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散文(18)(2 / 3)

朋友,試想我這孤身女子犧牲了一切為的還不是他的愛,如今連他都離了我,那我更有什麼生機?我怎的始終不曾自毀,我至今還不信,因為我那時真的是沒路走了。我又沒有錢,他狠心丟了我,我如何能再去纏他,這也許是我們白種人的倔強,我不久便揩幹了眼淚,出門去自尋活路。我在一個菲美合種人的家裏尋得了一個保姆的職務;天幸我生性是耐煩領小孩的——我在倫敦的日子沒孩子管,我就養貓弄狗——救活我的是那三五個活靈的孩子,黑頭發短手指的乖乖。在那炎熱的島上我是過了兩年沒顏色的生活,得了一次凶險的熱病,從此我麵上再不存青年期的光彩。我的心境正稍稍回複平衡的時候兩件不幸的事情又臨著了我:一件是我那他與另一女子的結婚,這消息使我昏絕了過去,一件是被我棄絕的慈父也不知怎的問得了我的蹤跡,來電說他老病快死要我回去。啊,天罰我!等我趕回巴黎的時候正好趕著與老人訣別,懺悔我先前的造孽!

從此我在人間還有什麼意趣?我隻是個實體的鬼影,活動的屍體;我的心也早就死了,再也不起波瀾;在初次失望的時候我想象中還有個遼遠的東方,但如今東方隻在我的心上留下一個鮮明的新傷,我更有什麼希冀,更有什麼心情?但我每晚還是不自主的到這飯店裏來小坐,正如死去的鬼魂忘不了他的老家!我這一生的經驗本不想再向人前吐露的,誰知又碰著了你,苦苦的追著我,逼我再一度撩撥死盡的火灰,這來你夠明白了,為什麼我老是這落漠的神情,我猜你也是過路的客人,我深深自幸又接近一次人情的溫慰,但我不敢希望什麼。我的心是死定了的,時候也不早了,你看方才舞影淩亂的地板上現在隻剩一片冷淡的燈光,侍役們已經收拾幹淨,我們也該走了,再會吧,多情的朋友!

二“先生,你見過豔麗的肉沒有?”

我在巴黎時常去看一個朋友,他是一個畫家,住在一條老聞著魚腥的小街底頭一所老屋子的頂上一個A字式的尖閣裏,光線暗慘得怕人,白天就靠兩塊日光胰子大小的玻璃窗給裝裝幌,反正住的人不嫌就得,他是照例不過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一位先生,下午他也不居家,起碼總得上燈的時候他才脫下了他的開褂露出兩條破爛的臂膀埋身在他那豔麗的垃圾窩裏開始他的工作。

豔麗的垃圾窩——它本身就是一幅妙畫!我說給你聽聽。

貼牆有精窄的一條上麵蓋著黑毛氈的算是他的床,在這上麵就準你規規矩矩的躺著,不說起坐一定紮腦袋,就連翻身也不免冒犯斜著下來永遠不退讓的屋頂先生的身分!承著頂尖全屋子頂寬舒的部分放著他的書桌——我捏著一把汗叫它書桌,其實還用提嗎,上邊什麼法寶都有,畫冊子、稿本、黑炭、顏色盤子、爛襪子、領結、軟領子、熱水瓶子壓癟了的、燒幹了的酒精燈、電筒、各色的藥瓶、彩油瓶、髒手絹、斷頭的筆杆、沒有蓋的墨水瓶子。一柄手槍,那是瞞不過我花七法郎在密歇耳大街路旁舊貨攤上換來的。照相鏡子、小手鏡、斷齒的梳子、蜜膏、晚上喝不完的咖啡杯、詳夢的小書,還有——還有可疑的小紙盒兒,凡士林一類的油膏,……一隻破木板箱一頭漆著名字上麵蒙著一塊灰色布的是他的梳妝台兼書架,一個洋瓷麵盆半盆的胰子水似乎都叫一部舊版的盧騷集子給饕了去,一頂便帽套在洋瓷長提壺的耳柄上,從袋底裏倒出來的小銅錢錯落的散著像是土耳其人的符咒,幾隻稀小的爛蘋果圍著一條破香蕉像是一群大學教授們圍著一個教育次長索薪……

壁上看得更斑斕了:這是我頂得意的一張龐那的底稿當廢紙買來的,這是我臨蒙內的裸體,不十分行,我來撩起燈罩你可以看清楚一點,草色太濃了,那膝部畫壞了,這一小幅更名貴,你認是誰,羅丹的!那是我前年最大的運氣,也算是錯來的,老巴黎就是這點子便宜,挨了半年八個月的餓不要緊,隻要有機會撈著真東西,這還不值得!那邊一張擠在兩幅油畫縫裏的,你見了沒有,也是有來曆的,那是我前年趁馬克倒黴路過佛蘭克福德時夾手搶來的,是真的孟察爾都難說,就差糊了一點,現在你給三千法郎我都不賣,加倍再加倍都值,你信不信?再看那一長條……在他那手指東點西的賣弄他的家珍的時候,你竟會忘了你站著的地方是不夠六尺闊的一間閣樓,倒像跨在你頭頂那兩爿斜著下來的屋頂也順著他那藝術談法術似的隱了去,露出一個爽愷的高天,壁上的疙瘩,壁蟢窠,黴塊,釘疤,全化成了哥羅畫幀中“飄欲化煙”的最美麗林樹與輕快的流澗;桌上的破領帶及手絹爛香蕉臭襪子等等也全變形成戴大闊邊稻草帽的牧童們,偎著樹打盹的,牽著牛在澗裏喝水的,手反襯著腦袋放平在青草地上瞪眼看天的,斜眼溜著那邊走進來的娘們手按著音腔吹橫笛的——可不是那邊來了一群娘們,全是年歲青青的,露著胸膛,散著頭發,還有光著白腿的在青草地上跳著來了?……唵!小心紮腦袋,這屋子真別扭,你出什麼神來了?想著你的BelAmi對不對?你到巴黎快半個月,該早有落兒了,這年頭收成真容易——嘸,太容易了!誰說巴黎不是理想的地獄?你吸煙鬥嗎?這兒有自來火。對不起,屋子裏除了床,就是那張彈簧早經追悼過了的沙發,你坐坐吧,給你一個墊子,這是全屋子頂溫柔的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