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被四麵圍牆圍住的校園世界無疑是完整而真實的,可那顆被萬仞城牆圍住的心,卻是殘缺而虛幻的,連最真實的自己都已經被忽略、忘記,有家卻不能回,受傷了、流血了,也不敢上醫院,一個人咀嚼著難以下咽,由不得不下咽的痛苦與孤獨,混著淚水咽下去,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成為“真正的男人”。你砍我,我肯定砍你,你不砍我,我照樣砍你,根本沒得商量,就是這麼簡簡單單的潛規則,摧殘了多少朵本能夠結果的花朵?總是迸射著電火花的思緒已不需要再斟酌,因為那那樣一種以悲傷為快樂、軀體完全由直覺來支配的烈火煉獄中,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如果天堂是“第一天堂”,那麼地獄便是“第二天堂”,因為除了真實的人間之外,再也沒有似真似假的世界了。黑色的記憶中,零零散散地點綴著幾滴淒豔妖異、觸目驚心的紅,黃鍾所有的惡習與壞習慣,基本上都是那時候染上的,他覺得抽煙很“瀟灑”,酗酒很“奔放”,就經不住朋友們的“循循善誘”,而碰了那兩樣東西,結果是一碰就黏住了,黏得結結實實、牢不可分,竟滲透進他的軀體中,與他的靈魂水乳交融在了一起。
即使很多年以後,被某種神識“俘獲”的黃鍾也沒有弄清楚,到底是他在享受它們,還是它們在享受他,你們因我們這樣的人而存在,我們因你們的存在而活得更逍遙自在,彼此需要,彼此依賴,好好在一起,永遠在一起,多好呀,傷身,但不傷心,消壽,但也消愁,這樣就可以了,總愛找借口的黃鍾經年之後是怎麼想的,盡管他也清楚,這隻能算是一種自欺欺人,可憐又可笑的自慰。黃鍾他爹雖然一直在外頭奔波忙碌,但仍然在暗中觀察著兒子的成長,黃鍾“從小就沒媽”,心靈上難免會有陰暗與空缺,為人父親的他自然明白這一點,所以他想彌補,慢慢地彌補,用一輩子去彌補。黃鍾在學校裏所闖下的那些禍端,又豈能躲過他那從暗處放出的視線?一想到兒子身上那幾處明顯未經縫合,而是自行愈合的刀疤,他的心中就升騰起一種對強悍的宿命無奈感,對既定的因果無力回天的失落感,兒子竟然那麼像當年同樣念初中的自己,完全是一頭在學著無賴中成長,考鮮血來維持生命的惡魔,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分明就是同一個人嘛,難道這又是宿命刻意的安排?當他得知黃鍾用一把不知從何處得到的左輪手槍把他的仇敵打傷這件事之後,覺得自己不能再置身事外了,他先是借當年那些鐵哥們的力,把那堆總找黃鍾麻煩的社會無賴“處理”得幹幹淨淨、服服貼貼的,然後再親手拿菜刀把兒子的右手食指剁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但可以肯定的是,絕不是因為一時腦熱的衝動。當時那把深黑發亮的大號菜刀砍下去的瞬間,他腦子裏一片空白,仿佛被人操縱了軀體而失去了自主意識似的。在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是嗜血的魔鬼,是冷酷的劊子手,同時也是被宿命所掌控的傀儡。四代人的血,齊了。寥闊無際的天穹之上,四朵血紅色的彩雲從四個方向聚攏了過來,一條巨大神武的黃龍從飄渺幻滅的血雲中顯現了出來。“終於結束了。”餘音嫋嫋的龍吟在血色的天空上經久不息。那四代單傳、代代斷指的血之詛咒,真的在黃鍾流血獻祭的那一刹那破除了嗎?為什麼受害者什麼變化也沒感覺到呢?悄悄地,宿命走了,正如它悄悄地來。黃鍾和他爹都不會知道,那個時候,家門前那株見證了四代人命運的老桑樹在微微搖顫,綻放出如碧玉般碧綠,如柔水般柔和的神光,那是一股磅礴得難以揣度的新生之力。
靈覺敏銳的黃鍾意識到,是時候去了解先輩們的過去了,是時候對宿命這種神秘而玄奧的東西一探究竟了,是時候完成那個不容推辭、舍我其誰的使命了。他帶著右手上包紮好的傷去找了他的冷凇太嬤,再三追問之下,終於讓她開口說出了那段早已湮滅在曆史長河中的歲月與那些埋葬於風沙之下、無人知曉的往事。當然,她不是所有故事的當事人,很多事情她也並不知曉,那雙在暗中潛伏了好幾十年的眼睛,已經把所有見證到的曆史映射進了黃鍾的腦海之中。一談,就是整整一天兩夜。黃鍾裝滿一腦子來之不易的珍貴記憶,回家去了,就在當天晚上,黃鍾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一夢,也是整整一天兩夜。他夢見自己回到了並不遙遠的過去,隻有自主意識、毫無行動能力的靈魂先後依附在他太爹爹黃漩、他爹爹黃炎與他爹黃天身上,親眼目睹了一件又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原來,夢也可以如此真實,相信你的曾孫,相信你的孫子,相信你的兒子,相信我自己,相信——相信的力量,破,給我破!”夢中醒來的黃鍾一拳擊在虛空中,點點滴滴的熒光如燒殆盡的火星,飄散向迢遙迷蒙、幻滅不定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