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煙足見輕點,躍上屋頂看著好戲。
天色已至辰時,灰蒙蒙的天邊刮來一陣冬風,裹了幾片雪花。
“下雪了……”秋風寨上,柳追憶仰頭望著蒼穹,有一片雪花落在她的眉睫上。
秋風寨上的所有人都在篝火下待著,有些來不及搶救的人,已經死在了毒蟲的攻勢下,肉軀很快被奪去。毒蟲仍未除盡,熙熙攘攘地遍布在秋風寨,如果雪越下越大,篝火就會被覆蓋,到時就沒有辦法再對付這些連寒冬都不怕的毒蟲了。
柳追憶看著躺在篝火下的一些秋風寨弟兄,緩緩開口道:“段爺,你和二爺屠爺狗哥以及未中毒的弟兄們把這些受傷的人帶下山吧,現在估計靈丘縣也亂成一團了,不然小和尚不至於到現在都沒回來。你們離開靈丘縣,越遠越好。”
“那你呢?”段幹山問。
柳追憶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她提了口氣,道:“我走不了……我在這裏等小和尚。”
段幹山思索了半刻,將不舍悉數咽下喉嚨,迅速地命令手下人:“老二老三老四!你們帶著弟兄們趕緊離開靈丘縣!”
“大哥,你不走嗎?你不走我們也不走!”屠爺站起來問。
段幹山罵道:“廢話那麼多幹什麼!咱們秋風寨的弟兄講的就是一個義氣,老子答應了辯真兒要保護柳姑娘,就一定要做的!你們趕緊給我滾!”
“大哥,你不走我們也不走!”二爺屠爺和狗哥齊齊跪下,身後的弟兄們也異口同聲道。
段幹山臉漲得通紅,道:“你們要氣死老子啊!老子又不是會死!你們先走,等我來找你們!快點!再不走老子就沒你們這群兄弟了!”
“大哥……”狗哥還想再說什麼,卻被屠爺一手拽住,屠爺抱拳道,“大哥,我一定盡力保護好兄弟們的安全,兄弟們等著你!”
“走吧!我替你們掩護。”段幹山抄起火把騰出了一條道,雲耀也默不作聲地協助者段幹山,護著秋風寨的一群人安全下山。
雪越下越大了,柳追憶想要起身站起,卻發現因勞累而導致寒毒加深,此刻虛弱無力。
“柳兒。”雲耀見狀,忙走過來扶著她,柳追憶看著秋風寨上還爬著的毒蟲,氣若遊絲道,“雲耀,毒蟲……還沒清幹淨嗎?”她的視線變得模糊起來,她怕自己會成為段幹山與雲耀的累贅,又說,“你們去找小和尚吧,我是走不動了,我在這裏等你們。”
“別想趕走我們。”雲耀深知柳追憶的心思,抱著她不肯離去。段幹山走來,大聲道,“柳丫頭!我們答應了辯真兒要保護你,你放心,會沒事的,這些毒蟲交給段爺我吧!”說著,他將手中的火把拋向秋風寨,火把立即引燃秋風寨的旗幟。
“段爺……”雲耀微怔,問,“你要燒了秋風寨?”
“篝火堅持不了多久。”段幹山撿起圍在篝火外圈的火把,一個一個挨著扔向秋風寨。
人若死了,留著寨子還有何用。
整個秋風寨瞬間就籠罩在火海裏,而那些殘留的毒蟲,沒有一個能逃出去。段幹山站在秋風寨寨門口,看著那片自己燃起來的火海,這個粗獷的男人眼中第一次有了濕淚。
山底下,荀煙見到了山頂上的煙霧繚繞,她沒想到段幹山他們居然敢破釜沉舟。
“柳兒……”辯真兒見山頂起了煙霧火光,隨即出手掀翻圍上來的一群傀儡,往落雁山上掠去。荀煙緊跟其後,手如骨爪襲向辯真兒後背,道,“辯真兒!我不會讓你這麼輕易地回去!”
辯真兒回身防禦,卻被荀煙的另一隻手撕破肩膀,他痛哼一聲,跌落 在地。
荀煙隨即落地,緩緩走向辯真兒,道:“雖然他們肯舍棄秋風寨防我的毒蟲,但仍舊是死路一條。你就好好地待在這裏,等一會兒去給他們收屍吧!”她蹲下身,捏著辯真兒的下巴,看著他嘴角溢出殷紅的鮮血,不禁可憐道,“你若是好好聽話,不就不會受傷了嗎?辯真兒,我知道你舍不得殺這些傀儡,更舍不得殺我,你還是聽天由命,跟我走吧。”
“做……夢!”辯真兒從牙縫擠出這兩個字,荀煙隻覺得一道力氣突然將自己衝擊開來,辯真兒渾身閃著紅色之光,他眉心瞳頓開,一隻手掐住荀煙的喉嚨,將她直逼到牆角。
荀煙被辯真兒的手勒地喘不過氣來,卻又力反抗。
“辯真兒……不要……不要……”荀煙艱難地求饒,辯真兒眉心的朱砂紅一合,他忽的鬆手,荀煙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咳嗽。辯真兒沒有再理會她,縱身飛上落雁山去。
荀煙撐在地麵上的手掌慢慢成拳,眼中凝聚著深深的恨意。
山上,段幹山讓雲耀背起柳追憶先走,他斷後。柳追憶雙眼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宛如置身混沌般,但是正因為如此,她能聽出火燒木裂聲後的細微奇異之聲,是蟲類振動翅膀的聲音。
柳追憶心下忽然不安,她扭頭去,看見秋風寨的火光裏忽然竄出來同火光一模一樣的飛蟲!飛蟲正直直朝柳追憶衝來,柳追憶大呼道:“小心毒蟲未盡!”
飛蟲幾乎已近柳追憶之身,段幹山衝到麵前,一手將攻擊之物握在手心。可是那飛蟲在段幹山的掌心撲騰了幾下,竟然一下子穿透段幹山的手掌,進入了他的身體!段幹山一時間隻覺得渾身痛癢難受,飛蟲在他體內不停地飛躥!
“段爺!”雲耀見此情景,正欲幫忙,段幹山卻忍痛阻攔道,“你們快走!”說著,他就解下自己的外衣,在手中揮舞旋轉,將從火光裏飛來的飛蟲一一卷入外衣裏頭。
段幹山雖用外衣將飛來的飛蟲卷入其中,但他體內的飛蟲卻使得他身體上的青筋暴迭,幾乎要穿體而出。雲耀兩眼通紅,將柳追憶放下,用自己的衣衫將她裹在其中,他想要去幫段幹山。可誰知段幹山忽然發狂起來,隻見他丟掉外衣,兩隻手抱著臉龐不停地抓撓!
“段幹山——”柳追憶驚叫道。段幹山聽到柳追憶的聲音,強忍著疼痛,他瞳孔幾乎外翻,眼中布滿血絲,可柳追憶的身影在他眼裏卻清晰著。他想開口說話,卻感覺一股腥熱之血湧上喉嚨,他推開衝來幫他的雲耀,盡自己最後一份力,使出內力將雲耀與柳追憶打下秋風寨,然後,他奔向篝火,以身體撞倒篝火,篝火坍塌下來,將飛蟲全部淹沒……
柳追憶親眼看著篝火坍塌,淹沒了飛蟲,也淹沒了段幹山。
她喊著段幹山的名字,最後竟發現痛苦已布滿嗓子,發不出一句聲音。她與雲耀被段幹山打下秋風寨,在積雪的山上滾了幾圈,受了些撞擊,可卻安然無恙。
“段幹山……”柳追憶吃力著爬起,望著高高的秋風寨,眼淚如注。雲耀在旁邊爬起來,過去將柳追憶扶起,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心裏卻痛得無以複加。他從未這般難過,他看著段幹山在他麵前發狂起來,看著他盡自己最後一份力還給他們兩個安全。
“去救他……去救他……”柳追憶無助極了,她緊緊抓著雲耀的手懇求道,“段幹山福大命大不會死的!雲耀,你幫我去看看好不好?我求你了……”
“柳兒……柳兒。”雲耀將她緊摟在懷,不住地安慰,“聽我說,段爺救了我們兩個,他被飛蟲侵入身體,埋在了篝火之下,他……他用自己的性命保護了我們兩個,他……”
柳追憶掙開雲耀的懷抱,不肯相信,她抓著地上的積雪,往前爬了幾步,說:“我要去看看,萬一他活著……萬一呢……”
“柳兒,他死了。”雲耀在身後說。
“沒有!”柳追憶不能接受,段幹山絕對不會死!
“柳兒,他死了!”雲耀不忍,可柳追憶必須麵對現實。他知道柳追憶心裏萬分自責,段幹山為了救他們而死,她將所有過錯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她覺得是自己害死了段幹山。
柳追憶忽然停止了動作,她盯著地上白茫茫的一片,眼淚似串珠一顆一顆落在雪地上,很快又消融。忽然間,她覺得口中有一股腥甜,她伸手去拂唇邊,手上卻染了一大片血跡。殷紅殷紅的血落在地上,血與雪殘酷地交融在一起。
不知道從哪兒吹來了一片紅豔豔的梅花瓣,落在柳追憶的眸子前。
辯真兒自山底飛來,直奔向柳追憶,他將柳追憶攬入懷裏時,才發現她唇邊全是血跡,臉上的淚痕比這寒冬更冷。
“柳兒!”辯真兒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不停地呼喚她,可她就是未流動目光看他一眼。雲耀咽下眼淚,道,“段幹山……死了,為了救柳兒和我,柳兒她……”
辯真兒心疼地撫摸著柳追憶的臉龐,寒冷沁骨,令他心驚。她明明睜著眼睛,明明眼角還有淚痕,可她為什麼不肯看他一眼?
“窮途末路了嗎?”荀煙忽然出現在山頂,看著眼前這一幕,譏誚著。
辯真兒輕聲說:“雲耀,你去找到段爺的屍首,這裏交給我。”
雲耀點頭,道:“好。”然後,他冒著大雪,往秋風寨上走去。
辯真兒又溫柔地安慰著柳追憶,嗬氣似暖道:“好好睡一覺吧,醒來了,就什麼事都沒了。”柳追憶躺在他懷裏,順著眼角眼淚地淌下,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辯真兒將柳追憶抱起來,對荀煙道:“你有什麼招數,盡管使出來吧。”
看著辯真兒對柳追憶那般溫柔,荀煙早已死心,冷然道:“我會將你們兩個葬在一起的。”
說完,她又催動毒術,召喚來了已成傀儡的靈丘縣百姓。
辯真兒側目,望著山崖邊上橫生的一株紅梅,他想起柳追憶曾經跟他說的話,希望他能帶她看一場紅梅亂雪的景象,他曾經沒來得及回應她……
“柳兒,等我。”辯真兒將柳追憶輕放在一邊,以眉心瞳之術將她保護起來。他走到荀煙麵前,說:“我不會再給你機會了。”
荀煙一臉漠然,聲音狠戾道:“你還是給自己一次機會吧!”說著,她催動毒術,傀儡百姓瞬間變得凶狠起來,他們眉心間裹著一層黑雲,臉色煞白難看,齊齊朝辯真兒襲去。
辯真兒微微仰頭,輕聲道:“師父,對不起……”
一時間,隻見風雲突變,大雪在辯真兒身周肆意成旋,一束紅色光芒從辯真兒額前散開,照徹了整個落雁山。荀煙見他全開眉心瞳,驚道:“辯真兒,你不要命了嗎!”
辯真兒此時已全無意識,但他懂他要保護的。他額前眉心瞳全開,渾身被朱砂之色籠罩,近他身之傀儡,瞬間被他體內的能力彈開好遠,辯真兒雙掌聚力,擋他路者,他以眉心瞳之術剜喉,未留生路。
荀煙驚愕失色,不料辯真兒竟真開了殺戒!她退後到傀儡身後,加深了操控力度。
看著辯真兒雙眼泛紅地殺來,落雁山上的白雪已被鮮血浸染,和崖邊紅梅形同一色。荀煙魂驚魄惕,大聲道:“辯真兒!今日你非要與我為敵,那你就怪不得我了!”隻見荀煙飛身上空,操控著百姓傀儡,化枯枝為長蛇、融發絲為灰蟲,長蛇灰蟲爬向辯真兒,爬向著柳追憶,爬上秋風寨正在找尋段幹山屍首的雲耀身邊。
辯真兒的目光落在柳追憶身上,再回過來看荀煙時,裏麵滿聚憤怒。他淨秀的臉上沾滿了鮮血,這一刻,他不記得他是小和尚,不記得明陽大師曾給他的忠告,眉心瞳算得了什麼,佛法清規又算得了什麼!
“啊——”辯真兒忽的怒吼一聲,聚力張開雙臂,紅光四散,將傀儡掀倒,長蛇灰蟲被卷入紅光四分五裂。荀煙麵上已有慌張之色,辯真兒一步一步走向他,每一步踏入深深的雪地之中,渾身的眉心瞳之術自內往外流溢,傀儡們一旦靠近便會被中傷至死。
荀煙不肯相信眼前一幕,她收了操控之術,傀儡全部恢複常人。一時間,存活的百姓因被辯真兒所傷,痛苦地抱著自己在雪地哀號,淒怨聲響徹落雁山。荀煙拔高聲音道:“辯真兒!你看啊!這是被你傷害的靈丘百姓!你看看你造下的孽吧!”
她要他自責,要他永生永世都活在愧疚當中,她要他知道,他為了一個女人,不顧一縣百姓的安危,她要他這一輩子都無法安寧!
辯真兒停下腳步,淪為紅色的瞳孔裏閃過方才的一片殺戮。
荀煙警惕地看著辯真兒,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麵無表情。被眉心瞳之術保護的柳追憶緩緩醒來,她見到眼前觸目驚心的一幕,望向周身布滿紅光的辯真兒,吃力喊道:“小和尚……不要……”
聽見柳追憶的聲音,荀煙迅速攻向柳追憶,辯真兒的眸子一亮,跟了上去。柳追憶看著荀煙直逼而來,手肘撐著地麵無力躲閃,眼看著荀煙的毒手將近,柳追憶絕望地閉上眼睛。
忽然,一潑熱血濺在柳追憶的臉上,她睜眼看去,竟瞧見一隻手穿破了荀煙的心口!正鮮血淋漓地停在自己的麵前。
荀煙的瞳孔漸漸睜大,一條淚痕從眼睫上滑落。
他真的,對她動手了……
荀煙張開嘴,隻能發出細微的嘶啞聲。她慢慢扭頭,辯真兒卻抽回貫穿她身體的那隻手,漠然地站在後麵。荀煙的整顆心都被辯真兒掏空,她趔趄幾步,終於倒了下去。
她一身紫衣墜落在雪地之中,空中大片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在她的身上。她至死都不敢相信,她有一天,性命會終結在辯真兒手裏。
荀煙微微張著嘴,鮮血自裏灌出,她掙紮了幾下,最終閉上了雙眼。
雙眼緊閉前,她的眼角留了一滴淚,順著耳郭濕了頭發,最終被大雪 冰封。
辯真兒因為全開眉心瞳,傷人傷己,身體支撐不住眉心瞳強大力量的爆發,噴出一口鮮血,便緩緩栽倒在雪地。柳追憶趴在地上,目光一直未曾離開過辯真兒。
他們之間隻寥寥數尺之遠,她卻連爬都爬不到他身邊。
落雁山上的雪越來越大,秋風寨裏,雲耀也找見了段幹山的屍首。
後來不知是哪一天,在落雁山的紅梅崖邊,有一個小和尚彈了一首曲子給一個姑娘聽,姑娘睡在小和尚的腿上,一直沒有醒來。
在他們旁邊,還站著另一個笑容褪去的白衣少年。
那天,落雁山上紅梅亂雪,好看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