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滿心充塞了死象的神奇,同時又須顧管我有病的母親,她那時出性的號啕,在地板上滾著,我自己反而哭不出來;我自己也覺得奇怪,眼看著一家長幼的涕淚滂沱,耳聽著狂沸似的呼搶號叫,我不但不發生同情的反應,卻反而達到了一個超感情的,靜定的,幽妙的意境,我想象的看見祖母脫離了軀殼與人間,穿著雪白的長袍,冉冉的上升天去,我隻想默默的跪在塵埃,讚美她一生的功德,讚美她一生的圓寂。這是我的設想!我們內地人卻沒有這樣純粹的宗教思想;他們的假定是不論死的是高年厚德的老人或是無知無愆的幼孩,或是罪大惡極的凶人,臨到彌留的時刻總是一例的有無常鬼,摸壁鬼,牛頭馬麵,赤發獠牙的陰差等等到門,拿著鐐鏈枷鎖,來捉拿陰魂到案。所以燒紙帛是平他們的暴戾,最後的呼搶是沒奈何的訣別。這也許是大部分臨死時實在的情景,但我們卻不能概定所有的靈魂都不免遭受這樣的淩辱。譬如我們的祖老太太的死,我隻能想象她是登天,隻能想象她慈祥的神化——像那樣鼎沸的號啕,固然是至性不能自禁,但我總以為不如匍伏隱泣或禱默,較為近情,較為合理。
理智發達了,感情便失去了自然的濃摯;厭世主義的看來,眼淚與笑聲一樣是空虛的,無意義的。但厭世主義姑且不論,我卻不相信理智的發達,會得妨礙天然的情感;如其教育真有效力,我以為效力就在剝削了不合理性的“感情作用”,但決不會有損真純的感情;他眼淚也許比一般人流得少些,但他等到流淚的時候,他的淚才是應流的淚。我也是智識愈開流淚愈少的一個人,但這一次卻也真的哭了好幾次。一次是伴我的姑母哭的,她為產後不曾複元,所以祖母的病一直瞞著她,一直到了祖母故後的早上方才通知她。她扶病來了,她還不曾下轎,我已經聽出她在啜泣,我一時感覺一陣的悲傷,等到她出轎放聲時,我也在房中歔欷不住。又一次是伴祖母當年的贈嫁婢哭的。她比祖母小十一歲,今年七十三歲,亦已是個白發的婆子,她也來哭她的“小姐”,她是見著我祖母的花燭的唯一個人,她的一哭我也哭了。
再有是伴我的父親哭的。我總是覺得一個身體偉大的人,他動情感的時候,動人的力量也比平常人偉大些。我見了我父親哭泣,我就忍不住要伴著淌淚。但是感動我最強烈的幾次,是他一人倒在床裏,反複的啜泣著,叫著媽,像一個小孩似的,我就感到最熱烈的傷感,在他偉大的心胸裏浪濤似的起伏,我就感到母子的感情的確是一切感情的起源與總結,等到一失慈愛的蔭蔽,仿佛一生的事業頓時莫有了根底,所有的歡樂都不能填平這唯一的缺陷;所以他這一哭,我也真哭了。但是我的祖母果真是死了嗎?她的軀體是的,但她是不死的。詩人勃蘭恩德(Brlant)說:
"Solive,thatwhenthysummonscomestojointheinnumerablecaravanwhichmovestothatmysteriousrealmwhereeachonetakeshischamberinthesilenthallsofdeath,thengonot,likethequarryslaveatnightscourgedtohisdungeon,butsustainedandsoothed.Byanunfalteringtruth,approachthygravelikeonethatwrapsthedraperyorhiscouch,abouthim,andlies,downtopleasantdrea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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