認識,見過的次數很有限,一次在冰島,一次在夏威夷,在中國我們從沒有來往。這次算是打開了話匣子,我也能更多地了解到他們倆的事情。而那些內情,老實說我真的不太關心,我想看到這裏的你們也並不關心,你們隻想知道,今天剛認識的那個小美女Mavis,會不會和我有些什麼。

我要很誠實地麵對你們,在周文棲吐苦水的那兩個小時裏,我的腦袋裏都是Mavis。周文棲告訴我佳佳的家庭條件不錯,所以工作了兩年打算來美國讀書,也都是家裏讚助的。周文棲在上海已經年收入超過百萬,但還是怎麼都趕不上其他朋友——他們買房,換房,買車,換車,而他因為錯過了買房時機,現在根本買不起。我很清楚,年薪百萬看似不錯,但在北京、上海這樣的一線城市也僅僅能過上消費比較自在的日子,若要上升到家庭生活,涉及房子、車子、孩子,百萬可能隻是最低配置。我在北京的房子賣得太早,如今拿著手上這些錢也不可能在北京買回像樣的房子。中國的年輕人全都被房子和工作困在了原地,不能動彈,一旦動彈,就意味著再也回不去已經累積了資曆的職場。

我突然想起在北京的某個人,她如今應該已經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正常人的生活就是房子、車子、工作,不用思考,沒有變化,偶爾焦慮。原本我許諾過給她我的所有,最後卻連帶她走出這樣平庸的生活都沒做到。

算了,我不想再去關心北京的事情,我隻想知道,Mavis的現狀怎麼樣,她有沒有男朋友,她是不是並不排斥我。畢竟,下午是她提出的可以一起去看天文台,並不是我提出的。

第二天上午,我去了恐龍灣,這是個浮潛勝地。電瓶車拉著一車一車的人開下山崖,而我選擇走下去。徒步和跑步是夏威夷每個人的必修課,我很樂意參與進去,像個當地人那樣。浮潛了半個小時,沒什麼收獲,不外乎一些魚,各種各樣的魚,豐富但是沒什麼樂趣。不遠處躺著幾個姑娘,其中一位看著像是Mavis,但我走近了發現並不是。其實我不太能回憶起她的模樣,畢竟隻見過短短幾分鍾,她的臉上也沒有什麼能讓人記住的特征——尤其是對於我這種臉盲。正午前,我離開恐龍灣駛回酒店,途中會經過鑽石頭山,我特地繞道去夏威夷大學門口轉了一圈,在跑步道附近到處張望。離開的時候我不禁嘲笑自己,不過是一個萍水相逢的姑娘,我不至於這樣春心蕩漾。我十分明白,我太久沒有和像模像樣的女生接觸了,這兩年多以來,今天見到的兩個姑娘已經是和我距離最近的異性了。

從火奴魯魯機場到科納機場不過五十分鍾航程,我坐在窗邊,看著腳下湛藍的海麵和幾乎荒無人煙的小島,心情異常平靜。我突然意識到,如果真如佳佳所說,那時候我們去的不是冰島,而是來這樣一個熱情奔放的地方,會不會今天的一切都不一樣?陽光從玻璃外斜射進來,我有點眩暈。

Mavis的飛機比我的晚一班,佳佳在線買到和她同一航班,我答應到時候我先去取車,然後到機場候著她們來。我們訂的是同一家萬豪酒店,那是鐵人三項比賽的起點也是終點,運動員們都住那兒。而我之所以選擇它,隻是因為我還有些萬豪的積分能夠派上用場。

機場裏裏外外都是來參加鐵人三項的運動員,他們背著巨大的運動包,等著從傳送帶上卸下托運來的自行車,大家自在地問著好,不少“多動症患者”已經在原地活動起了筋骨。傍晚之前我接到了她們,我們到鐵人三項比賽出發點探了探路,然後一起吃了晚飯。附近已經插滿了旗幟,貼滿了海報,我也借此機會見識了一下曆屆冠軍都是哪些種族。我正想提議找個地方喝點東西,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

這是一個無聊至極的晚上。在陽台看了兩個小時雨後,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想出去走走,再不濟也得去酒店大堂逛逛。大堂裏滿是健碩挺拔的鐵人,透過那群平均身高一米九的漢子,我看到了站在門口屋簷下發呆的她。她的肩背筆直,瘦小的身體卻展現出了驕傲。

“想不想出去走走?”我走到她身邊,並不看她,隻是遠眺雨夜中漆黑的世界,“悶壞了吧?”

“你也是個關不住的人啊。”Mavis看到我並不驚訝。

“多好的一個晚上,被雨給困住了。我還以為熱帶的雨都是一陣一陣的,誰知道下起來就不停了。”

“一般不會下這麼久,今天有些異常。”她問,“你的衣服防水嗎?”

我搖了搖頭:“不過我從房間裏拿了把傘出來。”

就這樣我們衝入了雨中,雖然雨傘足夠大,但是雨勢畢竟太猛,我下意識把她攬入了懷中。我沒有想太多,隻是伸出了手,她似乎並不介意。我們踏過大大小小的水坑跑到停車場,找到了我租的四驅吉普車,摸出鑰匙爬上了車。這時我們才意識到,我們全身幾乎都濕了,頭發也滴著水,就像沒有打傘一般。我們對望著,笑得合不攏嘴。吉普車衝出停車場,遠光燈劃破了雨幕,消失在道路盡頭。

沒有太多交流,我們就一致決定去天文台,現在,立刻,馬上。天文台在大島中央的火山口上,我們原本計劃第二天午後出發上天文台火山口去看夕陽——從大島西岸的萬豪酒店開車去天文台差不多需要三個小時,而且這還是在路況非常好的情況之下。

此刻是晚上九點,雷雨夜,能見度不過十米,這是路況非常不好的情況。我們預計四小時內開到。

兩個瘋子。

坦白說我的精力早不如年輕時,即便有這樣的衝動,我還是在開出半小時後就困了。我每隔一小會兒就把窗戶打開一條縫,呼吸一下濕潤的清涼空氣,然後在雨水淋濕肩膀之前趕緊關嚴窗。Mavis提出換她開車,我堅持說我能開到,再說,停車換人,倆人都會再淋濕一次。

這條路一直延伸向島中央,全程明顯都是上坡,兩車道的路,隻有我們這一輛車在狂奔,對麵車道一直沒有車開過來,我們的身後也沒有跟隨者。大概在這樣的夜晚,誰都是在床上、沙發上窩著度過的。道路兩旁的風景我無暇顧及,也根本看不清楚,車玻璃一會兒就起霧了,我們摸索了很久才找到除霧開關。在空調的作用下,身上的衣服也漸漸幹了,體溫升高了,人也更加困了,我唱起了歌。

這一招我常用,一旦疲勞駕駛時,我就打開音響聽歌,跟著哼。如果是熟悉的歌,就不光是哼了,我還跟著歌詞唱,這也是為什麼我出行都帶著音頻線把手機連上車載音響。Mavis跟著搖頭晃腦,看這情形,我存的周傑倫的專輯她應該都聽過,雖然我們相差九歲,但是還被同樣的東西影響著,不算有代溝。

一個小時之後,道路分岔,我們上了一條雙向四車道的大路,能見度瞬間好了很多,導航顯示再有兩個半小時能到。來到這個海拔,雨已經小了很多,雨刮器已經調到了最慢。Mavis並不太說話,我找了不少話題,她也隻是象征性地回答,並不想展開。盡管這樣,我也知道了很多關於她的事情。她在夏威夷大學學室內設計,來之前在北京工作過一年,她在國家圖書館旁邊的大學讀的本科(我並不知道她是哪個學校畢業的,隻是我談起我常去國家圖書館寫東西時,她說她大學是在那旁邊讀的)。她其實剛學會遊泳沒多久,來夏威夷才學會的衝浪,算不上什麼教練什麼老師,隻是在同年級的女生裏算是最敢冒險的。不出所料,她決意離開北京的原因是戀愛失敗。

雨在某個路段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霧。霧越來越濃,我隻得減慢速度,這輛車太老舊,來不及研究霧燈該怎麼開。我們在空曠而又空靈的道路上融入迷霧中,這情景就像我已經睡著了把車開進了夢中似的。我感覺到我們在向山中挺進,往下看不到山下,隻能看到一層濃濃的雲,雲的下方應該還是暴雨滂沱,而我們此刻已經來到了雲層之上。坡度越來越陡,道路不知何時變成了六車道,幾輛車超過了我,但是我並不著急,這一晚還長著,我沒必要趕時間。

如果說之前的道路隻是緩慢地鋪向島嶼中央,那麼我們到達火山腳下之後,接下來的路就是真正地登山了。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上山的路蜿蜒綿長,左右各一車道,左右都是火山岩。踏上這條路時我們休整了一下,車裏隻有一瓶水,我喝了一口,她接過去直接喝了,也沒顧忌它剛沾過我的嘴。

十來分鍾後,我們到達一處停車場,看地圖上的標識,這裏是登山的補給站。有兩個穿著厚實的工作人員正把放在戶外的天文望遠鏡推進屋裏準備收工。我們跑過去和她們聊了幾句,其貌不揚的幾個人原來都是天文學家,她們用專業又不帶情商的幾句話告訴我們:今日打烊,客官明日請早。至於上山頂去天文台的路,直接往前就是,前方路況很差,沒鋪水泥,隻有沙石路,建議白天再來。另外今天雲層很厚,即使到了山頂應該也看不到星星。她們很奇怪今天晚上沒有任何來客,我們的車是上來的唯一一輛,而且還是在她們馬上要休息時才到。

今天山下暴雨傾盆,正常人都不會跑出來的。

Mavis還想拉著她們多聊會兒,冷漠的天文學家們十二點準時下班開上車走了,她們的營地在幾百米外的一排矮房子。留下我們倆人和一輛手動開鎖手動開關窗的吉普車,我們在停車場的長椅上坐著。我把車燈開著,這樣有些光線我們還能活動。從火奴魯魯帶來的箱子還在後備廂,我們翻出厚衣服穿上,此處海拔三千米,一下車我便已經開始發抖了。補給站的廁所上了鎖,我們各自找了隱蔽地方就地小便。稍事整理之後,我們決定開車上山頂,既然已經來了,就一口氣衝上去。

我們打開手電筒反複研究,終於開啟了吉普的四驅模式,方向盤帶著強助力,我驅車上了沙石路。路愈發顛簸陡峭,我把速度降到了二十英裏,還得用力抓緊方向盤才能不打滑。我能看到路的一側是懸崖峭壁,另一側是粗糙的山坡。山路每一百米左右就有一個三百六十度大轉彎,就這麼一點點地往上垂直再爬一千米。

這條路就像永遠都開不完。

半個小時後,我們曆經艱辛最終停在NASA(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天文台下方。我已經為今晚的壯舉所感動了,眼前一共八九座形狀各異的天文台在緩慢轉動,它們發出微弱亮光,使得它們看起來就像來自未來、來自外星球,而我們似乎來自遠古、來自地底。火山口遍地碎沙石,看不清顏色也看不清虛實。山腳下不遠處,雲層翻滾就如白浪滔滔,完全感受不到我們是在四千米的高度。天空中偶有星星穿過雲層被我們看到。山頂的風不算大,但是溫度足夠低,我們在車外站了一會兒,Mavis說她有點高原反應,我們就回到了車內。

三個多小時,我們從海邊上到了海拔四千米的頂峰,隻有天文台和星空陪伴著兩個人,除此之外再無一物。沒有人煙,沒有野獸,沒有鳥,雖然還有大片的雲霧掩蓋蒼穹,但是眼前的這一切已經足夠作為嘉獎。

“你看,流星。”Mavis指著車右方的天空。

“不稀罕了。”我說,“剛才那邊也有,還不止一個。”

“許願了嗎?”

“俗。”

“你在冰島看過極光嗎?”

來的路上我們聊到過,佳佳在飛機上和她詳細地介紹了我,當然也不會太詳細,佳佳對我也根本了解得不多。這時候她應該正在酒店的床上睡得正香。

“看吐了。”

“真羨慕。和這裏的星空相比,哪個好看?”

“這個好看。”我是說真的,“極光在慢慢地搖晃擺動,光怪陸離,太不真實了。星空讓人感覺到我們是活著的,我們的時間是珍貴的,我們還有很多很多的鄰居。對了,你知道嗎,其實在一九七幾年,就有天文學家演算過了,按照當年可探知的宇宙規模,還有62萬顆行星上有生命存在。即使按照最保守的數據來推算,也至少有兩顆行星上有生命。”

“我們回去吧,我困了。”大概是由於我說的東西不算有趣,她突然感到了疲乏。

說完這句,我們竟在車裏睡著了,半個小時後我突然驚醒,天空已經異常明亮,不是太陽出來了,而是雲霧全部散開,幾億光年之外的恒星全都探出頭來了。

下山的時候她開車,我叮囑她一定慢慢的,沙石路很難控製方向盤。下到補給站之後,路變得平穩,我又睡著了,再醒來時,我們回到了暴雨中。山腳下的雨從沒停過。這天晚上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場夢,夢裏我和Mavis獨處,我們開了整晚的車,穿過暴雨去了仙境。我們穿越了很多很多萬光年,在這個地方按約定的那樣見麵了,我們同飲了一瓶水,我們聽到了對方小便的聲音,我們躺倒在對方身邊睡著了。

第二天下午我們再來到半山腰的補給站時,被工作人員攔了下來。

“請把車停在那裏,去辦公室培訓半小時安全知識。確保您的車是四驅車,確保車內有超過半箱燃油,確保每人至少有一瓶水。”攔車的大叔例行公事,微笑著背誦了這段話。我轉頭看了看停車場,在我們之前的遊客確實都已經老老實實鎖了車加了衣服進去參加培訓了。原來正確的流程是這樣,頭一天晚上來的時候可沒人管這麼多,我們出發前剛加滿了油,也買夠了水,至於安全知識,我想我已經有切身經驗了。

“我不是第一次來,我昨天來過了,我知道安全知識。”我很客氣地回應大叔,Mavis在後座上,忍住了沒笑出聲來。

“你來過?”副駕上的佳佳問道,一路上她一直昏睡著,剛醒過來不久。我真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能睡,難道她也和我們一樣,淩晨四點多才睡?

我轉頭朝她使了個眼色,她見我笑得詭異,以為我在胡說。

“真的?”大叔機警地看了看我們,又看了看車,他接著說,“昨天也是我當班,我想我們沒有見過。”

大叔一直笑得慈祥,我也不忍心枉費他的心意,同時也不想多費口水向佳佳坦白。我乖乖停好了車。補給站的安全培訓不外乎是說沙石路容易打滑,要確保打開四驅,同時警惕道路結冰,還要注意高原反應,另外還展示了一些翻車的照片——如果你對駕駛能力沒有信心,這會兒掉頭下山原路返回還來得及。

佳佳看完宣傳視頻有些怯了,說:“太恐怖了,我們還上去嗎?要不別去算了……”

我和Mavis已經迫不及待要上山了,Mavis伸手一把拉上她說:“走啦,死不了的。”

我敢保證,如果我第一次開上山時是白天,我一定手腳發抖,很有可能開出兩個彎就放棄了。現在陽光明媚,離太陽落山還有一個小時,眼前的世界看得清清楚楚:我的左邊是雲霧繚繞的萬丈深淵,腳下是我這輩子開過最爛的沙石路,我想我可能有恐高症,在夜晚看不清的情況下自然天不怕地不怕,但是現在,我很?。前車開得非常謹慎,我們隻能跟在後頭吃灰。我盡量沿著前車碾出的痕跡小心往前,但依然時不時輪胎打滑。Mavis在後座也扣緊了安全帶,佳佳一直不停地喊著“慢點,慢點慢點”。

能讓我堅持開到山頂的原因隻有一個:十幾個小時前我已經成功過了,我能搞定。

夕陽在凱克天文台左側,遲遲不願意落下,西邊的雲彩早已被染成了血紅。十多輛車排隊停在火山口的紅色山脊上,數十位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在山頂車道邊緣站成一線,長槍短炮地瘋狂拍攝著。NASA天文台已經滑開了頂蓋開始運轉,法國天文台也正在啟動,它們都已經迫不及待地要開始夜班。我們站在人群中,裹緊了衣服,等待太陽落山的那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