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驚:“尋藥?”
他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巧雅致的玉香囊來,白玉入手清涼溫潤,內置柔軟的冰蠶綢緞包裹,綴之以綿,盈盈清香:“這是用南滄穀底千尺冰潭的安息玉打製,裏麵放了東海蓬萊島的萬年沉香木、北淵鮫珠深海的睡蓮子、西域紗疆綠洲的夢魅薰草。你戴著它,可以安眠驅夢、養心靜神……”
印象中,皋端給病人開藥多為尋常易得的草藥,此番他卻尋來這樣珍奇的香囊?那睡蓮子和安息玉我聞所未聞,而萬年沉香木乃蓬萊神樹,飄香萬裏、世間一絕。因蓬萊仙島遠離陸域、得天獨厚,當地原住民自立國度,不許任何人踏入島中,外人更不可能輕易取得沉香木的香料!
“你從哪得來的這些?”我驚疑而好奇:“為何要用這樣貴重的東西?我的病連普通藥材都治不好了麼?”
他冷然挑眉:“普通藥材你願意吃麼?”
我:“……”
因之前不確定他的身份,我沒敢吃他給我開的藥。陰差陽錯,二哥命雲珠在我藥裏加了迷藥,我卻沒有吃,反而讓父皇為我擔憂……
他語氣緩了緩,並未追究此事,親手將香囊戴在我脖子上道:“不吃藥也罷,良藥多食無益。你戴著這個,也不用整天盯著你喝藥了。”
我:“……”
若不去追究他的身世,此刻的溫柔體貼,足以令我感動沉迷。可我明白,這樣的美好,隻是短暫的,未知的隱患還在潛伏著……
亭簾外麵忽然傳來腳步聲,是雲珠端著幹燥的鞋襪過來了……
我急道:“別進來!我自己穿就行。”又道:“讓所有人在橋頭候著,我想一個人靜靜……”
雲珠遲疑著應聲,退了下去。我呼出口氣,瞟了眼皋端:“如今你當這宮裏是自己家了。這樣明目張膽地來這找我,也不怕被侍衛發現,以後有事就去我寢殿……”
“以後?”他微驚,眸色頓沉:“說好的跟我出宮,怎還有以後?”
我怔住,險些忘了,那日情急答應和他離開的。我低低道:“父皇的病未見好轉……等他痊愈了,我才能放心離開……”
陡然寂靜,雨打蓮葉聲清晰可聞……
他冰冷道:“你不想走?”
“沒有……”我頗為心虛。
他瞧出我的心思,難掩慍色:“你假裝答應離開,隻為解一時之急?”他緩了緩語氣:“洛嘯天的病不是朝夕就能根除?你現在不走,過不了多久他會命你和謝紫華完婚!”他頓了頓,忽而道:“還是說,你原本就想好要嫁給他?”
我驚,怎會這樣理解?我不願現在和他走,是因為有些疑點沒有解開……
皋端墨瞳隱有鋒利的寒芒射出,繼而道:“你重情念舊,想要報恩,無可厚非。我給他治病,也是因為你的關係,不想你為他傷心分神。可你要清楚,他不是你的生父,且一直痛恨你父親,為了奪這江山,他不擇手段、機關算盡!你待在這兒,隻會被他利用,危機重重!”
我心如重創,他如此說,顯然和居士一樣恨我父皇。我道:“你相信那些傳言?相信父皇勾結異族、叛變奪權?”
微顫的尾音被風卷走、雨水稀釋,他的眸光沉成天邊鉛灰色的暗霾,一字一句道:“我何需相信什麼傳言,他擔任九門提督卻沒能守住城門,若非瀆職失守,便是與異族沆瀣一氣!長宇之戰,我與你父親困於瀾滄穀地,他的援兵卻遲遲未至,致使你父親身負重傷,最後竟……”他沒有往下說,暗恨道:“洛嘯天若還存有一絲忠良,也不會在我死後自立為帝,改國號為‘晏’。而那些主張複辟的人接二連三地死去……你以為,麗妃暴斃,洛翼凡裝瘋賣傻,是因為什麼?”
我大震。他說的這些事情,我命暗衛細查過。可我還存了一絲希望,希望這其中有什麼誤會……比如異族圍城那日父皇是迫於無奈才打開城門放異族入城。而長宇之戰,父皇是真的被困在戰場上,才沒及時去救主。而麗妃的死,四弟洛翼凡為何要裝瘋賣傻……皋端如此分析,我也就明白了,麗妃是齊國長公主,父皇不想將江山還給齊國,又怎會寵愛麗妃、器重四弟?四弟若不裝瘋賣傻,必然會成為複辟者們擁立的對象,其結果隻會像大皇子一樣,終身軟禁!
我不可置信道:“可是父皇明知我的身世卻要立我為太子?他為了鞏固我的地位,力排眾議,破例授我兵權,給我培養朝中勢力,不讓我受到任何傷害……”
“這正是他心機所在!”他冷聲道:“當年我和你父親戰死,齊國後繼無人,洛嘯天威勢正旺,一部分人擁立他為新君,而另一部分反對。恰巧你母親懷孕,知情者都知那是皇叔的血脈,於是洛嘯天將計就計,娶你母親,將你認作自己的骨肉,封你為太子,這樣忠於齊國的那部分人也就默默地轉而效忠了他!他還向兵馬最多的謝靈侯承諾,你的太子之位無可撼動,未來會將你許配給謝紫華!他得了軍心,利用你坐穩了帝位,之後的二十年,又利用你試探眾人的衷心!你替洛君臨擋下無數凶險,如今洛君臨取你而代之,他還要利用你的婚姻來鞏固……”
“他沒有利用我!”我急著打斷,卻是一陣揪心和慌亂。其實,自我得知身世後,也有過他這番猜測。父皇不信鬼神,為何單憑神秀國師一句命批就立我為太子?父皇何其精睿,怎會不知我是沈淵的女兒?而他為何不廢我太子之位?難道隻因為他深愛母後麼?
皋端見我如此反應,眸色更沉:“即便你不願相信,他也坐在齊國的皇位上已有二十餘年。三國時期,曹孟德翼戴弱主、尊獎漢室,雖以漢天子名義鞭撻宇內、雄霸一方,可他到死也不願稱帝,矢忠不二,隻做魏王。他洛嘯天既有稱帝野心,一早便不應打著‘光複齊國’‘輔佐幼主’的名號收買人心,最後竟利用尚在繈褓中的你……”
“夠了。”我不願再聽下去,空氣冰涼,吸入肺中刺痛發苦,心口如壓上千斤重石,喘不上一口氣。
無奸不商,無謀不政,父皇能從一個寒門庶族走上帝王霸業,單靠他武藝超群、智勇過人是遠遠不夠的,曆代開國皇帝誰又不是縱橫捭闔、機關算盡才奪得天下?父皇做過什麼對不起我們的事情,但他也撫養了我二十餘年,養育之恩大於天,難道我要怨他恨他麼?
風卷簾紗,雨絲紛亂,鏤金絲鈕鳳凰花紋銀白襖裙質地冰涼,絲絲冷意漫上,凍得我全身僵硬。
他回過神來,語氣緩了緩:“跟你說這些隻是讓你明白,洛嘯天城府極深、手段狠辣,大皇子是他的親兒,他也一樣毫不留情。若他要對你不利……”他欲言又止,眸色柔了柔,牽住了我,攏在懷裏:“好了,不說這些了,以後有我在,不會讓你受傷害。”
水晶月紗簾外雨霧漸深,淅淅瀝瀝,迷蒙了視線,他的體溫一點一點傳來,烘著我凍僵的身子。
我沉默著,他也不再言語,安安靜靜地抱了我一會,忽而鬆開我往亭外走去,我微驚,抓住了他:“你去哪?”外麵全是侍衛。
“你手腳冰涼,給你拿鞋襪換了。”
我:“……”
透濕的深色裙邊與漢白玉地磚黏在了一起,雙腳如被凍在寒冬臘月的沼澤中,沒了知覺。我鬆開他的手道:“不用了……等會我自己去換……”他頓了下,突然抱起了我,將我穩穩地放在亭中玉桌上……
“幹什麼?”我驚得往後仰。“別動。”他按住了我,轉而將幹淨的鞋襪拿了回來,蹲下身去……
我驚得目瞪口呆,他竟然!竟然將我沾滿汙泥的繡花鞋脫了下來,然後脫去襪子,握住了我的小腳……
我如被電了一般,猛力抽腳縮進了裙子裏:“不,不用,我,我自己來……”
他眸色淨如碧潭,一本正經道:“你答應現在跟我走,我就放你自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