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想念邀如的時候,就會彈琴,他還告訴我,這世上唯有情之一字,碰不得。後來師父在那場大雨中死去,我就變成了一個人,我開始背著焦尾琴,走過師父走過的路。”辯真兒回想往日情景時,眼中蓄滿了眼淚。
他以為他跟了師父那麼久,能夠心如明鏡,世間任何感情都無法牽絆自己。但他不知道,他的師父窮盡一生也沒能忘記邀如,一個心懸紅塵的人,怎麼能教會他心如明鏡呢?
柳追憶聽後,沉默未言。
她抬起手,落在辯真兒的膝蓋上,她輕聲說:“小和尚,是我不好。”
辯真兒搖了搖頭,道:“不怨你。”
柳追憶收回手坐好,啟齒道:“小和尚,你能把你的故事告訴我我很開心,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一個人這一輩子會遇到很多人,也會失去很多人。其實……其實我跟小和尚一樣。”說著說著,她抱緊了自己的膝蓋,用牙齒輕輕咬著裙衫。
辯真兒扭頭看著柳追憶,眼神裏有疑惑。
柳追憶繼續說:“我是年姐姐抱回如意樓的,年姐姐說,她十歲那年隨如意樓的媽媽去看燈會,在點滿荷花燈的河裏抱著了我,然後我就待在如意樓了。小時候我淘氣,不愛歌舞愛爬樹抓魚,每天去河裏抓魚回去吃,久而久之,年姐姐就由著我去了。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何人,但是我過得也很快樂,因為如意樓的姐姐們對我都很好,現在雖然離開了如意樓,但是身邊有小和尚,所以我也不覺得難過,小和尚你也不要太想念師父了,因為他就像姐姐們喜歡我一樣喜歡你,希望你過得好。”
柳追憶露出半邊臉看著辯真兒,辯真兒的眸子一閃一閃的,裏麵有著她讀不懂的光芒。
“我會的。”許久之後,辯真兒才沉重地說了這三個字。
他不知柳追憶的身世,不知她懂他的心事,更不知自己一人流浪四方,竟能在一個人的心裏有著如此重要的地位。
師父離開後,他認為自己對人世間來說可有可無,可是現在,有一個人像師父一樣,心裏會牽掛著他。
柳追憶聽到辯真兒這樣說,不禁咧嘴笑了起來:“那以後我們不吵架好不好?”
辯真兒眉目一暖,道:“好。”
“那小和尚……”柳追憶直起身子,像是想起了什麼,忙又搖頭,“不對不對。”她挪到辯真兒的麵前,捧起他的臉,問,“你不是真正的和尚,我以後不叫你小和尚了,那我還是叫你柳無端吧?咦……不對,好生疏的樣子,還是叫你小和尚吧,小和尚好,小和尚聽著親切。”
辯真兒的瞳孔在漸漸縮小,柳追憶渾然沒有發覺,自己捧著的臉已經紅透,溫熱的溫度正在手心裏旋轉。
斯時的辯真兒如同彼時的明陽,看著眼前俏麗可愛的那女子,心裏悸動非常,卻沒來得及思索,那樣的悸動就是所謂的情愫。
“柳……姑娘。”辯真兒聲音澀澀的,望著柳追憶的臉不知所措。
柳追憶咧嘴一笑,背著月光,辯真兒隻能瞧見她秀氣的輪廓和眼中的光亮。柳追憶說:“我們交換了彼此的秘密,以後生死與共好不好?”
辯真兒連忙站起來,道:“天、天……天色已晚!小僧要歇息了,柳姑娘也早些歇息吧。”說著,他轉身從屋頂往下麵走去,因緊張,步子有些紊亂差點兒摔跤,柳追憶在背後瞧得笑出了聲。
辯真兒忙不迭地跑進屋子,關上門就默念起經文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辯真兒,你遇到鬼了?”屏風後麵傳來雲耀的聲音,他坐在浴桶裏,白色的熱氣蒸地他麵頰發紅。
辯真兒驚覺屏風後還有人,連忙坐到床邊,道:“沒有,我要休息了!”說罷,他就躺了下去,雲耀在裏頭喊道,“喂,你沒洗澡別上床啊。”
辯真兒沒有理會。
雲耀細聽了一會兒,見辯真兒沒有動靜,便嘀咕道:“不愛幹淨的和尚!”
辯真兒仰麵躺在床上,眼前腦海全是柳追憶的模樣。他無法入眠、無法靜心,他活了這麼多年,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就算是師父,也沒告訴過他,遇到這樣的情況該怎麼辦。
柳追憶等辯真兒走後,她才從屋頂上跳了下去回到了屋子。荀煙在屋裏點了一盞香,說是有安神的功效。
柳追憶走過去深深地吸了口氣,道:“還挺香的。”
“這是茉莉香,是臥房的寵兒。我知道你們一路過來很是疲憊,就去外麵摘了些茉莉花,研磨製香。”荀煙乖巧地答道。
柳追憶瞧了一眼荀煙,不覺一笑,道:“你坐。”
荀煙坐下,柳追憶給她倒了點水,問:“以前是大戶人家吧?”
荀煙搖了搖頭,說:“不是,我跟爹娘住在一座小鎮上的,爹娘都是靠手藝吃飯,娘親會製香,我也就學了點兒。”
“那爹爹是做什麼的?”柳追憶閑來嘮嗑道。
“製琴的!”荀煙回答時滿臉驕傲,“爹爹的琴和娘親的香是小鎮上最好的東西。”
柳追憶留了意,問:“你爹爹是製琴的?那你了解琴嗎?”
荀煙想了想,說:“耳濡目染了一些,不是特別的了解。”
柳追憶一隻手托腮,看著窗外,道:“那你知道焦尾琴用什麼弦比較好嗎?聽說有一種草藥可以編織焦尾琴的琴弦,你知道是哪一種草藥嗎?”
荀煙思忖半刻,道:“我聽爹爹說起過,隻是這草藥很是奇特,不易找到。”
“你跟我說,先告訴我。”柳追憶趴在桌上,湊近荀煙,問道。
荀煙咬了咬嘴唇,說:“這藥叫靈蔓,生長在峽穀之隙,夜間會閃著奇異的白光,但這也是它韌性最好的時候,黎明之後,靈蔓就會匍匐在山壁上,和普通的藤蔓別無兩樣。”
“也就是說,隻有晚上才能見到靈蔓,對嗎?”柳追憶問。
“是這樣沒錯。”荀煙遲疑片刻,點頭。
柳追憶又問:“隻要是峽穀之隙,就會有靈蔓嗎?”
荀煙微微皺眉,問:“柳姐姐,你是要去采靈蔓嗎?”
“噓……”柳追憶食指隔唇,輕聲道,“我是要去,我把小和尚的琴弦弄斷了,得賠他。”
“可峽穀之隙很是陡峭,很少有人爬得上去啊。”荀煙道。
“爬不上去也得爬啊,再說了,我柳追憶從小到大什麼山沒爬過。我告訴你啊,不許告訴小和尚跟雲耀,等一會兒要是他們過來了,你不要開門,就說我睡了。”柳追憶起身環顧四周,把剪子、火折子等找得到的東西都找了出來,最後還取了一捆繩子係在自己的腰間。
荀煙跟在柳追憶的身後,勸道:“柳姐姐,你還是不要去了,萬一出了什麼事,辯真兒跟雲少爺會責怪我的。”
“你放心好了,不會牽連你。”柳追憶微微不悅,轉身一隻手抵住荀煙的肩膀,說,“你就安生地待著,我出了事我自己負責,我會趕在黎明之前回來的。”說完,她幾大步跨到窗前,翻身就從窗戶上跳了下去。
窗前的燭火因柳追憶的如風身形,被吹得幽微,又在瞬間恢複了原來的樣子。
荀煙慢悠悠地走到窗邊,燭火在她眸子裏跳動。
縣城西南方就有一處絕大的峽穀,柳追憶在來麻城的路上就聽人說 起過。
亥時已入 尾聲,離開市集後,道路變得昏暗起來。月光從頭頂落下,照得樹葉陰森可怖,柳追憶踩著步子,四下環顧,雙手合十道:“各種各樣的鬼奶奶,我柳追憶平生沒做過什麼大壞事,你們不要來抓我呀!”
可就算這樣,柳追憶心裏仍舊發毛。她像受了驚嚇的野貓,躬著背,足尖輕點,連嚷帶跑。
穿過灌木叢,腳底下傳來鞋底踏淺水的聲音。柳追憶借著月光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所在之地是一片淺灘,她抬起腿甩了甩鞋底的水,視線卻在不經意間被遠處某個閃著亮光的物體吸引。
她揉揉眼,跑進了些看,才看清楚發光物體是攀岩在山壁上的藤蔓。它們爬覆在峽隙兩側的壁上,長莖通體發亮,星月不及。
“靈蔓?真的是靈蔓!”柳追憶驚呼著跑去,仰頭望著山壁上的靈草。
這山壁高峭,壁麵凹凸,卻無較易的下腳之處。柳追憶抬頭瞧到一側壁麵的橫生鬆樹,扯下腰間粗繩,在繩子一頭係上了彎刀,以拋物之勢拋出繩索,彎刀一頭牢牢固定在鬆樹樹幹上。
柳追憶借著繩子的力量,雙腿蹬上右側壁麵,吃力地爬到了樹上。
“嘶……”忘記保護手心,掌中被繩索勒出了紅色的印記。
不過,靈蔓已近在咫尺,這點小傷並不礙事。柳追憶抬眼望去,鬆樹樹梢延伸的盡頭就可以夠到靈蔓,她小心翼翼起身,踩著樹幹慢慢前進。
好幾次腳底打滑,幸而柳追憶眼疾手快緊抱住了樹幹。
好不容易爬到樹梢邊,她腳下打戰地站起,伸手一摘便扯到了靈蔓。想到辯真兒壞掉的焦尾琴,柳追憶扯了好一把長長的靈蔓備用。
就在她準備折身返回時,峽穀之隙的黑暗盡頭忽然飄來一縷鬼火。
鬼火幽藍幽藍,慢慢地朝柳追憶飄進。
“什麼鬼東西?”柳追憶再大膽,但是麵對黑夜與惡鬼也還是慫的。
鬼火怎會發聲?柳追憶蹲在樹上,身子縮成一團,緊張地盯著愈來愈近的鬼火。
直覺告訴她,若再不跑,鬼火一定飄到她麵前的。柳追憶因驚嚇顧不得害怕樹身與地麵的高度,跑到繩索處,拉著繩索就滑了下去,粗糙的繩子燒得她手臂和掌心一陣灼熱痛感。
她來不及回頭,將靈蔓牢牢揣進懷裏,悶頭往前麵衝去。
鬼火還在跟著,柳追憶往灌木叢裏跑去,卻在淺灘上被水草絆住腳,栽倒下去。一時間,她臉上、衣裳上都沾了些許泥濘。
柳追憶的眼神忽地恐怖起來,她望著淺灘裏的鬼火倒影,狼狽爬起,豁出去般轉身朝那鬼火嚷道:“什麼破玩意兒!老是跟著人家幹嗎!”
那幽藍的東西停在柳追憶麵前,忽然一下子分成了兩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