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以後有我在
暖春四月,柳綠珠映,鳥飛鶯鳴。翰青閣裏杏花剛落,綠芽新嫩,瑩瑩如翡翠綴在枝頭。這裏曾是太傅教我練武讀書的地方,太傅去後,一直空置著,如今居士暫住在這兒。
皋端護駕有功,救了多人性命,父皇雖有疑慮,表麵上卻還是賞了黃金萬兩,又封了太傅的虛職給他,命他住在翰青閣,美其名曰好好款待,實則不過是監視軟禁而已……
我應約前來與居士下棋。小橋流水,竹蘭雪杏,亭台樓閣,雅致清幽,居士著了身水青色紋墨竹長袍坐在杏樹下沏茶,左右兩側十多位帶刀侍衛威嚴森森,讓人看著拘謹肅殺。
這些天每次來這裏,他身側都站了好些侍衛,如同監視犯人一般,他也並不在意,與我閑聊些詩書醫理,方覺他也是滿腹經綸、博學多才之人。我總想多問他些其他的事情,比如他是誰?他與皋端的關係?皋端現下何處?他想不想逃出宮?他們還有什麼計劃?
“公主心神不定,又輸了……”他打斷了我的思緒,手中餘下的白子落入甕中,指尖修長,廣袖輕拂,姿態優雅俊逸。若非他毀了容貌,想必也是位濁世佳公子,溫文如美玉。
我細細瞧著他的麵具,將輸了的黑子一顆一顆撿入翁中道:“我總不忍與師父對弈,棋局凶險、非死即傷,我們既然同為一方何必黑白對壘、自相殘殺,反倒辜負了這大好春光,滿園花香……”
他聽出我話中意思,墨眸停留在我的眉間,恍惚的柔情,平靜道:“如果人生如棋,成敗乃生死,贏者殘忍無道、趕盡殺絕;輸者國破家亡、妻離子散……公主便不得不認真對待這盤棋局了。”
我心中咯噔一跳,這話有何深意?
贏者趕盡殺絕,輸者國破家亡?他是指……父皇和他自己麼?
“師父何出此言,人生如棋,善惡黑白難以定論,就如我此刻手持黑棋,卻非黑心之人,有時候迫於情勢無奈不得不守護好自己這一方棋子,而虧損了另一方白棋。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若我有心與師父言和,師父又忍心與我決一死戰、兩敗俱傷麼?”我強自笑著,好言勸道:“師父乃修行之人,必也深知其中道理。化幹戈為玉帛,一笑解恩仇,才是最好的處事之法……”
他執棋的手微頓,抬眸看我,眸中劃過一道不可讀懂的暗色。
我神態自然地給他斟茶:“恩怨是非不過是自己給自己上的一道枷鎖,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師父若能放下執念,休戰和局,徒兒願意盡一切努力彌補師父的損失……”
撲撲一隻靈巧的畫眉吟唱曲兒掠過我的肩頭落在了茶案邊,猛然間,他長袖掣風,不及細看,畫眉被他一把抓住,他兩指一擰,一聲淒厲的慘叫,我還未反應過來,畫眉竟死在了他手上……
“師父你……”我如遭重擊,茶杯被打翻在案上。
“公主此刻有何感想?”他眸色漠然,更顯殘忍。
我氣息微亂,覺得他這是要對父皇宣戰的意思麼?
他將死去的畫眉攤開在我麵前,讓我直視它。“公主心慈淳善,為了一隻毫不相關的畫眉,也能心懷悲憫,反感殺它之人。若那日東璐王洗宮屠城,公主還能雲淡風輕地說出和局的話嗎?”
我猝然震住。
如果東璐王真的殺了我的親人,殺了我的臣民!二十年後,我麵對東璐王,還能心平氣和地與他一笑解恩仇麼?
答案是不可能!我的餘生都會在蝕骨的仇恨中煎熬,我會拚盡一生讓東璐王不得好死,血債血償!
後背森冷,四肢如冰封在臘月寒潭中,僵硬得不能動彈……
他說這樣的話,是指父皇也參與了當年的屠城洗宮麼?
難道傳言是真的?父皇勾結異族不戰而降,大開城門放異族入城滅國?
那麼皋端也是這麼想的麼?
一旁的侍衛覺出不對,上前幾步挨近我道:“卑職瞧這天色似要下雨,公主傷勢未愈,也該累了,早些回宮吧。”
我手心滿是汗液,佯作無事地拿過杯盞抿了口茶,茶已涼透,苦澀難咽……
居士沒再說話,將畫眉收了回去,輕輕撫摸羽毛,那動作優雅溫柔,實在讓人惡心,如此偽善,不知他麵具下麵藏著一顆怎樣的壞心腸……
我穩聲道:“剛才我沒有反感師父的意思,隻是驚訝師父竟會狠心傷害一隻無辜的小鳥……在這宮裏長大,我深知人心險惡、防不甚防。然而遇見師父之後,我竟相信這世上還有幹淨純粹之人、師父慈悲為懷,救我多次,在我心中,已是完美無瑕的象征,我不相信師父也會被權欲和仇恨蒙了眼睛,做出什麼醜惡凶狠的事情來……”我低沉了下去,不願去看他那雙偽善的眼睛,起身道:“徒兒不想下棋了,如果可以,這輩子也不想跟師父對弈。師父應該過慣了閑雲野鶴的生活,拘在這宮裏不得自由,也是難受……我會稟明父皇,過兩日放師父回山裏去吧……”
“公主。”他叫住了,寬大的衣袂拂來,溫熱的手掌牽住了我的手……
他將我的手心展開,放入了那隻畫眉,畫眉還有微燙的體溫,他輕撫羽翼,牟然間,畫眉動了一動,再動了動,接著睜開了那雙黑珍珠般明亮的眼睛,小腦袋扭啊扭看著我……
我驚呆,抬眸對上他如水溫柔的眸子,聲音若絲絹兒拂過耳畔:“人心險惡,公主別輕信於人,相信自己所看的,而非他人所言。為師救你,是想守護你。你所愛的,為師又怎會傷害?”
天地一瞬間變得光明,跌入穀底的心又躍然而上,畫眉一聲聲悠揚動聽的啼叫聲驅逐了陰沉與灰霾……
剛才隻是虛驚一場,誤會一場麼?
初春多雨,出了翰青閣,雨水索索而來,路麵本就積水,雨絲蒙眼,我不慎踩進了泥水中,鞋襪浸濕髒透,難以前行……雲珠勸我在長廊避避雨,她命人去取幹淨的鞋襪過來。我心神不寧,也就任由她安排去了。
我走上九曲長廊,此廊建於櫻湖之上,雪玉瓊石築成,雕鏤萬蝠千蓮,兩側遍種金蓮子,瑩綠陪襯,蒙蒙雨霧中,朵朵金蓮如墜入碧湖的金色星星,玲瓏精致……
這金蓮子就叫荇菜,池人謂之莕公須,淮人謂之靨子菜。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此花是母親最愛的花,葉形似縮小的睡蓮,黃花豔麗繁盛……
雲珠閑話道:“皇後娘娘剛入宮時不知仁德皇後喜愛金蓮,差點就命花匠將這金蓮換成千瓣蓮花了,皇上還為此生了大氣……”
父皇深愛母後,為她戰沙場、奪江山,守得這一池金蓮,而母後要的卻不是這些……他們這段孽緣,連帶著江山權鬥、家國舊怨,是父皇做錯了?還是母後負了他?故人已去,朝代更改,曆史的進程從不為某一個人的執念而停留,我勸居士,亦是在為自己開脫,往事是枷鎖,清算仇怨隻會讓生的人不好過。
細雨無聲,慢步前行,廊橋的盡頭是座八角湖心亭,琉璃碧玉瓦、水晶月紗簾,半垂半卷,神秘幽靜。這湖心亭設計得古怪,沒有雕闌,兒時我與二哥常在這玩鬧,有次不小心還栽進了湖中,著了風寒……
老工匠說,這個亭子建立之初就沒有欄杆的……為何?
身後突然一陣疾風襲來,我轉眸看去,驚了一跳。煙雨朦朧暗香起,皋端白衣勝雪從梁上飛下……
我驚:“你怎麼在這?”
“剛入宮,得知你在翰青閣,便過來找你了。”
“這些天你去哪了?為何不說一聲就讓居士頂替了你?”
他皺了皺眉:“當日情勢凶險,你夢魘厲害,我便連夜出宮給你尋解夢之法了。”他頓了下,將我輕輕攬住,靠在他胸膛上,尖尖的下巴抵在我發上:“居士的醫術在我之上,有他陪著你,我才能放心去尋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