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法師所在之處,樹木逢秋而不落葉,池水不流卻清澈見底,法師定是佛主下凡,來解我憂。”英宗抬抬手,四個大內侍衛悄悄進來,走到沉念身邊,英宗接著說:“法師日夜在寺中生活不免清苦,不如隨朕回宮,朕賜你清淨居,法師就在那裏為百姓修行祈福吧。”
我嚇了一跳,他們這是要把沉念帶走嗎?
“陛下,生老病死乃人間常情。”沉念端坐,眼中一片清明,“陛下與太後不必再做違背倫理之事。”
我看見英宗大駭,幾乎惱羞成怒,盡管幾個侍衛不明所以地互相對視著,英宗仍舊滿臉通紅,吩咐他們將沉念帶走。
“法師!法師!!”我在後麵叫道,不知道沉念是否能聽見。本來被侍衛架著走出門的沉念忽然停下,我聽見他說,“命中自有此番劫數,不可妄自尋我。”
我急得團團轉,寺裏那群和尚隻認為皇上是把沉念帶走為太後念幾天經,卻不知沉念是被強迫的。我忽然想起沉念那句“陛下與太後不必再做違背倫理之事”,覺得甚是奇怪,兒子想治好母親的病,雖然手段激烈了些,卻也可以理解,但沉念為什麼說是“違背倫理”,難道事實並不像大家說的那樣?
3
趁著夜色,我摸進了皇宮。
我在柱子上隨便織了一張網,就捉住了七八隻蟲子。它們從來沒見過我這樣色彩豔麗的蜘蛛,有的一看見我,就嚇暈了過去。我告訴它們,隻要能回答我的問題,我就把它們放了。它們於是個個變得很積極,為了活命,大家都不容易。
從它們口中,我得知了驚天秘密。
皇上和太後竟有私情。
我的天!!還有這樣的事?!它們告訴我,皇上的生母早就死了,這個太後其實是皇上生母的雙胞妹妹,娘家念皇上孤兒一人,沒有母親撐腰,很可能在宮鬥中被人害死,於是偷偷調換了二人,假裝家中雙胞胎妹妹病死。皇上自小和母親極為親近,見和母親一模一樣的小姨入宮假裝母親,便萌發愛意,一來二去,竟然勾搭成奸。
這件事情皇上做得極為隱秘,除了這些不會說話的小蟲子,其他人一概不知。
沉念又是如何知道的?
人們都說,得道高僧能上知三百年,下知三百年,他既知道自己命中本有一劫,肯定知道這個劫數的來源。
忽然,我理解了沉念孤獨的原因,一個知道了過去未來的人,每件事情對他來說沒有驚喜也沒有意外,既知道了過程又知道了結果,就好像看一場已經看過多遍的京戲一般,全無情緒的起伏,怪不得他如此淡漠。
也許,他甚至知道他自己會在哪一天死掉,死對沉念來說,沒準兒還是個解脫。他跟我說“命中自有此番劫數,不可妄自尋我”,是知道自己要死,就不想我去破壞嗎?哼,我一個小小的蜘蛛,又怎能破壞呢,難道,他已經知道,我是有這個能力去破壞的嗎?
我能嗎?
我不想他死,我還沒有成佛,連人都不是,他怎麼就能死。
這麼一想,我好像渾身充滿了力量。那些小蟲子都用驚訝的目光看著我,我也覺得有點不對勁兒,我織的網搖搖欲墜,不似平常般堅固。小蟲子們再次嚇暈,我看看自己,我竟然比平時大了三倍,原來的我,隻有一個銅板大小,現在我竟像茶杯蓋那麼大,而且通體一片詭異的藍色,單在頭頂,有一顆紅色圓點,妖異而冷魅。
我在皇宮裏飛快爬行著,找到關押沉念的那間屋子,一個宮女剛要進去給他送飯。我跳了下去,落在宮女背後,她身上的絲綢衣服滑溜溜的,我腳一滑,險些掉下去。我下意識地咬住她的衣服,誰知我尖銳的牙齒直接刺破她的肌膚,她渾身一僵,不動了。
我見她不動,心裏很著急,想道“你怎麼還不走,快進去呀”,我這麼一想,她居然就開始走了,好像我說什麼,她就做什麼似的。
通過她的眼睛,我居然能看見沉念。他依舊在打坐念經,但我聞見空氣中有一股讓人興奮的鮮血味,再一看,沉念的手腕上纏著紗布,紗布上還有血跡。他們……他們要了他的血去給太後治病了吧!
“孽障。”他開口,輕吐二字。
宮女沒有反應,我沒怎麼聽清楚,就指使她把飯菜放下,還想讓她去看看沉念的傷勢。
“法師,法師,是我……”我有點激動,無奈自己緊緊咬著宮女的後背,不能到他的麵前親自去看看他。
沉念頗為失望地輕輕歎了一口氣,竟摸索著拉過宮女的手,把指尖搭在宮女的脈搏上,沉心聽了一會兒,“沒想到你的執念之深,竟至如此。”
“法師……”我還在癡癡叫他,他忽然嚴厲道:“還不速速放開她!”
我放開了宮女,爬到一邊,就看那個宮女身子一軟,直直倒了下去,麵孔猙獰,皮膚一片青紫,甚是嚇人。我爬過去,發現她竟然已經死了。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沉念有些悲傷地念起大悲咒,為宮女超度。
我隱隱覺得,她是被我咬死的。
這個跟他素不相識的宮女死了,他為她超度。哪一天我死了,他可否為我超度?可是他是度人的,我卻不是人。
“法師,你疼嗎?”我笨拙地爬上桌子,卻不敢靠他太近。
他沒有理我,將大悲咒念了一遍又一遍。
他心中有眾生,卻唯獨沒有我。
可是我無怨。
我心中沒有眾生,唯獨有他。
我悲傷地仰望著他,恨不能自己是個和他一樣的人,能拉起他的手看一看,能親自為他上藥包紮,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八隻腳,卻沒有一隻能為他做點什麼。
我沮喪地想要爬出門,聽見他急急在我身後說:“你現已通體是毒,不可再觸碰任何活物,再生孽障!”
真的是我毒死了那個宮女!
我自慚形穢,無比討厭現在的自己。
“回去吧,休要一錯再錯。”他背對我,語氣中多了一絲冷厲。
我隻想,你不要受傷害而已啊……
我默默爬走,小心在邊邊角角的地方爬行,就像他說的,盡量不要觸碰到任何活物。可是我沒有想到自己這麼毒,我爬過的地方,百草凋零,一隻老鼠路過我身邊,居然沒跑幾步就倒下而死。
……我永遠,都沒有辦法接近他了。
罷了,隻要能遠遠地看著他,對我來說,就是很好很好的了。
我爬去了太後的宮殿,看見那裏外牆守備森嚴,裏麵卻一個宮女太監都沒有。我很容易就進去了,看見英宗在裏麵,他和太後果然有苟且之事,因為他正和太後躺在一起。那個太後大約四十歲上下,麵若銀盤,體態豐腴,隻是因為生病,臉上沒什麼血色。
“漢兒(英宗的名諱),今日我略感好些了,那個和尚的血果然是神物。”太後幽幽道。
“母後若能平安渡過此病,將來為朕懷一個孩兒,朕一定會好好感謝那個和尚。”英宗寵溺地說。
我便又得知,英宗已然將戀母發展到了極致,竟想讓太後,也就是他的小姨為他生孩子。
“那和尚,怕不是尋常人。”太後媚眼如絲,“我早就聽說他年逾百載卻容顏不老,今又有一滴鮮血便能治病之效,恐怕先皇們至今沒有問出來的長生不老秘訣,就在他身上。說不定他就是金蟬子轉世,吃他一塊肉,就能長生不老。”
“母後,那都是說書的杜撰出來的,可真能信。”英宗笑道。
太後淡淡一笑,“漢兒你未至而立,母後卻已是不惑之年。你後宮裏的佳麗三千,哪一個不比母後年輕貌美,再過十年,母後年老色衰,怕是要失寵了。”
“孩兒永遠愛母後!”英宗迷戀而癡狂地說,“孩兒明天就下旨遣散後宮,以後整個後宮,就隻剩母後一個女人!”
“這怎麼使得,百姓和百官會怎麼看我們……”太後安慰地拍拍英宗的背,“隻要漢兒能為我尋的不老之方,母後願意默默陪你一輩子。”
“是,母後!”英宗信誓旦旦,“明天孩兒就去逼問沉念,如果他執意不說,孩兒就殺了他親自做一道肉羹給母後享用。”
“漢兒不要急躁,他若真的肯說,你萬不可為難於他。你可知道,他在百姓中的地位,怕是比你還高。”
“母後你不知道,他不知怎麼的,居然知道你我之事。”
“此話當真?!若真是這樣,得到秘方之後,也定不能讓他活著出去了。”
他——他們!!我大怒,他們自己做下流之事,卻要加害沉念!怪不得沉念被帶走的時候說這是個劫數,他曾奉勸這個昏君不要再做違背倫理之事,這個昏君不但不聽,反而變本加厲!
我……我饒不了他們!
4
“稟皇上……”太監娘裏娘氣的聲音遠遠傳來,英宗趕緊從床上起來,走到門邊,威嚴地問:“什麼事這麼火急火燎的?我說了,太後身子虛弱,不能驚嚇。”
“奴才萬死。”太監戰戰兢兢地說,“沉念法師房裏不知怎麼搞的竟死了一個宮女,太醫去看過了,像是中毒而死。想必是有刺客,皇上,太後且小心。”
英宗無所謂的哈哈大笑,“那和尚自幼出家,根本沒見過幾個女人,定是見我宮中宮女美豔,頓起淫心,想跟她來個雙修,宮女不從,他想必會什麼邪魔歪道,恐其伸張出去,就給弄死了。”
太後笑道,“皇兒休要胡說,那法師是個瞎子,又怎能看清宮女相貌。”
“許是和尚饑不擇食,啊哈哈哈哈……”
太監趕緊在外附和道:“皇上說得是,那個和尚真是不知好歹,竟然做出這般醃臢之事。”
我已氣得渾身發抖,他怎能這樣侮辱沉念法師!法師講經多年,遇見過的女子,成百上千,哪一個能讓他心起波瀾,若真有凡心,上次那個公主招他為駙馬,他為何不從?這個昏君自己無恥,便想得世人跟他一樣無恥,侮辱別人也就罷了,他竟然如此詆毀沉念。
如此一來,我心頭殺氣漸盛,幾乎想就這樣衝上去,咬他一口。誰知剛剛邁出前腿,好像一個東西拉了我一下,隨後沉念的聲音仿佛遠遠傳來:“此事皆因你而起,你萬不可再造孽。沉念一人安危不足惜,卻不可傷害皇上。他必然會死,卻不能因你而死,你且記住。”
“法師,他汙蔑你!”我痛苦地縮著身子。
“眾生皆有相,諸相又皆是虛幻。世人誨我,謗我,你且寬心。你若想成佛,雖最後未必往登極樂,但應多做善事,怎能忽起殺心。罪過罪過。”
“法師你別管我,我容不得別人傷你一毫,哪怕是一句胡說都不成。你一世清明,怎能讓這個昏君胡亂誹謗。我知道佛家最忌女色,根本沒有雙修一說,他若謗你喝酒吃肉也就罷了,他說你犯色戒又犯殺戒,我定不能饒他的。”
“孽畜,你太癡念,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救你,任你隨天道轉世其他,也不至於這般執迷不悟。怪我一時心軟,明知你那時就該死去,終念你可憐,才逆天還你性命,今日你我這樣處境,都是我一手造成,又與他人有何相關?”
“我殺了他們,還法師一個清明的聲譽,以後成妖成魔,自有天道懲罰。我已殺一個宮女,想必難逃地獄油烹之刑,既已如此,幹脆再犯幾個大錯,報應也快些。隻希望來世能化為法師跟前一柱香,靜靜看著法師成佛。”我想哭,但最終流不出眼淚,“法師心懷蒼生,而我隻是小小一隻蜘蛛,你既又心渡蒼生而不渡我,又何必管我。”
那邊再沒有了聲音,想必沉念對我已失望透頂。
我飛快爬到皇上腳邊,就要撲上去咬他的時候,沉念空靈的聲音又遠遠傳來:“你怎知我渡人不渡你,你怎知我在世百餘年,不渡萬人而隻為渡你一人……”
我一頓,“法師你說什麼?”
“天機不可泄露,你且仔細。”
在我愣神這個間隙,皇上已走回榻邊,繼續和太後廝混在一起。太後仍然不依不撓,催著皇上快些問出駐顏之術,然後將沉念除之而後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