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他抱我在月下長廊時說過的話:“阿阮,我想要個孩子——我們的孩子。這樣,你的心也許就會一點一點回來,阿阮,我等不及了,你的身和心,我都要。是我太貪心——如果‘貪心’是大過,我願負責。收不回來了,我情願‘貪’,自私地要你。我……。”他頓了一下,伏在我肩頭哽咽:“我要你。我知道,你現在心裏想的是誰……阿阮,我有耐心,我有足夠的耐心。”
我在他懷裏大哭。不是為他,是為這悲涼的人生。
我的梓源,和我一樣苦。
就在前不久,我與梓棠攤牌,我隨身攜帶的瑞士軍刀已經抵住穆楓的頸下動脈,隻逼他說一句“愛我”的話,他不肯,情願不要命,也不肯騙騙我。我問他:“為什麼?褚蓮根本不要你!”他的回答,和梓源的答案一模一樣,他說:“我有耐心,我有足夠的耐心等阿季愛我。阿阮,你不知道,十幾歲的時候,我就掏了整顆心,給她。阿季有資格不愛我,我卻沒有資格不去想她、愛她……。”
那是梓棠第一次叫我“阿阮”,我的心像墜在棉絮上,整顆酥化。原來,一貫冰冷強硬的穆梓棠,也會有聲線這樣柔和的時候。他叫我“阿阮”的樣子,實在太迷人。
但他卻用最溫柔的稱呼,說最傷我心的話。
有什麼用呢?我是沒資格抱怨的,刀鋒指向我的同時,我也在用刀狠狠地剜梓源的肉。
一報還一報吧,大概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愛情這種東西,對我這樣的人來說,太奢侈。終年積雪的北境深山,連陽光都照不到,師兄弟之間尚且同戕,我還指望********?
我不能讓狼窩裏的同僚知道我懷孕的消息,不然,也許我們母子都活不下去,於是一瞞再瞞。在我們本部,我和他們一樣,做最繁瑣的情報工作,但外派的任務,我是再也接不下了。孕初期,我一直都在雪域北境,靜靜等待孩子的降臨。
後來,納塔莎出完任務回到烏克蘭,我再也瞞不住了。是她先發現我的異樣,在我晨吐時跟了出來,雪野北境,大風灌滿袖口,我和她,站在彼此的對麵,我看見她那張熟悉、關切的臉,被風吹的蒼白不堪,她扶住我:“泠,你怎麼了?不舒服?”
是俄羅斯彈舌音。最純正、最美妙的音符,我們的詩人曾說過,俄羅斯語是世上最美的語言。
納塔莎站在我對麵,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是漂亮的俄羅斯姑娘,斯拉夫的白玫瑰,身材高挑曼妙,一雙深邃的眼如天幕上鑲嵌的星子,一眨,遺落漫天星輝。我記得很小的時候,我搶食很厲害,有一回,將多餘的一片烤麵包讓給了什麼也沒搶到的納塔莎,她默默地嚼完,卻不再理我。但從那以後,我每回生事,她總是站出來,囂張地立在我這邊。因為種族膚色的原因,我沒有少被以白種人為多的烏克蘭集訓營中的師兄弟們擠兌,我會打架,被欺負一回兩回之後,打架是玩命的,那時,站在我身後陣營的,除了少數東南亞裔的姑娘之外,就隻有唯一的白人女孩納塔莎。——為我們集訓營出師之後的特殊工作考慮,那時烏克蘭是吸收東南亞裔的,種族、膚色的多樣化,必須作為選拔成員的重要考量條件。
我沒有辦法再瞞她。我說:“我,懷孕了。”
納塔莎很驚訝,但她並沒有細問,甚至連一點對於孩子生父是誰的好奇都沒有,她居然隻說了一句話:“泠,我不會告訴他們。”
“納迦,”我歎了口氣,“我想生下他……。”
“泠,可以,可以的,”她很急促地說,“我……我想辦法。”
我幾乎要哭了出來,我這一生,還求什麼?做了天大的壞事,梓源卻依然願意原諒我,我傷他那麼深,最後的時刻,他隻關心我能不能安全離開穆家;現在這樣腹中拖著胎兒的狼狽處境,幾是眾叛親離,卻還有納塔莎願意為我背反師門。
“納迦,謝謝你。”
她輕輕抱了抱我:“泠,出任務吧,我們在一起,找個借口離開這裏之後,你可以光明正大去醫院生產。春天來的時候,再回去,我們就是三個人。”
我的童童,就這樣誕生了。
他長到快五歲時,仍是納迦,為我以身涉險,我發了昏,居然想回三藩,將我的孩子,還給他的父親。
但,誰都不知道我回三藩的真正目的。那一次,我安排好了所有人的退路,卻沒有安排自己的,我,離開莫斯科時,就再也沒有想過活著回來。
幸好,還能再見梓源。我熱愛他的笑容,那是完完整整的,隻屬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