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真兒神色深沉,他道:“這世間並非你想得那麼繁華。”
雲耀不以為然,說:“你才多大,你怎麼知道?”隨後,他又湊近辯真兒,問,“哎,我問你啊,柳姑娘她名甚?是哪裏人,哪家小姐?”
“我未知她身世,如何告訴你?”辯真兒反問。
“原來你跟她也不是那麼熟嘛。”雲耀斜睨著辯真兒,心底下盤了一局算盤,不熟更好。
辯真兒站起來,走到可觀夜色的天口下,將背上的焦尾琴取了下來,說:“我無名無姓,師父賜我法號辯真兒,要我謹記世間真善,辨別是非險惡。所以,你叫我辯真兒即可。”
“辯真兒?謹記世間真善,辨別是非險惡,好法名!”雲耀誇讚道,起身走到辯真兒身邊。看他將焦尾琴從布裹裏取出來,細細地擦拭琴身。
“你不用看著我,我不會走的,出去瞧瞧柳姑娘吧,天色晚矣,她一個姑娘家,不安全。”辯真兒說。
雲耀眉毛一挑,道:“就等你說這句話了,要我出去找她,我巴不得。”說著,雲耀就往洞外走去,可他剛到洞口,就見柳追憶回來了,手上還握著幾株草藥。
“柳姑娘,在下……”雲耀一見柳追憶,就要獻殷勤,可柳追憶壓根兒就不理他,直奔辯真兒去。雲耀無趣地閉嘴,坐在一邊,醋意十足地看著柳追憶。
想往日在長安城,想要巴結他雲二少爺的姑娘可是能從城東排到城西的,這叫柳追憶的妮子不識好歹,居然目中無人,隻在意一個拋下過她的小和尚。
柳追憶蹲在辯真兒身邊,說:“讓我看看你的傷口,這些草藥可止血化瘀,我塗一點兒上去。”
“小僧自己來吧。”辯真兒伸手道。
柳追憶擰眉,說:“你自己來?你可會單手塗藥,單手包紮?小和尚,你師父教你在這世上不能碰惡欲與女色,可曾教過你知恩圖報、不拘小節?我救了你,你欠我一條命,我都沒有責備你棄我而去,你倒是好,處處與我保持距離,怎麼,是怕我會吃了你,還是怕你會喜歡上我?”
柳追憶伶牙俐齒,直說得辯真兒開不了口,他無其他辦法,隻好轉過頭,將受傷的手臂坦了出來。
柳追憶也不再說他,將草藥分一半扔進嘴裏嚼碎,然後吐至掌心,掀開粘上血肉的衣服,將草藥塗上了傷口。隨後,她又撕下自己的裙袂,將傷口細致地包紮了起來。
包紮完後,柳追憶歪著腦袋問:“你動動看。”
辯真兒活動了下受傷的手臂,道:“痛是沒有之前痛了,能活動。”
“那便好。”柳追憶站起來,帶著餘下的一半藥草走到雲耀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躺在地上的雲耀,語氣不善道,“你,站起來,上藥!”
你瞧瞧這種態度,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不過,雲耀可是個辨眼色的人,他急忙爬起來,乖乖地將衣袖挽上去,露出臂上傷口。柳追憶像對辯真兒那般替他上好藥,體貼地將他的袖子收了下來。
因為離得近,雲耀看柳追憶也看得細致,她長得幹淨俏麗,比長安城那些庸脂俗粉不知道好看多少倍。
“柳姑娘,你真好看。”雲耀輕輕說道,薄唇輕抿。
柳追憶微微抬頭,對上雲耀的目光,冷不丁道:“再看的話,我可要掏了你的眼珠子。”
雲耀將視線移開,微笑不語。
替雲耀包紮好,柳追憶說:“雲二少爺,您出現在此地,想必不是意外吧?我可告訴你,今兒個我柳追憶救了你,你若是還想將我跟小和尚一起抓回去,我明天就不會讓你穩當地走出這個山洞。”
“你放心。”雲耀伸了個懶腰,笑道,“大胡子並沒有死,況且我也本不是來抓你們的,我為的是找一個可以離家出走的機會,所以,我不但不會抓你們回去,我還會跟你們一同上路。”
柳追憶訝異道:“大胡子沒死?你還要跟我們一起上路?”
雲耀湊近柳追憶耳邊,說:“我跟你們一起上路,那小和尚不就不會走了嗎?”
想來是這樣沒錯,可柳追憶還是不理解雲耀離家出走的原因。
“不知道你們這些貴公子是怎麼想的。”柳追憶坐到一邊,抱住雙膝,說,“放著好好的大宅子不住、金銀財寶不花、漂亮的姑娘不要,非要離家出走,你要是早說你不是來抓我們的,我也不至於跟小和尚逃出長安城。”
“是是是,我錯了。”雲耀挨著柳追憶坐著,唇角一揚,問道,“要不柳姑娘你隨我回長安,宅子給你住,金銀財寶給你花?”
“我才不要!”柳追憶凶狠地伸手拍了一下雲耀的手臂,剛好拍在傷口上,他立即痛得號叫了起來,柳追憶才不會管他,任由他號著去吧。
外麵的天已經黑盡,柳追憶在洞內生了一團火。辯真兒坐在天口下,那兒的月光正好透過天口落在辯真兒身上,辯真兒若有所思,看著麵前擦好的焦尾琴,雙手覆上琴弦,彈起了一首曲子。
被月光裹著的辯真兒就像這世間之外的人一樣,柳追憶在旁邊看得癡癡呆呆的。
“我以前在如意樓也聽過姐姐們彈琴,卻沒有一個如小和尚這般彈得好聽。”柳追憶聽得如癡如醉,忍不住說道。
雲耀道:“這首曲子叫《錦瑟》,寫的是男女二人相望卻不能相守,據說隻有嚐過情愛之苦的人才會彈得如此動人,辯真兒是個和尚,為什麼也會……”
“所以他是個有故事的人嘛。”柳追憶不禁笑道。
是的,辯真兒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他帶著一把琴和一個故事,風塵仆仆來到如意樓,讓她遇見了他。
雲耀壞壞地靠近柳追憶,膩乎地說:“那……柳兒你也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吧?”
聽到“柳兒”這個稱呼,柳追憶渾身戰栗起來,她惡狠狠地瞪著雲耀,用氣息道:“閉嘴!再這樣叫我我踹你出去了!”
“好好好,不叫,我不叫。”雲耀伸出手指,覆上嘴唇,乖巧地閉嘴。
柳追憶嫌惡地往旁邊挪了挪位置,不想靠雲耀太近。
辯真兒太冷漠,雲耀太熱情,柳追憶夾在中間,可真是頭疼。不過好在辯真兒沒有再說要離開的話,也不會像之前一般總是避著柳追憶。
他們三人往潭州一帶走去,想去瞧瞧湘水風光。
可是,還未行至潭州,卻被路上的村民告知不要再往前走了。
“靠近潭州地段,正在發生旱災,我還聽說,有人為了生存下去還飲剛死去的人的血呢!你們去了隻會送死,還是掉頭回去吧。”年邁的樵夫好心地提醒著辯真兒一幹人。
“謝過老伯提醒。”柳追憶道謝後,扭頭問辯真兒,“我們還要往前走嗎?”
“當然不走了!”雲耀甩手,說,“去了不是送死嗎?旱災啊!”
辯真兒向來慈悲心腸,他歎了口氣,說:“隻怕是又有許多黎民百姓會因此而受苦了,天不作美,天不作美。”
“那我們去吧。”柳追憶猜得出辯真兒的心思,他是出家人,憫天下眾生,但他又擔心會牽累自己和雲耀。若他孤身一人,一定會往潭州走去。
雲耀吃驚地問:“真要去啊?”
“你不去可以下車。”柳追憶生煩道。
“我去!”雲耀連忙抱住車欞子,說,“我當然得去了,不然放你們二人我能寬心嗎?”
柳追憶道:“那廢話就不要那麼多,趕緊下去多備些幹糧和水,免得到時候自己身死異鄉了!”
辯真兒先雲耀一步下車,尋水源而去。雲耀覺得委屈,問柳追憶:“你就不能待我同辯真兒一樣好嗎,柳姑娘?”
“小和尚現在去找水了,你呢?嗯?”柳追憶剜了他一眼,說。
雲耀知趣,趕忙下車隨著辯真兒一起去了。他雙手環胸,不滿嘀咕道:“就你這副樣子,辯真兒能喜歡你嗎?凶女人!”
柳追憶在車上等他們回來,時間過去一刻鍾,方才離去的老樵夫又回 了來。
“姑娘,姑娘。”老樵夫用粗葛布包著一些圓滾滾的東西,遠遠地喊著柳追憶。
柳追憶跳下馬車,走過去,問:“怎麼了老伯?”
“這是我孫子今天在山頭摘的果子,你們拿去吧。”老樵夫將東西放在地上,把粗葛布攤開,柳追憶一看,裏麵躺著一堆野生果子。
老樵夫說:“方才老夫也聽見你們的談話了,你們年輕人心善,見不得生死。這些果子你拿著,渴了餓了就吃一點兒,水的存放時間更長,放在那兒以備不時之需吧。”
柳追憶心底一怔,微笑嵌入眉梢。她蹲下身,將粗葛布包好抱起來,對著老樵夫微微欠身,道:“老伯您的好意,晚輩就不拘禮了,多謝。”
老樵夫擺擺手,說:“不用客氣,當我這個老頭子積德,死後能有一個好的去處吧。”他說著,就轉身慢悠悠地往村子的方向走去。
柳追憶目送老樵夫走後,將果子搬到車上打開細瞧,果子外殼堅硬,她用手指剝開,嚐了嚐裏麵的果肉,果汁較濃,止渴正好。
柳追憶想了想,將果子全部藏在了車底的一隻箱子裏麵。
兩刻鍾後,辯真兒和雲耀回來了,他們懷裏抱著一些幹糧,三隻水囊裏也灌滿了水。
雲耀爬上車,說:“我先聲明,去了潭州一帶,幫人可以,但是不能委屈自己。”
“知道雲二少爺怕死,不會委屈你。”柳追憶抽了馬身一鞭子,馬兒立即抬蹄就跑。
雲耀坐在柳追憶旁邊,解釋道:“小爺倒不是怕死,咱們又不是官吏大史,隻是普通老百姓,幫人是情分,不幫是本分,如果因為幫人自己搭上了性命,那是蠢。”
“姑奶奶我漂泊江湖多年,懂的不比你少。”柳追憶朝雲耀翻了個白眼,繼續駕馬。
雲耀從來不真的理會柳追憶的態度,他可是個越挫越勇的主。
辯真兒坐在車內,隔著簾子聽著雲耀與柳追憶的談話,許久後,他靜靜合眼,念經參禪。
小時候,辯真兒曾拉著明陽大師的衣角,指著街頭要飯的乞丐,問:“師父,他那麼可憐,為什麼我們不幫幫他?”
明陽大師說:“真兒,這世上不缺可憐之人,缺的是值得敬佩的可憐之人。”
他說完這句話時,轉過身摸著辯真兒光禿禿的小腦袋,說:“真兒,如有一日為師不在你身邊了,你要記住,別人口中的大恩大德永遠比不上你心中的一世安穩,對所有人,你隻憑自己的能力去幫忙,千萬不可勉強自己。悲憫蒼生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的,你雖是我徒兒,卻從未入過佛門,你從塵世來,最終會回塵世去,所以,不要刻意背負著大慈大悲,閑適地去過餘生吧。”
“師父。”辯真兒喃喃一語,眼角氳濕。
兩個時辰後,馬車來到了潭州的一座小村落。
此處房屋半塌、人煙稀少,土地上蜿蜒著巨大裂痕。有婦人在田間守著一窪可憐的泥水,見有富人家的馬車進村,她踩著褲腳跑到村子裏,抱起了睡在榻上的孩子,隻怕會有壞人過來搶走了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