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散文(18)(1 / 3)

我再回巴黎的時候已經長成了,我父親是最寵愛我的,我要什麼他就給我什麼。我那時就愛跳舞,啊,那些迷醉輕易的時光,巴黎哪一處舞場上不見我的舞影。我的妙齡,我的顏色,我的體態,我的聰慧,尤其是我那媚人的大眼——啊,如今你見的隻是悲慘的餘生再不留當時的豐韻——製定了我初期的墮落。我說墮落不是?是的,墮落,人生哪處不是墮落,這社會哪裏容得一個有姿色的女人保全她的清潔?我正快走入險路的時候,我那慈愛的老父早已看出我的傾向,私下安排了一個機會,叫我與一個有爵位的英國人接近。一個十七歲的女子哪有什麼主意,在兩個月內我就做了新娘。

說起那四年結婚的生活,我也不應得過分的抱怨,但我們歐洲的勢利的社會實在是樹心裏生了蠹,我怕再沒有回複健康的希望。我到倫敦去做貴婦人時我還是個天真的孩子,哪有什麼機心,哪懂得虛偽的卑鄙的人間的底裏,我又是個外國人,到處遭受嫉忌與批評。還有我那叫名的丈夫。他娶我究竟為什麼動機我始終不明白,許貪我年輕貪我貌美帶回家去廣告他自己的手段,因為真的我不曾感著他一息的真情;新婚不到幾時他就對我冷淡了,其實他就沒有熱過,碰巧我是個傻孩子,——天不聽著一半句軟語,不受些溫柔的憐惜,到晚上我就不自製的悲傷。他有的是錢,有的是趨奉諂媚,成天在外打獵作樂,我愁了不來慰我,我病了不來問我,連著三年抑鬱的生涯完全消滅了我原來活潑快樂的天機,到第四年實在耽不住了,我與他吵一場回巴黎再見我父親的時候,他幾乎不認識我了。我自此就永別了我的英國丈夫。因為雖則實際的離婚手續在他方麵到前年方始辦理,他從我走了後也就不再來顧問我——這算是歐洲人夫妻的情分!

我從倫敦回到巴黎,就比久困的雀兒重複飛回了林中,眼內又有了笑,臉上又添了春色,不但身體好多,就連童年時的種種想望又在我心頭活了回來。三四年結婚的經驗更叫我厭惡西歐,更叫我神往東方。東方,啊,浪漫的多情的東方!我心裏常常的懷念著。有一晚,那一個運定的晚上,我就在這屋子內見著了他,與今晚一樣的歌聲,一樣的舞影,想起還不就是昨天,多飛快的光陰,就可憐我一個單薄的女子,無端叫運神擺布,在情網裏顛連,在經驗的苦海裏沉淪,朋友,我自分是已經埋葬了的活人,你何苦又來逼著我把往事掘起,我的話是簡短的,但我身受的苦惱,朋友,你信我,是不可量的;你望我的眼裏看,憑著你的同情你可以在刹那間領會我靈魂的真際!

他是菲利濱人,也不知怎的我初次見麵就迷了他。他膚色是深黃的,但他的性情是不可信的溫柔;他身材是短的,但他的私語有多叫人魂銷的魔力?啊,我到如今還不能怨他;我愛他太深,我愛他太真,我如何能一刻忘他,雖則他到後來也是一樣的薄情,一樣的冷酷。你不倦麼,朋友,等我講給你聽?

我自從認識了他我便傾注給他我滿懷的柔情,我想他,那負心的他,也夠他的享受,那三個月神仙似的生活!我們差不多每晚在此聚會的。秘談是他與我,歡舞是他與我,人間再有更甜美的經驗嗎?朋友你知道癡心人赤心愛戀的瘋狂嗎?因為不僅滿足了我私心的相望,我十多年夢魂繚繞的東方理想的實現。有他我什麼都有了,此外我更有什麼沾戀?因此等到我家裏為這事情與我開始交涉的時候,我更不躊躇的與我生身的父母根本決絕。我此時又想起了我垂髫時在比京見著的那個嫁中國人的女子,她與我一樣也為了癡情犧牲一切,我隻希冀她這時還能保持著她那純愛的生活,不比我這失運人成天在幻滅的辛辣中回味。

我愛定了他。他是在巴黎求學的,不是貴族,也不是富人,那更使我放心,因為我早年的經驗使我迷信真愛情是窮人才能供給的。誰知他騙了我——他家裏也是有錢的,那時我在熱戀中拋棄了家,犧牲了名譽,跟了這黃臉人離卻巴黎,辭別歐洲,經過一個月的海程,我就到了我理想的燦爛的東方。啊,我那時的希望與快樂!但才出了紅海,他就上了心事,經我再三的逼,他才告訴他家裏的實情,他父親是菲利濱最有錢的土著,性情是極嚴厲的,他怕輕易不能收受我進他們的家庭。我真不願意把此後可憐的身世煩你的聽,朋友,但那才是我癡心人的結果,你耐心聽著吧!

東方,東方才是我的煩惱!我這回投進了一個更陌生的社會,呼吸更沉悶的空氣;他們自己中間也許有他們溫軟的人情,但輪著我的卻一樣還隻是猜忌與譏刻,更不容情的刺襲我的孤獨的性靈。果然他的家庭不容我進門,把我看作一個“巴黎淌來的可疑的婦人”。我為愛他也不知忍受了多少不可忍的侮辱,吞了多少悲淚,但我自慰的是他對我不變的恩情。因為在初到的一時他還是不時來慰我——我獨自賃屋住著。但慢慢的也不知是人言浸潤還是他原來愛我不深,他竟然表示割絕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