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沉念的話而糾結於該不該將這兩人一齊殺死,竟錯過了最好的機會。待我後悔之時,皇上已經離開去早朝,而太後又宮女伺候著沐浴更衣。我本想先行離去,這時太後竟派太監去宣沉念過來問話。我當她是迫不及待想知道駐顏秘方,就靜靜蹲在梁上,若她真要逼問,我就跳下來嚇唬嚇唬她。

可是太監把沉念帶來的時候,我愣住了,太後還在沐浴,竟叫他們直接把沉念帶到池邊。沉念看不見,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但他肯定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法師好相貌啊……”太後恬不知恥地讓宮女和太監都退下,在池子裏搔首弄姿,“若不是親眼所見,哀家都不知道世間竟有這般仙人之姿。”

“太後眼中所見之景,又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沉念坦然對之。

“那法師看我,又有幾分真假呢?”

“太後說笑,沉念生而眼盲,所見之物,若非佛主真身,便是一片黑幕。”

太後嬌笑著,竟從池裏站了起來,慢慢靠近沉念,“法師眼睛看不見,可是有手有腳,可以親自摸一摸呀。”

“不可妄動!”沉念臉色一凜。

正要垂絲而下的我定在原地,而太後誤會了他說此話的對象,一副無賴模樣,赤*身站到了沉念麵前,“我偏要妄動!法師不近女色,是不敢呢,還是不會呢?”

沉念退後一步,雙手合十。

我怒不可遏,都這樣了,你還不讓我下來,難道你要讓人看見嗎?!

“法師~”太後嬌笑著,張開雙手就要去擁抱沉念,誰知剛剛抬腿,腳底就一滑,尖叫一聲滑了一跤,頭重重磕在池邊的石頭上,頓時鮮血湧出,沉念卻無動於衷。

“她命中注定要以這種方式了此殘生,你若出手,多此一舉而已。”沉念轉身,慢慢探路離開池邊,走到外廳,我也跟著出去,他停下道,“人生而有命,你可明白了?”

“你為何不救她?”我追問。

“我若救她,無非又逆了天道,又多一樁孽障罷了。”他冷冷地回答我。

“原來如此,因救了我,你後悔了,所以再不救人。”我的心像被淩遲一樣,想不到他真的後悔救我。

他搖搖頭,“執念如此,愚鈍如此。”

“法師,你跟著我,我帶你回去。”我還是擔心他的安危,如果皇上知道太後滑倒,而沉念無動於衷,不知道又會怎麼對他。

“不必。”他沒有要走的意思,站在原地。

我越來越心灰意冷,爬回池邊看看太後死了沒有,我驚奇地發現,她居然沒死,隻是暈過去了。萬一她醒來之後胡說八道,那沉念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想到這裏,我不禁緊張起來。

“……”她似乎醒了,捂著頭苟延殘喘喃喃道:“該死的和尚……我……我一定讓你……不得好死……”

我一聽,就什麼都不管了。

“啊——”她發出一聲慘叫,因為她先看見了我,然後被我咬了一下,不出幾秒,就一命嗚呼,而且死不瞑目。

沉念站在不遠處,我看見他雙手發抖,顯然洞悉一切。“嘩啦”,他手中念珠竟然斷了,珠子散了一地,劈裏啪啦的。

我剛想說什麼,渾身就疼得不行,好像有什麼東西要掙紮而出,我的四隻腳更是齊刷刷地斷了,其它四隻腳忽然裂開,裏麵有白色的皮肉不斷膨脹。

他雖是看不見的,可視線卻好像牢牢盯住我,眼中有著許多悲傷,許多失望——他一向沒什麼情緒,沒想到我一日之內,居然能看見他這麼多情緒。

我,終是妖化了。

“這是……這是何苦,為我,而成妖。”沉念幾乎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佛珠全散了,隻有一顆被他握在手心裏,想必那就是他出生帶來的一顆。

成妖後的我趴在地上,渾身不著一縷,漆黑的頭發披散著,背後一副紋身,是我成妖前的蜘蛛模樣。我一時還沒適應自己這副身子,但我從池子的倒影裏看出,我長著一張女人的臉,唇紅齒白,額中一點朱砂痣,略顯妖治。

“我變成人了……”我驚喜道,回頭看沉念,他麵無表情,對我說:

“你不是人,是妖。”

我看見他那嫌棄的表情,立刻就心碎了。我想起那日在佛堂,他溫熱的手指輕輕按在我的身子上,微笑的臉旁,輕柔的嗓音,那樣的慈愛——在我立誌要成佛之後,再也看不到了。他說對了,我成不了佛。

我開始懷疑自己修行的意義,都說“情不重不生婆娑”,我用情至深,卻怎成了妖?!

5

“這!這是怎麼回事?!”帶著大批侍衛趕來的皇上看見這裏的一切,目瞪口呆,先指著沉念,大喝:“你怎麼會在這裏?!”然後指著太後的屍體:“你把母後怎麼了!”最後指著一絲*不*掛的我:“這個女的又是誰?!”

皇上幾步衝了過來,看見太後可怖的死狀,不知道是過分傷心還是過分害怕,竟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叫起來,趕來護駕的侍衛看了一眼屍體,也都惋惜地搖頭。“誰!!誰幹的!!是誰?!”皇上瘋了一般,雙腿亂踢,“母後——母後!告訴我,是誰害了你!!是誰?!!”

“我幹的。”我平靜地說,然後哈哈笑起來。

“給我殺了她!!千刀萬剮!!”皇上雙目赤紅,指著我大叫。

幾聲慘叫,來殺我的侍衛全部應聲倒下,傷口流出黑色的血液。

“妖……妖怪!!”另幾個侍衛看見我背後詭異的紋身,紛紛大駭,指著我的背,生怕別人聽不見似的,“她——她是妖怪!!蜘蛛……蜘蛛精!!”

皇上一聽,連滾帶爬,無比狼狽地逃出好遠,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沉念的袈裟,“法師!法師……救救朕,這隻妖精……她,她要害朕!!快,快收了她!!”

沉念不為所動,手裏緊緊握著那顆念珠,“皇上,妖在哪裏?”

“那裏!在那裏!”皇上此時想起沉念看不見,就握著他的手指向我,“法師,妖在那裏!隻要……隻要你收了這妖怪,朕……朕為你蓋一座定國寺,為你鑄金身,封你作順德法師,讓史官細細將此一段記錄下來,讓你流芳百世!”

我靜靜坐在池邊,現在的我,不知道如何控製自己的妖力,所能做出的行動,都是根據本能。說實話,我有點怕,人總覺得他們怕妖,又怎麼會想到,妖也怕人。以前,我還沒有變成妖的時候,可以偷偷溜走,現在竟不敢輕舉妄動。我望著沉念,他恢複了以往沉靜的模樣,不知道是要保我,還是要殺我。

以前,我隻愛他;現在,對他的愛,多了一絲懼意。

畢竟,我一人性命,和在場幾百號人的性命相比,是微不足道的。他心懷天下蒼生,犧牲我一人保眾人,他應該是趨之若鶩的。

“陛下。”他輕輕掀了掀唇瓣,在場之人,全都安靜下來。

“法師,法師……”皇上顫抖著,生怕他不願意救自己。

“沉念今年,一百六十八歲。”沉念緩緩說道,目光好像眺望遠方,“相貌,卻停留在二十四歲。”

大家都不約而同咽了咽唾沫,畢竟大家以前隻是聽說沉念一百六十多歲,如今這些話由他自己親口講出,還是有史以來第一次。

“沉念二十四歲那年,發生了一件事。”沉念似乎朝我這邊望了一望,其實不用皇上指,他也應該知道我在哪個方位,“沉念救了一個女子。”

“可是那位喝了你的血,就病愈的女子?”皇上問。

沉念點點頭,“那位女子體內濁氣甚重,一般藥物已治愈不了她。沉念修行路過,見她腹中已有胎兒,為之不忍,就滴血相救。沉念的血其實沒有什麼藥效,隻是為她作引而已,因我自小戒葷腥,打坐念經,體內清氣甚足,可驅濁氣,恰治好了她。這並沒有什麼稀奇,隻要自小出家的僧人都可做到。”

我緊繃的身體放鬆了些,因為大家都在聽他說話,沒有人再打算傷我。

“然而沉念一時慈悲,卻逆了天道。那位女子本該因病去世,我卻讓她多了十幾年的陽壽。她若因病而死,下世還可為人,但因徒活了幾年,下世……”他停了一停,“不能成人,於是變成了一隻蜘蛛。”

我倒吸一口涼氣,額間的朱砂痣好像被火燒著似的,燙得厲害。

“而我因逆了天道,永遠留在二十四歲那年,年年修行,卻終不成正果。除非……”他朝前走了一步,一顆佛珠被他腳尖一碰,滾至我麵前。

“除非我將它渡化,否則年複一年,終不得離世。”他慘淡地笑笑。

我怔怔地張著嘴,想起我要殺皇上和太後的時候,他對我說“你怎知我渡人不渡你,你怎知我在世百餘年,不渡萬人而隻為渡你一人……”

皇上指著我,“那這隻蜘蛛精……可已經渡化了?”

“我未能將它渡化,它卻因我,一步一步鑄成大錯。它上輩子我因她執念救人,這輩子它因我執念殺人,因果報應,皆是天意。”原來,他所說的救我,並不是那次在佛堂大殿救下的小蜘蛛,而是前世那個將死的女子。

“法師,你快將她渡化了吧。”皇上躲在他身後,指著我說。

“她心中一日執念不消,我就一日無法將她渡化。”

我悲傷地咬著下唇,哀慟地問:“法師,你渡我之後,真身如何?”

“灰飛煙滅。”

“那我又如何?”

“轉世成人。”

“如果要用你的灰飛煙滅換我轉世成人,那我寧願永遠當妖,讓你日日容顏不老。”

“陛下。”沉念轉向皇上,“她執念至此,一時不能渡化。陛下且放她離去,也容我離去,隻要我不出意外,她便不會害人。”

皇上如同得到大赦的犯人一樣拚命點頭,“快!你們速速散開!讓法師和這個妖孽離開!”

一個侍衛嚇得雙腿打抖,把沉念帶到我身邊,沉念剛剛說了句“有勞”,他就火燒屁股般逃走了,我究竟是有多可怕。

“法師……”我想小狗找到了主人,期待地看著他,他卻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可是在這平靜我外表下,我卻看見了一絲決絕。我的心跳慢了一拍,總覺得他要對我做什麼。可是轉念一想,我又無畏了,即使他要殺了我,又如何。他的存在,竟是為渡我一人,我從來沒感覺這麼快樂過,快樂得幾乎要死去。

他來到我麵前,攤開手,我看見他手中的那顆佛珠。他左手輕輕拈起它,右手摸索著我的臉,從我的唇,到我的眼睛,到我的額頭。

但這回,他的指尖是冰涼的。

當那顆佛珠抵上我的額頭時,我忽然意識到他要做什麼,我大喊:“不!不要!!”可又怎麼來得及,他將佛珠用力按盡我額頭的朱砂痣,我感覺腦袋一陣炸裂的劇痛,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什麼都看不見,隻覺得天上有一滴鮮紅的血,飛快滴落下來,吸食著我身上的妖氣,就好像上輩子他的血吸食著我體內的濁氣一樣。

在我的肉身灰飛煙滅之前,我聽見眾人手忙腳亂的聲音,有人喊:“不好了,法師……法師他……圓寂了!”

我的靈魂幽幽蕩了出去,再不見他。

和以前意料到的一樣,我將轉世。轉世之前,我問執掌人界之門的神官,他去了哪裏,是否也能轉世。

神官答:“他已成佛。”

……

沉念,你真傻。你總說天機不可泄露,總瞞著我,我若是知道,隻要我能放棄執念,你便可成佛,那我一定不拖累你,你要渡人,我便讓你渡人;你要渡我,我便讓你渡我。我可以不成佛,隻要你能成佛。

隻是,我還未化成人,你就已成了佛。

我離你,真是越來越遠了呢。你當初又是怎樣的一念之差,害的我這般情動一場。

進入人界之門,前世的記憶在我腦中漸漸散去,不知道再遇見你,又會是何年何月……那時,我仍願意作柱子一隅那隻結網的蜘蛛,或者又是佛前的焚香,或者又是你手裏的念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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